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说的对。
周窈深呼吸,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静静跟念。
秋末冬初的冷风从外面倏忽吹进马车车帘,裹挟一份肃冷。
透过车帘的缝隙,远远眺见赭色高墙城门深,车内暗后复明,刺眼的阳光照在无尽的汉白玉长阶上。
各色宫服的宫人们排起如龙长队,自向天门一路往北绵延至正殿。
后宫三千佳丽清一色宫服,在瑟瑟冷风中跪在阶前,再无从前的争奇斗艳,如蝼蚁,如苟蝇,一个个面色惨白,无人敢放肆。
三巨头唯剩两位,分两头而立,官帽被大风吹的左右摇摆一秒三晃。
小胳膊步行在侧,昂头高喊:“陛下归宫!”
霎时间,众人排山倒海一般,喊声摇撼宫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窈起身,紧张地回头:“静凡,跟着我。”
静凡大师摘下梭帽,随她起身。
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莫慌。”
车帘被小胳膊掀开的一刹那,那一抹衣袖从他手中溜走。
周窈蓦然正色,迈大步而出。
她朱颜酡的长裙被风吹成千层浪花,鼓动若霞。
一身着玄色金线绣长龙朝服的男子头戴金冠,于一片跪下的人影中静立在正中。
他如如不动,一千多串的小佛珠如链子缠在手中,一颗一颗地推。他满脸风霜,威严无比,鹰隼一般的目光撞上周窈的脑门,如一棵长松。
周窈温温一笑,爆发出站在权力之巅的气势,摧枯拉朽般,坦然迈大步迎上去。
原本潜滋暗长的敌对骤然被搬到台面上,两方压人的气势在空气中碰撞炸裂,压得众人瑟瑟发抖。
秦太保冷汗滴了一地。
林相国正色周窈,免冠顿首。
周窈轻笑:“父君。”
大风刮过,两边旗帜猎猎作响。
谭太君攥住数珠,冷笑一声:“陛下出宫半年,倒是长高不少。”
第47章 (二合一)
我不仅个子长高了, 我胆子也长大了!
从正殿到云华宫,周窈一路吐槽,心里骂骂咧咧, 面上嘻嘻哈哈。
林相国与瑟瑟发抖的秦太保跟在周窈身后。
秦太保人小小的, 边走边擦汗, 想到岷县想到孔家, 就差紧张得把胸膛里的一颗心也呕出来,生怕周窈秋后算账。
林相国沉默以对。
她多日没收到自家儿子的信件, 燕太傅又突然带着文王周迢逃去奚琴,她料到自家儿子不是反了就是被陛下压下了。
她已经看不透现在的陛下, 估计儿子也凶多吉少。
但令她更惊讶的, 是陛下身边竟然跟着静凡大师。
她眼睛不自觉往旁边眺。
陛下去慈悲寺很显然只是一个幌子, 若陛下本就打算一网打尽,以离开皇宫做诱饵……
林相国一时细思极恐。
后宫佳丽纷纷跟在后面排成长龙, 视线如探照灯集成两束打在周窈和静凡大师的背上。
周窈与谭太君并行, 一路聊些有的没的。
“陛下往慈悲寺修福可有收获。”谭太君的每一句问话都有目的,一以贯之地施压。
周窈从容不迫,对答如流, 还略带讽刺:“学了不少佛经, 体悟颇深,父君也是念佛之人, 不日定与父君谈谈佛法。”
“哦?陛下有心了。陛下这些时日,均待在慈悲寺中么?”
“偶尔出门游览禾单江山,惩治了个别贪官污吏,一网打尽时,不巧偶遇林贵君与皇妹。”
谭太君眉梢一挑:“陛下此言何意?”
