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静凡撩开面纱,栀子花一般白皙的面颊上,无尽星海似的眸子凝视她,投射出不可撼动的信念,“贫僧不会给施主添麻烦,缘由天定,皆有因果,贫僧若命至此,也是注定。这一路,也算是贫僧的苦修。”
他为什么非要跟着她?
担心她半路挂了,慈悲寺脱不开干系?
周窈想想觉得有理:我悟了,大师不愧是大师,考虑周到。
她虚拍大师的肩:“大师你放心,我不会让慈悲寺倒下的。”
静凡:???
周窈放下他的面纱,把他的蓑笠往下按按:“大师,伏低点,你的皮相过于耀眼。”
仓库外传来响动。
把价格谈拢后吃完饭,包扎好伤口,玄鹤等人说话中气较之方才更足。
她们从驿站小厅酒足饭饱地走出来,把熟睡的奴隶们大声叫醒,一个一个拖走。
黑衣女人数着数,突然“咦”了一声:“怎么少了个漂亮男人。”
周窈心里咯噔一声,默默再伏低些。
玄鹤冷哼:“十二个,没少,你喝多了吧,还不快走。”
女人还挠头懵逼:“不会吧……”
把人拖上马车,二人一左一右坐上马车,由车夫驾车,禹禹而行。
目送他们离开,周窈吩咐道:“派人跟着她们,但不要跟太紧。”
“是。”士兵心想:她不是薛家军么,怎么跟陛下的亲兵似的,难不成薛家要上位了。
甩甩脑袋,她没入草丛中。
周窈抹把脸上的灰,这才想到静凡大师方才给她擦脸来着。
她赶紧用袖子抹一圈,小心翼翼道:“大师,我太脏了。”
静凡大师站起来拍拍袈裟的横斓,挺拔得松竹一样:“无碍,去洗洗罢。”
有士兵追踪,周窈不急。
她在驿站寻了一处最干净的房间给静凡大师住,自己住在隔壁。
伪装成驿站打杂的士兵趁驿站老板不注意敲晕她,当即上位。她分别送来一套干净的男子素衣和一套海青。
“把海青送给静凡大师。”
“是。”
木桶加热水,周窈把身上的泥巴洗净,又白又娇俏的脚丫翘在桶边。
脑子里还是静凡大师翻窗而入的那一幕。
飞扬的海青与月光融为一体,白若山巅雪的大师破窗而入……
重点是!大师还给她擦脸!
她脸那么脏,大师都没嫌弃她!
是真爱——师徒爱。
氤氲的雾气缭绕,周窈慢慢下沉,把飞红的脸埋在水里,咕嘟咕嘟吐泡泡,脚趾紧紧抠住木桶边,要抠出花样似的。
静凡大师有点帅。
嘿嘿嘿,她就想一想不过分吧。
有才华,身材好,脸还俊。就是性格阴晴不定了些,没那么“慈悲”,但帅哥有脾气也是正常的嘛。
周窈情不自禁地划拉水,水波荡漾,两只眼睛弯成月牙。
不行不行,越想越克制不住,她对一个和尚幻想啥。
周窈闷头把自己按进水里,憋了一会儿气才彻底清醒:“罪过罪过,不能把大师平日里的教诲当耳边风。”
翌日一早,考虑到静凡大师是个男子,她一个女子跟着一个出家男子,着实让人浮想联翩,再加上静凡大师声名远播,她怕侮了大师名讳,便继续女扮男装跟随。
周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带上面纱,在驿站门口与大师汇合。
大师身着便捷的莲子白长褂,檀香盈盈,出尘若初夏的栀子花。
檐卜浓香吹法席,芙蓉凉影荡仙舟。
周窈定睛赏了半晌,心里暗道:下次法会,她还要头铁地送栀子花,太配了,谁也别拦她。
二人互相行礼,便衣出行。
这次出门匆忙,静凡大师连钵都没带。周窈昨儿连夜吩咐人去买了一个送给他,今早再看,大师果然背着一个小包袱。
条件简陋,蛰伏在驿站的薛家军给二人准备了马车,但人数不够,只配了一个车夫。
马车还算空旷,周窈与静凡大师靠边坐,中间空出一个人的位置来,并不觉挤。马车外是一望无际的树林,关道平整,一路不算跌宕。
可静凡大师沉默是金,周窈觉得空气都要凝滞了。
她好像还是头一次和静凡大师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独处,以往满脑子都是学习,现在突然没话聊也怪尴尬的。
要不要讲个冷笑话呢……
周窈绞尽脑汁,从脑海里挑出个笑话,转头朝他嘻嘻哈哈傻笑:“大师,我给你说个笑话。”
静凡大师的蓑笠放在腿上,本捏着数珠念经,听她一说,抬起眼帘,一双沧海繁星般的眸子凉薄地望着她。
周窈紧张地心跳空出一拍,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天热了,有个人在睡午觉,突然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咬他。他被蚊子叮醒,正扬起手要拍的时候,蚊子对他哭着说:‘求求你别杀我,今天是我的生辰!’
