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点点头,抱着乳爹的手默默落泪。
待骑兵倏忽而过,乳爹拉起腿软的男孩,朝皇宫宫门一路狂奔。
烟火熏人,烟气如龙呼啸着朝他们扑来。
男孩吓得紧紧攥住乳爹的手。
“不能从正门走,”乳爹拽住他,急急转弯,“走小门。”
男孩一声不吭跟着她,恐惧占据了全部身心。
那道小门由远至近,由小变大。
奶爹身上的汗味、粗重的呼吸声都叫他心慌。
快了,快了!
啪!
自天而下一道如闪电般的霹雳声,一根长鞭打在男孩的小臂,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男孩一个不支倒下,手掌擦过粗糙的地面,麻辣辣的疼。
奶爹慌乱之中把男孩护在身后,噗通一声跪下:“请小姐放了我儿子!”
自天又甩下一鞭,那鞭子长了倒钩,黏住奶爹的背,再狠狠扯下来,温热的鲜血洒在男孩的脸上。
“求求小姐了,我只是个小小宫人,我的孩子从小体弱多病,我们只是想活命,小姐人美心善,放过我们吧……”奶爹一次次磕头,嘭嘭嘭,血溅满地。
男孩抬起愤恨的眼睛。
那是一个骑着白色小马驹的女孩。
她一身火红色的骑装,身后跟着一大批骑手,冷冷的目光中倒影出滔天的火舌,像要把他吞没。
奶爹一把将他的头压下来:“别看……”
女孩冷哼一声,又是一鞭下来,把奶爹打了个倒仰:
“什么脏东西,也敢挡本小姐的路!”
第27章
静凡从一片火海中惊醒。
闷热感席卷全身, 冷汗再一次浸湿了后背。
捞起床头的数珠,他当即坐定:“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 法门无量誓愿学, 佛道无上誓愿成。”
亦如当年, 那个衣衫褴褛, 踉跄着逃出强盗之手的小男孩,就因为莲池大师给了一个包子, 就哭着跪在莲池大师面前:“吾名谢无安,愿皈依佛, 不堕地狱, 皈依法, 不堕饿鬼,皈依僧, 不堕畜生。”
莲池大师苍老的指腹轻柔地抹去他眼底的清泪:“愿生西方净土中, 九品莲华为父母;花开见佛悟无生,不退菩萨为伴侣。”
念百遍誓言,静凡心头的惧意方一点点被清除, 逐渐漫起一丝暖意。
脱离红尘世俗的那一刻, 仇怨便该消散,执念也该被驱逐。
黎明将至, 天边泛起鱼肚白,几只飞鸟翱翔鸣叫,活力斐然。
更漏沉闷,他再无睡意,敛目做起早课。
一轮早课毕,天边的鱼肚白方翻开一半, 盛夏时日,知了的鸣叫声也稀稀拉拉。
以往总是周窈一早便来叨扰,也不知她每日究竟几时起。
思量再三,静凡大师攥起数珠,踏着布鞋,径自往三方院去。
昨夜似乎下过一场朦胧小雨,鹅卵石路有些湿滑。
穿过花圃,沿着千莲池的廊庑穿过罗汉堂,静凡大师瞧见一群衣着亮丽的少年,捏着三根手指粗的粗檀,簇拥在罗汉堂的后门。
定睛一看,认出都是陪着爹娘来慈悲寺修福的各家公子。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什问道,“诸位施主为何清晨聚集在此?”
众人见静凡大师,双手合什,纷纷垂头行礼。
“大师,我们在等高小姐。”一男子兴奋道。
静凡大师眉梢一跳:“为何?”
另一位衣着鲜亮的公子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高小姐每日清晨都会经过此处,我们特意在此等候,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周窈什么时候成了慈悲寺的移动风景了?