众人彼时已走到云华宫宫门外。
多日不见的小腿子吱溜一下跑过来,与小胳膊小肚子看对眼后, 眸间电光火石,率先在脑子里开起庆功会。
周窈双手背在身后,不打算请谭太君进宫一叙的模样:“林贵君与周迢有染,周迢与人口黑市有关,朕深思熟虑后痛定思痛,决定大义灭亲,不想秦太傅竟放走周迢,二人跑去奚琴举起反旗。”
她隐下所有与大师有关的细节,作难受状:“朕也不曾想到会有此事,朕本想给皇妹一个机会,谁知她们心中有鬼,彻夜逃离……如今江山沸腾,父君也定当是以大局为重吧。”
太君怎么会听不出周窈的意思。
她分明就是叫他为了江山不要多管闲事。
周窈两句话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完美得无可挑剔。
周窈竟然当着众人忤逆、警告他。
谭太君一时不能接受,愣在原地。
“林相国。”周窈拍拍林相国的肩,“相国一辈子为禾单忧思,教育出林裴文此等佳儿,深得朕心,只可惜他误入歧途,与周迢有染……朕……也是女人,无法容忍……本想饶他死罪,谁知他彻夜叛逃……”
说及此,周窈挥袖抹眼睛,一时竟眼眶红润,看得在场众人双目滚圆。
“不说了,朕乏了。”周窈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吸吸鼻子,强行压下心头呼之欲出的悲情,“还请大师入云华宫,为逝去的林贵君诵经,也好解朕心中苦闷。”
谭太君瞥过静凡,一双眸子微觑,上下端详后白眼一翻。
不过是个靠皮相的和尚罢了,他尚且还看不上。
周窈与小胳膊等人回宫,静凡朝太君行了个礼,紧随其后。
谭太君端着架子,气得火烧眉心,闭眼隐忍须臾,咬牙切齿道:“陛下都下逐客令了,还不都回去!”
众人得令,一时做鸟兽散。
“秋高。”他抬起手,“扶本宫回凌霄宫!”
静凡踏入云华宫的宫门,恍如隔世。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朝换代时,宫殿布置也大有不同。
周窈把云华宫改得十分简约华美,保留了原主奢侈布置的同时,把零碎的装饰品统统舍去,唯留下干净的桌案与书架。
静凡大师一步一步,走在回忆里,也走在当下。
周窈一屁股坐上龙椅,瘫下来,排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趴在桌子上休息:“累……”
静凡布鞋踏上乌金砖,心如刀绞。
一次次,他被拉到云华宫,被母皇逼着泡进药缸。他呼救,却无人应答。
周窈坐在正中,却像个小太阳,把冷漠的云华宫,照得分外亮堂。
他与她对视一笑,她悠悠红了脸。
云华宫的各处,还残留着淡淡凤窝香的气息。
小胳膊从行礼中掏出静神香,静凡接过:“我来。”
他用镊子打开桌案旁的雕花,柔软指腹捻住镊子根部,夹起一颗静神香:“云华宫占地面积广,一层点三颗,一日两换即可。”
小胳膊笑着称是。
小腿子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扒拉着小肚子朝她狂八卦:“静凡大师为何在这?静凡大师和陛下什么关系?静凡大师要在这儿住多久?”
小肚子都烦了:“你太落后了,我都不想跟你唠。”
周窈趴着臂膀,偏头看大师教小胳膊埋香。
大师天人之资,不染红尘。垂头埋香的动作优雅又圣洁。
他冷不丁转头望她,她心头一跳,赶紧把头埋下去:“小胳膊,今天起你就跟着大师。”
换做以前,周窈要把小胳膊安排到后宫哪个宫君身边,哪怕是贵君,小胳膊都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地表忠心,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周窈半步。
小腿子第一反应是小胳膊犯事了,陛下要把小胳膊赶走,当即紧张起来。
谁知小胳膊“哎”了一声,笑得比阳光还灿烂:“陛下您放心,奴才定把大师服侍得妥妥帖帖。”
小腿子:???
“莫要让大师被居心叵测之人欺负……朕想先睡一觉。”周窈打了个哈气,拖着身子往二楼跑。
要说整个临渊最值得她思念的,还是那张三百平米的大床:“派薛婧按照名单把那些奸佞都抓起来看押,明日朕再去一个一个审问。”
“是。”
“静凡,”她回过头,羞赧地朝他挥挥手,“你随意。”
随意?
小腿子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随意是什么意思?是赋予静凡大师在整个皇城中的最高权限吗?
她听不懂,但大受震撼。
陛下把静凡大师拿下了?
小胳膊道:“大师,奴才带您走一圈?”
