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此时,周窈又一次岔开话题:“大师入住慈悲殿后,可有什么不称意的?”
静凡温润一笑,偏头看向小胳膊,把话头给她。
小胳膊当即一步跨出来,不吐不快:“今儿一早,十几个才人纷纷来慈悲殿听大师做早课,分明是安了别的心思。”
她说着说着,仰起头,一副受委屈模样:“慈悲殿乃从前东宫,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大师居住在此,他们一个个以听佛经的名义缠着大师,实则各怀千秋,左右试探暗讽,大师住在这里,岂能自在?”
周窈觉得有理:“不放他们进来便是。”
小胳膊扭扭捏捏,嘟囔道:“夏宫君领头来的,奴才们不敢拦。”
夏宫君?
周窈下意识回想起进慈悲殿时遇到的男子:“哦,你是说那个一身黄衣,十五六岁的男孩?”
小胳膊咳嗽一声:“陛下,您十岁上位迎娶夏宫君时,夏宫君已然二十了。”
什么?
周窈像吞了一根蜡烛:这样一算,夏宫君今年都二十八了?真是看不出来……保养得真好……回头问问他秘诀好了……
“咳咳。”静凡清清嗓子,筷子“啪嗒”敲敲周窈的碗,“施主在想夏粟么。”
“……”周窈不敢说谎,“我……在想他是怎么保养的皮肤那么好……”
周窈话音未落,静凡大师的表情已经拉拢下来,虽嘴角还上扬着,笑脸下仿佛已经裂开,仿佛在说“哦,你竟观察得如此仔细”。
他放下筷子:“贫僧吃饱了,施主请回吧。”
完了,大师生气了。
周窈赶紧抹抹手,拽住大师的袖子轻扯:“静凡?”
大师握起水玉,推开她的手起身离开,往慈悲殿内专设的佛堂去。
周窈转过头。
小胳膊小腿子小肚子眼观鼻鼻观心,四处望,一个也不敢看她。
小胳膊:“奴才收拾桌子。”
小腿子:“奴才抹桌子。”
小肚子:“奴才吃剩菜。”
周窈擦擦嘴,追上去。
佛堂静谧。
大师于蒲团上打金刚坐,已然入定。
大师竟然这么快就禅定了。
周窈悄悄坐过去,也学着他双手合什。
但她忍不住想偷偷看大师。
大师坐如钟,背板笔直,看似偏瘦,抱起来却微有肉感……大师方才笑意疏冷,莫非是吃醋了。
她俏咪咪靠近些,大师闭上的睫毛一颤。
嗯,大师没入定,大师这是在闹脾气呢。
周窈拽拽他的袖子:“我错了,他皮肤哪有你好啊……”
大师冷笑:“施主怎知?”
“……”这是送命题。周窈咽口口水,“这是事实,不用比。你放心,我可没摸过他的,你别不信,我就摸过你一个……”
她摇摇他的袖子:“他今早要碰瓷,还好我反应迅猛没让他得逞,他撞到小肚子,我方看见他,并非特意要去观察他。”
大师不鸟她。
人都是有一次过后,胆子就会大起来。
周窈更是如此,两辈子头一回,珍惜得紧。
她不气馁,挪到他身前,握住大师的手:“别生气了。”
大师依旧闭着眼:“贫僧气什么。施主难道不知,出家人不嗔不怒。”
大师就是口是心非,贪嗔痴分明全罩在她一人头上,嘴里还说什么出家戒律。
周窈噘噘嘴,身子往前倾,双唇轻轻落在他的唇边,蜻蜓点水。
静凡的眉头旋即蹙起来,他睁开宁静如大海般的眸子,泛出点点皎洁月光。
泠泠目光垂落在她的唇上,周窈抬起下巴又吻上去。
这一次,她轻轻吮咬,留下一片水痕。
她离了,嬉笑:“还嗔么?”
他眸色一暗,发颤的手反握住她的,倾身压下。
水玉落在周窈的手腕,金尊佛像慈祥的眉目映入眼帘。他深深吻她,黄白游的海青覆了她一身。
周窈一时觉得此情此景,好似在哪见过。
轻轻舐去唇上濡湿,她拽住他海青宽大的衣裎。
静凡温柔撩开她额前的碎发,压低声音:“施主唯有贫僧能渡。”
第50章
夏粟为啥要接近静凡大师?
