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贫尼在俗世时,努力多年,三次才中秀才,进士也没有考中,究竟为何您又不是不知道……红尘俗世让贫尼痛苦万分,是静凡大师慈悲,在贫尼绝望时,朝贫尼伸出了援手。”
草……
周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官场黑暗”的隐藏内幕,心头咯噔一声。
小胳膊当即坐下来,很心虚地望着周窈。
那妇人不依不饶,扒着多觉的方袍嚎啕大哭,声泪俱下。
法堂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一长得很严肃的长老拿起锡杖,重重往台阶上敲了三下。
就着片刻的宁静,悟善住持隆声道:“阿弥陀佛,念佛一声罪灭河沙。多觉自入我佛门,潜心修佛,一心不乱,无事不办。她小乘慧根,勤勤刻苦,不日便能有成。入不入佛门,皆有因果。缘起缘灭,自有定数,施主何苦执着,去我执,而证涅槃呐……”
住持一语,简明扼要,直击中心,蕴含深远的禅机。
信众们纷纷起身,双手合什,跟念道:“去我执而证涅槃。”
周窈赶紧随大流。
她向后一瞥,门外看热闹的老百姓也纷纷点头。
小胳膊朝她咬耳朵:“小姐,这家伙太可恶了,怎么老来找事,真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小肚子吓得躲到小胳膊身后,胖得根本藏不住,欲盖弥彰。
周窈忿忿道:“不给她家抄了,我真难解气。”
“啊?”小胳膊一听坏了,陛下要抄人家家,赶紧打圆场,“小姐三思啊,秦太保毕竟是宫中老臣,又是先帝肱骨,有她撑腰,您还要考虑考虑她的情面。”
什么,她一个皇帝,做事情还要考虑贪污臣子的情面?我呸!
周窈越想越不平,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静凡大师转着数珠,沉默不语。
但他手中数珠转得太快,周窈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杀气从台阶上倾泻下来,简直怀疑大师要在沉默中变态了。
孔铃朱双手背在身后,志在必得的模样:“若她真心入佛门也就罢了,据在下所知,上半月静凡大师携诸位香客、弟子出坡,多觉师傅,干出一场伤天害理的事!”
不妙啊。
周窈隐隐察觉对方说的是什么事,但她又不能扯开马甲直接降她罪,她还得留在慈悲寺学习呢。
思量再三,周窈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丢给小胳膊:“去找薛琴,让她往孔家走一趟。”
这事儿吩咐薛婧就太危险了,毕竟寺里人都知道薛婧和她有关系。
小胳膊当即会意,收下令牌偷溜出去。
悟善住持脸色很差,她入山时最担心的是周窈,毕竟周窈风流名声在外,她怕周窈把慈悲寺搅成一潭春水。
但长老们也没有极力反对,说这有利于考验僧众的定力。
要知道这年头寺庙里,有诚心出家的,也有躲避祸乱的,更有犯了罪来逃罚的。若真的犯了戒无缘修行,不如趁早赶出去。
谁知,率先破戒的竟然是由静凡点化教导、入寺以来勤恳如一、孜孜不倦的多觉。
人心啊……
“阿弥陀佛,”一长老发话道,“孔施主勿打诳语。”
“你说我骗你们?”孔铃朱步步紧逼,“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问她!”
众人的目光如聚光灯似的齐刷刷汇聚在多觉身上。
多觉手心里的汗湿透了袖口,光亮的额头湿漉漉的。
难办啊。
周窈亲眼所见,确有其事。
即便有什么缘由,破了色戒,的确没理由再留在寺中。
“住持!”多觉扑通一声跪下,朝悟善住持重重一拜,“弟子犯了色戒,还请住持处置。”
众人哗然。
静凡紧紧捏住数珠,眼睛微微觑着地面,悠悠上挑,复杂地凝视多觉。
多觉磕了三个头,泪洒一地。
佛家弟子犯了色戒要比其他错误更让人兴奋,桃色新闻一直都是茶余饭后的甜点,更何况此时闲人太多,又天降大瓜,民众对此乐此不疲。
议论声越来越大,饶是同周窈等人一起出坡的香客们,也都不由摇头无奈。
孔铃朱戏谑一笑,吼道:“把人带上来!”
这家伙怎么还真把慈悲寺当她家了?
无语归无语,周窈还是静观其变,看她还有什么把戏。
不一会儿,孔家家丁从门外拉来一个穿着麻布衫的男子。
男子瑟瑟发抖得走上前,长发凌乱,满面泪痕。
欧,这下简直一锤定音。
周窈紧锁眉头,也不由地转起数珠来——男子正是当日与多觉野战的那位。
这关难过啊。
无论如何,多觉都错了,必须离开慈悲寺,该娶的娶,该养的养。
但孔铃朱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又是怎么精准地找到了当事人,偏偏选在今天公之于众?