那个人听说后,小心翼翼把蚊子放在手心说;‘祝你生辰快乐!’然后一边拍手一边唱生辰快乐歌,哈哈哈哈哈哈!”
周窈笑了一会儿,立马崩住脸,转头扶额:艹,气氛更冷了。
整个马车落针可闻,她脚指头能抠出一座云华宫:大师,你还是忘了它吧。
不一会儿,身边传来一声嗤笑。
周窈莫名其妙地转过头。
静凡大师面朝窗外,唇角微微勾起:“路途的光阴不得荒废,贫僧口头为施主讲经吧。”
周窈崩溃:为什么啊,就算我的笑话很拉跨,您也不能用经文惩罚我啊。
大师讲的是《维摩诘经》,周窈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转身趴着窗户,任凭风扫过她的额头,掀起她本就有点细碎的刘海儿。
舍利弗问天女修的什么乘,天女说如果声闻法能度化众生,我就是声闻乘;如果缘觉法能度化众生,我就是辟支佛乘;如果大悲法能度化众生,我就是大乘。
静凡大师说:“这就如人入檐卜林,唯嗅檐卜,不嗅余香。如是,若入此室,但闻佛功德之香,不乐闻声闻、辟支佛功德香也。”
“如人入檐卜林,唯嗅檐卜,不嗅余香。”周窈默念,转头笑道,“那不就是大师嘛,大师就是檐卜。”
静凡大师一怔。
周窈被他清亮的眼神看得直心虚:我又说错什么了?檐卜不是栀子花嘛?
她像个霜打的柿子,一戳就裂了:“我错了,不该嘴快。”
静凡大师默默别过脸去,耳尖飘上可疑的旖旎,也不讲经了,只自顾自念经。
好家伙,大师不带她玩了。
周窈鼻子里长出一口气,趴在窗户口看风景。
身边念经声渐渐小了,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周窈的头顶,小心翼翼,缥缈暧昧。
周窈鼻子里哼出不着调的歌,眺望山间云雾。
他静静看着她,面无表情,心里若有风铃叮铃。
第31章
马车行驶一天一夜, 来到一山间小山村。
此处没有客栈,周窈只能下车陪着静凡大师化缘。
静凡大师未带锡杖,只能徒手敲门, 挨家挨户念阿弥陀佛。
周窈也跟着在后面双手合十, 毕竟讨饭这事儿, 她实在不在行也没经验。
“静凡大师!”一农妇打开房门, 惊讶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 阿弥陀佛!”
二人互相行礼,农妇热情地招呼她们和车夫进屋。
“前几年饥荒, 您与莲池大师救了我一命, 但那年您把身上的粮食都给了我, 我这心里啊,一直愧疚得紧, 想着大师自己怎么办, 会不会在荒野着难。”农妇边说边擦泪,“好在您身体康健,今日一见, 真真是上天全我这多年心愿。”
大师双手合十道:“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饶是贫僧因此殉难, 施主也莫要忧心,一切皆有因果。”
周窈小小“哇哦”一声,感叹静凡大师果然是人间活佛,善有善报。
在农妇热情的招待下,三人迫不得已暂住一晚。
农妇有一夫一郎,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茅草屋不大且漏风, 三人不敢叨扰太久,薛家的士兵说自己行军多年,在马车内睡一宿即可。
农妇见周窈是个“男子”,边安排她与静凡大师共用农妇的卧房。
卧房里两张床,正巧她们一人一张。
周窈吃完米粥便和衣躺下,静凡大师还盘坐在床上做晚课。
她不禁问道:“大师,莲池大师是谁呀,乞巧节的时候也听你提到过。”
静凡不睁眼,耐心回她:“是贫僧的师父,五年前圆寂。”
“……节哀……”周窈赶紧找补,“莲池大师佛法高深,一定早就去净土找佛祖去了。”
比如,和佛祖一起养螺发。
静凡大师沉默不语,似乎想起什么悲伤往事。
他把数珠放在床头,拉起被子,仰躺着,慢慢闭上眼睛,姿势很端正很安详。
周窈闭上嘴,乖乖翻身,背朝大师。
“小时候遇到大的变故,流浪街头,危急时刻幸得莲池大师相救。”静凡大师倏然喃喃道,“师父对贫僧极好,慈悲寺众人对贫僧也极好,贫僧就此开慧,遁入空门。”
大家都说静凡大师是小乘慧根,以前周窈还不理解,如今听了他这番话,周窈有点懂了。
静凡大师入佛门,可能是因为对社会失望,也可能是因为莲池大师对他好。反正不是为了普度众生。
哎呀!她赶紧摇摇脑袋:她在心里幻想静凡大师什么呀,罪过罪过。
静凡大师许是触景生情,想念师父了。
“大师别伤感,”周窈赶紧安慰,“以后大师也会收徒弟,也会桃李满天下,莲池大师虽然圆寂,但她的佛法还有你传承,他的在天之灵定欣慰无比。”
静凡眉头轻簇,闭上眼睛,听了她这话,心头反而无端烦躁起来。
他陡然闪过一丝念头:若他,不传承呢。
沉默许久,静凡大师谨慎地试探道:“周施主如何看待佛法,如何看待出家?”