静凡大师眉梢微微一拧,又强行放平:“如此……甚好。”
他不经意间的垂眸,神色一愣。
公子们不只拿着香,腰上还配有各色精致的香囊。
“高小姐为人大方,乐于助人,还温柔体贴,”一公子解释道,“我们都倾心高小姐,特意为高小姐准备了礼物……但如果给慈悲寺、大师造成了困扰,大师慈悲,还请大师原谅。”
手里的菩提子发烫,他目光从香囊上挪开:“阿弥陀佛,高施主于寺中修福,并非慈悲寺中人,诸位此举并无不妥,但还望不要聚集在罗汉堂内,有扰清幽。”
“多谢大师。”
静凡觉得心揪,但因何而起,根结在何处,他一时半会不能顿悟。
他穿过罗汉堂,绕入一片假山群。
九曲回肠的小路边,响起孔群青温润的声音:“高施主容貌妍丽,待人温和,武技睥睨,群青配不上。”
静凡不由得脚步一顿。
不一会儿,又响起为惠的轻音:“阿弥陀佛,孔施主出淤泥不染,与高施主患难相会,也是一种缘。缘起缘灭,皆由天定,施主不必忧心,顺其自然便罢。”
静凡一声不吭,默默走出假山林,选择绕路。
今年夏日的下旬分外炎热,他不过走了一路,便觉额上起了一层薄汗。
用贴身手帕轻轻拭汗,确认全身清爽后,大师方迈入三方院。
从前,三方院是个藏经阁,每每走到这儿均静谧无声,骄阳灌顶。
今儿静凡方踏入一步,便被巨大的香樟树荫罩下一片清凉。小肚子捧着一碗浇了满顶花蜜的细碎冰大口大口吃着,望见静凡大师的那一刹那,差点噎住。
静凡大师朝他行了个点头礼。
咚咚咚。
屋内的人举小锤子敲个不停,小胳膊在一旁忙得大汗淋漓,一会递起子一会递方格。
静凡跨过门槛,一阵清凉扑面而来。
“静凡大师。”小胳膊慌忙起身。
她甫一让开,静凡瞳孔骤大。
周窈身着单衫,热汗覆盖下衣物与玲珑躯体紧紧贴实,白里透红的软玉若隐若现。有几缕碎发汗湿,紧贴在她的脸颊顺势而下,称得她大开的领口越发红润。
“大师?”周窈赶忙站起来恭敬行礼,“您怎么来了,还早呢,我正在研究怎么让屋里更凉快些,这天也太热了……”
她自顾自说着,落落大方:“我以前见过一种叫冰箱的东西……”
静凡大师陡然转身,面对白墙,喉结疯狂滚动:“阿弥陀佛,施主为何衣不蔽体!还不快去套件外衣。”
衣不蔽体?
周窈寻思自己也没衣/果奔啊:“大师,太热了!大师若介意就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去净莲院。”
静凡手里的数珠再转不动一颗。
走吧,显得他心有邪念,不能正视。不走吧,她又穿得如此稀薄在他面前晃悠。
他思量再三,深吸一口气,最终放弃挣扎,转头望着她:“贫僧还是在净莲院等施主罢。”
周窈听罢点点头,端来一个小碗塞入大师怀里。
大师的目光,虽盯着那碗沙冰,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往上。
白色的薄衫内,她偏生穿了一件明黄色的小肚兜,肚兜紧紧裹住她的婀娜,线条圆润饱满。
娇俏的丰满之下,腰却如柳。
周窈笑道:“大师,这是沙冰,吃点吧,解暑。”
一抹红晕倏然飘上静凡大师的耳朵,染出鲜红的霞光来。
周窈一愣,不由抬手虚虚试探他的体温:“大师,你不会中暑了吧。”
静凡大师陡然一惊,猛地拍开她的手,攥着碗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三步并做一步,逃似的。
周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望向小胳膊,小胳膊笑而不语。
骄阳似火,净莲院内的鲤鱼均躲在荷叶下扎堆纳凉。
静凡一身邪火,汗流浃背,洇湿好几套衣衫。
“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
……
一句佛偈,他念了数遍,心仍不得清净。
汗水自太阳穴滑下,坠在他的下巴,一滴一滴,于腹前结印的手拢起一方清汗。任凭那碗冰沙放在床前,慢慢融化成一碗甜饮。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一身长褂湿透,心湖的潋滟方静置平稳,渐渐入定。
廊前风声琳琅,传来寺内清宏的晨钟。
咚咚咚。
“大师,我来啦,您还没用早膳吧。”
静凡大师睫毛微颤,打算不闻不问。
周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
一般这种情况大师就是生气了,她把早饭放在门口识趣地回去自习就好。
但今天不一样,她的小冰箱研究成功,怎么能不秀一下。
她轰隆隆把小冰箱拖过来,大力敲大师的门:“大师,别生气了,我送你个好东西。”
静凡大师一身汗,还没来得及再换一套衣服,他冷漠道:“施主放门外罢。”
听这口气,大师好像不生气了,但为何不愿见她?