周窈秉着整个后宫都有鬼的原则, 开启长篇累牍的邪恶论。
周窈担心静凡大师,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罗里吧嗦像个老太婆:“一定要远离后宫的男人们, 什么兄弟情深都是假的, 都是为了和你套近乎抓到你的把柄。什么纯真无邪, 可能都是人设。人设就是一种假象, 让你以为他是那样的人,事实可能恰恰相反。”
“贫僧定当注意。”天下起小雨, 静凡打伞送周窈出殿门,伞缘下压也遮不住笑意。
“小胳膊, 你一定要放激灵点。”周窈看大师八风不动百毒不侵, 只能转头给小胳膊施压, “要是大师有个三长两短,唯你是问。”
小胳膊狂点头:“奴才遵命。”
冬雨寒冷刺骨。
周窈缩缩肩, 走几步就回头朝大师挥挥手:“天冷, 快进屋吧!”
冰雨下,大师颀长的身影渐远,消失在一片朦胧中, 周窈方不再回头。
重檐翘角上淅沥沥落雨, 小胳膊搓搓手抬瞅几眼大师,心道不就一盏茶的距离, 陛下怎么弄得跟进京赶考的书生似的。
“小胳膊,”静凡大师陡然发话,“夏宫君身边的宫人叫什么?”
小胳膊一愣:“好像是叫,阿韶。”
“贫僧记得,前朝开始,宫人每个季度中旬均有三日休沐。”
这大师都知道?小胳膊点点头:“是, 陛下上位后也懒得更改。”
大师回身,朝小胳膊温温地笑:“暗中调查阿韶,届时你我出一趟宫门。”
周窈回宫后,闷头批改奏折。
她批着批着,又想到天凉了,大师身体不好,又命小腿子去各坊领些汤婆子等暖冬物什。
不一会儿,小肚子报:“陛下,夏宫君求见。”
周窈头也不抬:“不见。”
开什么玩笑,她很忙的,没空和男人斡旋。
须臾,周窈批完四本奏折,小腿子自殿外一脸奇异得走进来:“陛下,夏宫君打着伞在外头站着呢,脸都冻红了。”
这么有毅力?
周窈依旧头也不抬:“让他回去,他若不愿意,就随他站着。”
小腿子瘪瘪嘴:“是。”
螭虎纹炉顶里圆润的静神香烧下三分之一,小肚子自外端进来一食盒:“陛下,夏宫君说外头天冷,怕食盒里的粥凉了,特命小的先送进来。”
扫都没扫一眼食盒,周窈批奏折批得烦躁得头皮发麻,感觉就像在暑假最后一天疯狂赶作业时,老母亲老是来问这问那送吃的:“你吃吧。”
小肚子嬉笑:“是。”
窗外雨淅淅沥沥砸在云华宫的窗户上,啪嗒啪嗒直响。
天色渐阴,有冷风自细缝灌入云华宫,周窈狠狠打了个哆嗦。
她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捏捏鼻梁。
小肚子传膳,和小腿子对视一眼。
小腿子默默上前:“陛下,夏宫君……还在外面等着。”
这么坚韧?
这夏粟真是个牛人。
周窈放下手,盯着螭虎纹香炉,心里头小算盘打得啪嗒啪嗒响。
莫非,这个夏粟对原主是真情实意。
早前听小胳膊的意思,原主对夏粟不赖,甚至白般呵护,难不成,他俩还两情相悦?
她毕竟算是鸠占鹊巢,若真如此,岂非棒打鸳鸯。
“让他进来。”
秉着“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便知”的精神,周窈仰靠在凤椅上,手肘靠住扶手撑腮,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自门外滴滴答答走进来一个人。
早前听小腿子说,夏粟分明打着伞。如今一进门,鞋袜裤子全湿,连脸边的头发都湿成几条。
夏粟一进门,先是克制得抖和了一阵,朝周窈粲然一笑:“臣郎参见陛下。”
此情此景,一下子让人心软下来,小腿子小肚子纷纷瘪着嘴,用十分同情的表情望着他。
周窈眉毛狠狠一抽:殿外虽冷,不过就是毛毛细雨吧,风也不大,你是伞漏了吗?
“夏宫君有何贵干?”