周窈的思维一发散就止不住。
她阴谋论了一把,觉得孔铃朱十分可疑。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谁也不能盖棺定谳。
“不仅如此!”孔铃朱上头了,还丢下一串长数珠,“这是当日多觉师傅给男子的数珠,作何解释!”
数珠不短,内有一颗纯金母珠与几颗银记子。
“那日,贫尼喝了施主送来的豆乳,一时身体异样……”多觉含泪道,“便犯了大忌。贫尼自知罪不可赦,只能先赠与施主一些值钱物什,告知静凡师叔。师叔当即替我安抚施主,但住持、长老都不在寺内,静凡师叔不好擅自定夺,本想等法会后,贫尼便还俗娶其为夫……”
原来大师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那天她们傻不楞痴地在茶园里一起忏悔了好一会儿。
周窈捏紧了下巴,抓到关键词——豆乳。
“呵,什么等法会后还俗,我看你就是想逃避责任,静凡大师竟然还包庇她,企图蒙混过关,真是可耻至极!”
白的也能给孔铃朱说成黑的,她毫不犹豫把矛头指向静凡,非要拉他下马,咄咄逼人的嘴脸扭曲丑陋:“当日钟楼前,为惠还把莲子数珠拿出来给高窈摸!”
她说得煞有其事:“此事,静凡大师也是包庇者,他说谎成性!”
周窈:我倒,我真不明白摸摸珠子怎么了!
她气得头晕。
为惠的事是小,为觉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再从头察起还要一段时间,流言蜚语像座触不到的大山,很可能会把无辜人压垮。
周窈想发话,谁知坐上一人倏然站起来。
众人安静下来,纷纷注目。
静凡大师双手划过整洁的汗青合什,大音希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多觉犯戒,理应逐出师门,但贫僧不将其公之于众,一则此事真相悬而未定,二则确实贫僧教导无方心中有愧,三则,这位施主……”
他望向座下一直低着头不敢发话的男子:“本乃受害者,贫僧虽入佛门,但同身为男子,实不忍将其昭告天下,若让大众具知,施主日后如何自处。”
静凡大师的声音如流水,一下子涤荡了此间邪气。
众人倏然大悟。
是啊,男子身为受害者,一定不愿意此事让大家都知道,要不然以后怎么办。
正义可以行使,但尊严也要保留。
静凡大师抬起剪水瞳,朗声道:“还望诸位施主对其宽厚以待。”
众人皆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师叔,住持,”多觉闭上眼,喉头不禁哽咽,“多谢诸位大德的教导,多觉受之有愧,愧对如来,愧对观音,从此不敢入慈悲寺。从今往后,我一定终日忏悔,以消业障。”
“哼,”孔铃朱鼻子里出气,“这就完了?此事乃慈悲寺教务无方,说是佛门净地,实则一地鸡毛,我不信只有多觉一个人犯了戒。为惠也与高窈有一腿!再者,静凡大师,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静凡大师闭上眼睛,沉默以应。
悟空长老吟道:“勿嗔,勿怒,以怜悯之心待众生。”
静凡长舒一口气,跟吟道:“众生皆平等,众生皆疾苦,众生皆可生。”
但周窈可没那么好气,她气得眉毛竖起,在心头骂娘:欺人太甚!
一句话,可以毁一个人,也可以让一座名寺顷刻之间跌落神坛人人喊打。只有贱人,嘴一张一闭,可以让人声名扫地,倾家荡产,而自己一点事都没有。
令人作呕!
周窈冷笑一声,簌簌起身,大声质问:“孔小姐,你尽可嚣张,还有什么豪言壮语、义正言辞,趁此机会说得再猖狂些,让在座的各位、让佛祖菩萨都听听。但你要记得,人在做,天在看。”
“噗哈哈哈,”孔铃朱满脸得意,笑得直不起腰,“你又威胁我?今天本小姐不怕!只要本小姐勾勾手指头,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很狂嘛。
周窈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只手遮天!”
法堂后陡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位中年妇人气喘吁吁闯入法堂,她身后跟着薛琴,带了一大帮薛家军和孔家家丁。
她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就往孔铃朱身上扔,吓得孔铃朱往后一退踩到青石板台阶,踉跄地跌了个屁股开花。
“逆女!!”