旁边不回答。
静凡的心凉了半截。
他悄悄偏过头,才发现对方早已入睡,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衣襟微敞,被子被掀开一大半,修长的玉腿从被子之间漏出来,里裤上卷,爬到了大腿。
他陡然一惊,速速别过脸去,心跳如擂鼓。
不该同意与其一室的。
他后悔了。
他默念数遍经,想先入定再说。
对面嚅嗫一声,翻了个身。
白里透红的面颊压着乌黑的秀发,修长的天鹅颈被银银月光晒地发亮。
静凡大师忍无可忍,起身走到周窈床前。
他观察了一下当前局势,在心头演练一遍后,先掰开她压着被子的手往上放,又推开她钻出被尾的腿。
他拽住被子往上,给她掖好被角,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似乎觉得闷热,周窈抽出两个大白膀子,明晃晃压住被角,炙热的手指碰到静凡大师的手腕,以为是自己的,大喇喇摸了一把,又浑浑噩噩睡过去:“小胳膊……别再种枇杷了……”
她叨着叨着,眉头紧紧皱起:“林贵君……”
林贵君。
他见过,确是风姿无两的佳人。
静凡眼底隐隐泛出异色:“你念他了么……”
周窈没回。
静凡仰起头,目光一泓如境,倒映着璀璨星河。
她念他了……
*
周窈是被热醒的。
她出了一身汗,才发现自己被裹成了面筋。
她不太明白,但大受震撼:发生什么事了?夜里头有刺客?
在床上来回蠕动好几圈,周窈才气喘吁吁地挣脱开来,头发乱得像梅超风。
一大早,静凡大师一如既往地表面上慈悲怜悯,与她互道早好,但话语间,周窈感受到一股阴嗖嗖的不悦。
周窈更疑惑了:她半夜梦游冒犯大师了?不能够吧……
有鸽子传来薛家军的密信,得知玄鹤的马车停在东北方的紫地。
紫地是禾单重要的交通枢纽,有长河穿过,一分为二,是海路陆路汇集之地。周窈把信放在蜡烛上烧烬,命士兵即刻前往紫地。
紫地之所以叫紫地,据说是因为中了一地紫草,每年八九月份便会盛开,若紫色的海,如天上仙府。
马车行了约莫两周,方到紫地边境,此时还是初秋,紫草只零星渗出几点粉紫色。
“原来是粉黛乱子草啊……”周窈遗憾地嘀咕,“今年怕是不得见了,明年九月得来看看……”
她转头朝静凡莞尔:“大师也一起来。”
静凡大师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进入紫地城前,周窈与埋伏在此的薛家军会面:“人呢?”
薛琴等人因为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了紫地,他们伪装成商队,驻扎在一汪小湖边:“那辆马车尚未入城,在城外一村落内的小客栈住下,昨夜,有黑衣女子偷偷在城门与城内人会面,属下已派小队跟踪。”
“紫地太守为人如何?”
薛琴拍着胸脯担保:“紫地太守是我薛家旁亲,初夏方上任,正瞅没机会端了这群王八蛋,若有陛下撑腰,再好不过。”
“好,我们有多少人?”
“包括暗中埋伏的、紫城待命的,有一百人。”
“紫城虽是交通要道,但人口不多,占地面积也小,不便藏人。黑市市场若在城内,人口仓库一定在城外,先暗中报官,联系薛太守举兵支援我们,我们派人趁玄鹤未归前拦住她,摸出她身上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最好,我们就能以她的身份闯入。此外,还要安排人埋伏在她们的巢穴附近,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