周窈思前想后,还顺便算了算日子,觉得也不对,大师今儿身体也康健啊,日子还没到呢。
“大师,那我下午再来。”
声息渐消,静凡挣开眼眸,默默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放有一木质的镂空柜,柜内放慢冰块,显然特意是差人从寺外送来的。
原来,她在为他做冰柜。
静凡大师唇角勾起一瞬,又克制地压下去。
胡闹,出家人有苦修,从来不贪图享乐。
他将柜子拖进房间,打开来,抄起柜子里的一盒冰块,走到净莲池边挥袖一洒,鲤鱼们不一会儿便欢腾得游荡开来。
门前有给周窈留的小凳子,上面放了一个布包,里头赫然躺着几颗洗干净的湖景水蜜桃。
静凡大师沉默地挑出一颗桃,轻轻咬了一口。
又水又脆。
好甜。
……
周窈不懂静凡大师为何又不理她了。
她思来想去,突然开窍:“小胳膊,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方才满身臭汗,静凡大师嫌弃了。”
小胳膊点头又摇头:“可能……是吧……”
周窈赶紧脱衣服:“还不快准备洗澡水,我去洗个澡。”
下午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
周窈换了一身干净朴素的荷裙往净莲院去。天气太热了,她把裙子都改良成到达半截小腿的长度,以免自己变成行走的蒸笼屉。
静凡大师这回可算是接纳了她,面部表情“和蔼”了一些:“施主请进。”
今日学法,周窈摇头晃脑跟着听了个一思半解,满头浆糊。
屋内点的是雪中春信,残烟袅袅,却没有半丝凉爽。
周窈疑惑得用手背贴贴身后的柜子:“奇怪,怎么不凉。”
“施主,”静凡大师抬起眼帘,“心静自然凉。”
太热了,周窈没法静下来。
且大师说这话的语气跟她爷爷似的。
“大师今日没去饭堂,可知夏日炎热,慈悲寺规定各房各院轮流守夜?”
大师点点头:“这是慈悲寺的规矩。”
周窈撅噘嘴:“我早睡早起大师你是知道的,如今三方院轮到每周第三日,我与小胳膊小肚子都要早起,届时,可能要请一天假,白天用来补觉。”
大师一声不吭地点点头:“夜里执勤,施主还要注意安全,莫要摔着了。”
大师,关心她?
周窈心头倏然暖起来,不由托腮朝他粲然笑道:“大师放心,到时候大师多布置点课业也好。”
她每次一笑,眼睛便弯如皎月,雪腮若桃,红唇贝齿,白玉耳坠清脆叮铃。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静凡大师凝视她,八字佛偈却越飘越远。
他垂下头,鼻尖被窗槛筛下的一缕光打中,那颗小痣越发清透:“好。”
周窈小心翼翼地试探:“早上是我不好,脏兮兮地被大师撞见了,以后不会了。”
静凡大师双手垂放,手里的数珠一颗一颗慢慢推。
大师莫不会还在生气吧?
周窈轻咬下唇,从腰间取下那串净莲子,学着静凡大师的样子推。
今儿周窈是被热醒的,睡眠明显不足。
大师突然禅定,喃喃念经,她听着听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谁也不让谁。
等静凡大师念完经清了心,对面那人手松松握着莲子串,早就进入梦乡。
她一动不动,睡态娇憨,嘴时不时嚅嗫几下。
鬼使神差的,大师抬起手,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轻轻扫过她修长的睫毛,影影绰绰感受到她脸颊散发的温热。
一盏灯可以点燃许多灯。
一念也可以牵引出许多妄念。
窗外无风,他的心幡却悄然吹动了。
静凡紧皱眉头,当即狠心咬破自己的下唇。
疼痛钻入心间,这才把他从靡靡幻想中拉回现实。
他拭去那抹腥甜。
“静凡,你颇有慧根,但你尘缘未了,入佛之心也……你莫要急着受戒,点点戒疤不能约束你,反而会让你走入心魔。”
莲池大师点化他时曾问道:“静凡,你为何入佛。”
男孩坦然道:“师父对我好,慈悲寺人也对我好……除了奶爹,大家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莲池大师长叹一口气:“静凡啊,你修的究竟是佛法还是枷锁,你拜的究竟是佛,还是你的欲啊。”
静凡急念大明王咒,一遍又一遍。
若恐心散,虚高声级唤,心则易定,三昧易成。
“大师,大师!”
静凡骤然惊醒,气喘吁吁。
周窈尴尬地看着他:这家伙不会走火入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