第22章
这颗涉及佛门、人文道德的大瓜, 眼看就要演变成家庭闹剧。
但孔家的瓜,大家唯恐吃不到,以至于一口传百, 慈悲寺的山门瞬间被挤破了头。
孔家家主名曰孔淑君, 位及三品, 乃按察使司按察使。她向来从容不迫, 爱卖弄权力,以权谋私, 赚得丰富家底,到处铺张浪费, 是梵城百姓恨极了又不敢说的狗官。
孔淑君今日如此没有官架子, 在座诸位都是平生头一次见, 连一个表情都不想错过。
“娘,你怎么来了。”孔铃朱显然有些忌惮, 忙乖乖捡起乌纱帽递给孔淑君。
“逆女!”孔淑君上来就狠狠踹了孔铃朱一脚, 忙朝坐上住持赔不是,“小女目中无人,扰了国寺清净, 住持慈悲为怀, 莫要与之计较。”
孔铃朱梗着脖子硬撑,脖子上爆出好几根青筋:“不过是我孔家养的一群秃驴, 自诩禾单第一寺,靠得都是我家的香火钱,算什么国寺!”
孔淑君扭身甩去一巴掌。
啪!
整个法堂都能听到回音。
孔淑君激动地唾沫横飞:“放肆!慈悲寺已由陛下亲提为国寺,怎由得你在此胡言乱语!”
众人再次哗然:陛下亲提?是那个整天待在后宫里,才上了一周不到的朝就又没动静的风流陛下?
静凡大师默默敛目乜向周窈,周窈不自在地捋捋碎发, 完了大大方方布施他一个wink:正是美丽的在下。
静凡:……
“怎么可能?这关陛下什么事……”孔铃朱还没说完,又挨了一巴掌。
孔淑君手指门外的军队:“薛琴将军手持皇令亲至孔府,你丢人丢到薛家军里去了!真真是丢尽了孔家的颜面。”
周窈心想你家有啥颜面。
她回头用目光接应赶回来的小胳膊,朝她竖起大拇指。
小胳膊走上前,恭敬地小声道:“小姐放心,小的依小姐的字迹,亲提慈悲寺‘普度众生’的匾额,一会儿就能送到。”
周窈满意地点头。
等等,我的字迹?
她当即抡起胳膊要赐给小胳膊一个毛栗子:“我字那么丑,歪歪扭扭像狗爬,你……”
小胳膊当即吓得抱头乱窜。
薛琴大摇大摆辟开嘈杂喧闹的人群走出来,威风凛凛。她手里攥着小胳膊给的金令,往头上一举,声音洪亮:“见令如见陛下!”
短暂的安静后,众人恐慌,齐刷刷站起来,如海浪纷纷跪下,声如撞钟:“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窈不能一枝独秀啊,只能头铁地跪下。
薛琴一看不得了,陛下跪她了。登时四肢僵硬,走出了提线木偶的感觉。
“这位公子,”她有意举着金令走到为觉的母亲与那位受害男子身边,“此事非同小可,若真发生在国寺,陛下恐会亲自过问,届时上了大殿,你大可诉苦,但莫要欺君啊。欺君之罪,株连九族,重可凌迟。”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字正腔圆,咬得结实,把对方吓得抖如筛糠。
凌迟之刑,想都不敢想。
什么孔家小姐,在陛下面前算个屁!
女子当即磕头请罪:“陛下饶命!都是,都是孔家小姐叫我来闹事的,她说这样我女儿就能回家念书,送我女儿一个官当,还能给我一大笔钱,让我无忧无虑一辈子!”
为觉紧闭双眸,两行热泪落下:“万事皆有因果,是我宿业未清,才致今日之祸。”
男子看未来岳母都招了,又想到要是犯了欺君之罪,杀头也就罢了,万一被当众凌迟……
他赶紧哭道:“是岷县县令!她说孔家给了好处,只要我在多觉师傅的豆乳里加药,就让我一飞冲天,往后有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但……但多觉师傅对我置若罔闻,那天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贪了心,一不小心药加多……都是她们指示我的!我也是无辜的!”
好家伙,这一招实在牵扯太多事太多人,整个法堂的人都不敢说话。
岷县县令前不久忽然被上头抄家,连地下窝点都被一锅端的事儿,表面上无人讨论,但百姓们背地里聊得热火朝天。
不知情的都说薛家军奉皇上圣命驻扎梵城附近,以点察起,打击贪官污吏。
陛下沉寂了多年,突然起手杀得大家措手不及。
原本都是猜测,如今一看,确有其事!
大罪面前,孔淑君赶紧撇清身份,一巴掌呼向孔铃朱:“是不是你,你这个逆女!还什么赠官,谁给你的勇气!我孔家何曾出有过此等不堪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