夏粟勉力笑得灿烂,露出两颗虎牙来:“陛下昨日方回宫,今日一早便上朝,折腾一二身体持不住,臣郎忧心,特来探望。”
“朕身体好得很,夏宫君无需挂念。”
一句话堵住夏粟,他搓搓手,把淅沥沥的头发别到耳后:“陛下……是烦臣郎了吗?是因为……臣郎今早去叨扰静凡大师了吗?臣郎不是有意的。”
他扑通一声跪下来:“静凡大师声名远播,臣郎只是想与大师学佛经,后宫兄弟们也是慕名而来,并无他意,若是被大师误会了,臣郎当即便去道歉。但……陛下莫要误会臣郎,臣郎……并不是陛下想的那样。”
说着说着,他委屈巴巴得垂头,像一只淋湿的小狗。
想学佛经是吧?让你学。
“既然夏宫君如此有心,对佛经如此感兴趣,朕便替大师先帮夏宫君把基础打了。”她挥挥手,“小腿子,赏夏宫君《法华经》《心经》《金刚经》各一本,宫君今天回去各抄一百遍,后天交来。”
阿韶瞪大眼睛,接过小腿子送过来的三本经书。
夏粟挤出一个微笑:“陛下……大师向来仁慈……”
“阿不,大师很严苛,你不抄,就悟不了,就没慧根。”她起身,拍拍裙角,“朕乏了,宫君请回吧。”
临上楼前,她还吩咐:“宫君字写工整点,潦草的不算。”
她背着手,哼着小曲上楼。
夏粟方才暗搓搓把矛头转给大师,还以为她听不出来。
周窈上了二楼,跑到窗户口,俯瞰夏粟和阿韶抱着三本经书回去,一头乌云。
她摸摸下巴,走到床边的长柜子前,打开,觑眼一个一个查看。
最容易拿到的位置,有一块刻有“夏粟”二字的玉牌,玉牌与其他的一般无二,只是边边角角更圆滑些,八个角没有切割的痕迹,反而圆润,与其他四四方方的牌子稍有不同。
可见这牌子经常被翻。
周窈又找到林裴文的,对比一二。
相比之下林裴文的牌子只有四角有磨蹭,字迹尚且清晰,而夏粟的牌子,连字迹都圆润些。
她坐到床边,仿佛能感受到原主时常坐在同一个地方,摩挲这块玉牌。
原主对静凡大师是色相的觊觎,对林裴文是配合,对夏粟才是真心疼爱。
周窈突然有一个疑惑:林裴文和夏粟如此受宠,为何都无子嗣。
“小腿子,林佩文与夏粟都不曾有子?”
小腿子命人刚把饭端上来,边给周窈架床上小桌边想:“不曾。”
“连怀孕也不曾?”
“不曾。”
本来还以为是两情相悦,没想到是单恋。
“太医院每日问诊情况均正常?”
“正常,但……”小腿子忽然想到什么,“夏宫君十分擅长药理,和林贵君又是八年的后宫老人,二人关系不错。故而林贵君的脉,时常都由夏宫君负责,夏宫君极少入太医院拿药,陛下曾赐夏宫君一整个药房。”
“一整个药房?”
大手笔啊……
原来夏宫君和林裴文关系还挺好的……
八年……
周窈举起夏粟的牌子,丢给小腿子:“暗中派人调查夏宫君药房的出入名目,别被他发现了。”
小腿子疑惑点头。
翌日一早,于正殿举行殿试。
本次科举,由周窈在慈悲寺时钦点中立派官员担任考官,立求多方协助,几乎是动用了当时她在朝廷里能抠巴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忠臣,力排众议选拔出一百号人。
大家头一回上殿,不敢直视殿上君主,只能闷头跪拜。
人群中,周窈一眼看到许琬琰,也不点破:“赐座。”
众人大呼“谢陛下”,纷纷就坐。
宁大人与晏大人自两头走至正中。
宁大人高呼:“听题。”
周窈清清嗓子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尔等生于国乱之时,臣不谏言,奸佞当头,昏君无道,江山百废待兴、内有外患。骤然有一日,皇帝幡然醒悟,三顾茅庐聘请怀才不遇的你当国师,要拯救这个处处糜烂的江山,你要从何做起?”
发布完题目,丹墀下一片寂静。
周窈喝了口茶,补充道:“请分别从政治、军事、经济、民生等各方面,从君王、臣子的角度,分别阐述你的观点。”
她白嫖一波策略,不过分吧。
发布毕,周窈起身离开,回到正殿后的偏殿中。
林相国正垂首顿足,恭敬等候。
“林爱卿怎的还未出发?此去孝贤山脉路途遥远莫要耽搁。”
林相国转头望见一身玄衣的周窈,其风姿卓越,形容娇俏,双目波光粼粼,仿佛看到另一个人。
“臣此去孝贤山脉,来回少说一个月,怕朝中有变故,特来嘱咐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