“不了。”静凡对这里太过熟悉,“去慈悲殿吧。”
穿过云华宫的大门,小胳膊一路小跑,带着静凡大师往慈悲殿去。
穿过皇家枇杷园,静凡大师一眼望见新栽种的三棵枇杷树。
小胳膊不愧是懂王,解释道:“据小腿子说,大半年来陛下不在,后宫消沉,并无宫斗。这三个皆因病去世,纯属意外。”
穿过终有各色奇珍异草、大片栀子花、少数几棵桃花的“曾经的御花园”,静凡大师极目远眺,视线越过翠湖,悬停在沁芳亭中。
想当初,他坐在亭中,一眼望见周窈。
她朝他笑,艳若桃花,令他一惊。
如今回想,当时也许,心头有颤动。
“大师?”小胳膊怕日光晒着静凡大师,赶紧带路,“大师,往这边走。”
慈悲殿原是东宫,周窈尚未继位时在此住过两年。因后宫无子嗣,已荒废许久。
前些时日接周窈的吩咐,小腿子把慈悲殿里里外外打扫一通。
慈悲殿还保留着原主本来的审美,处处是奢华。
书没几本,熏香倒是很多,床也很讲究。
此处凤窝香的味道更浓烈,可见整个皇城,但凡是周窈可能经过的地方,都有凤窝香。
但此处的凤窝香纯正,并无其他异味。
也许,那些药是对方看碟下菜。
小胳膊在一旁吩咐好奇的宫人们把奇怪的装饰都收起来,换上些小金佛啊、幡幢之类的:“大师不喜欢污秽,你们赶紧再检查检查边边角角是否干净。”
静凡转到书架边,发现一陈旧的木箱。
木箱上有薄薄一层灰,可见大家对此并不关心,很少打扫。
他轻轻吹开灰,用一边的布巾把边边角角擦拭毕,力求一尘不染,打开锁。
木箱内整齐地摆放着发黄的卷轴。
他取出一个来,细细查看。
《论语》《心经》《中庸》……所写内容基础,写字者也许心神烦躁,字体狂放,但笔锋利落有体……
静凡大师越细看,越觉心头惴惴。
“小胳膊。”他唤道,“这些是什么。”
小胳膊屁颠屁颠跑过来,扫一眼,行礼笑眯眯道:“大师,这个慈悲殿原来是东宫,是陛下早前所住之地,故而这些卷轴,都是陛下那时练习所写,当年燕太傅便是陛下的老师。”
可周窈并不识字啊。
静凡双眸一颤,狐疑地望着小胳膊。
小胳膊依旧微笑:“大师,陛下不是那个陛下。陛下首次上朝的前一日,奴才便看出端倪,不敢确定,直到陛下与大师识字……但陛下还是那个陛下,连一根头发丝也没变。在云华宫时,每日太医例行问诊,也并无差错。”
她虚心弯腰:“大师是自己人,也是聪明人。凭大师和陛下的关系,大师若有疑问,不应问我,而是问陛下。”
静凡微微一笑:“施主不仅是最懂陛下的人,还是最聪明之人,这些东西,明日处理掉罢。”
小胳膊会心一笑。
突然,门口传来宫人的通报:“那个……”他一时不知要称呼静凡什么,“大师,夏宫君来了。”
小胳膊当即把卷轴收起来。
静凡走出书房相迎。
一身着翠缥色长衫的男子笑着走进来,露出一颗尖尖虎牙。他长发高束,步伐活泼轻盈,颇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意味。
此番拜访,他并未带太多阵仗,只带了一个贴身宫人。
静凡大师静立在慈悲殿内,嗅到一股药香。
“静凡大师!”夏宫君嬉笑着跑过来,毫不见外得攥住静凡的手,也不自称本宫,“您那日来御花园讲经,我就坐在前排,听得着实入迷,还想再听。不想今日宫门处,瞧见您与陛下一同回宫,真真满足了我一番心愿!”
静凡警惕地抽出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草民参见夏宫君。”
“大师莫要多礼。”他接着又要握领导的手,静凡半步闪开,侧身示意他入座。
小胳膊赶紧屁颠颠跑过来,跟静凡大师窃窃私语:“大师,这位是夏宫君,单名一个粟字,备受陛下宠爱。正如你所见,自来熟。陛下从前打心底里宠爱他,为了保护他,甚至没给他升位……”
静凡眉梢一挑,仿佛在问:那他如今为何是宫君了?
小胳膊又咬耳朵:“高宫君那件事后,陛下说要整治后宫歪风邪气,赏赐真正不争不抢之人,这不,咱们就提出给夏宫君升位……陛下一口答应。”
夏粟甫一坐下,十分不注重礼节,竟盘上一只腿上凳:“哎?小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小胳膊笑道:“回宫君的话,陛下命奴才贴身侍奉静凡大师。”
“哦?大师不愧是大师!”夏粟接过茶杯就往嘴里倒,谁知茶烫,一下子喷出来。
他身边叫阿韶的宫人忙嗔怪道:“宫君,你这猫儿舌头本就吃不得烫,怎么如此不小心。”
夏粟朝静凡摆个鬼脸:“瞧我这记性,我给忘了。”
静凡大师:……
不知为何,他捏着水玉的手紧得发烫,心头莫名翻涌起酸涩。
打心底里宠爱……
可他与夏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