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缨没有答话,蓦然红了眼眶。
她盛装华服,妆容精致美艳,配上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着实是我见犹怜。
“岐王同为皇室血脉,你与他成婚,照样是朕的儿媳。”皇帝安慰道,难得看她露出小女儿的情绪,竟有些可惜她过早与卫王订亲,导致他顾及颜面,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收入后宫。
时文柏哭丧,不就是因为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飞了,如若他册封时三娘为妃,那老东西指不定会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浑身“病痛”一扫而空。
简直失策。
他念及时文柏,又道:“灵州虽远,但你早晚会回来,又何必跟自个过不去,寻死觅活,还连婚礼都没办就……唉,木已成舟,朕也不忍责备你什么,你放心,届时朕会予以你丰厚赏赐,绝不让你委屈分毫。”
时缨连忙摇头,扑通跪下:“陛下恩重如山,臣妇愧不敢受,何况……何况臣妇已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论身份,是臣妇配不上岐王殿下。”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辱没自己。”皇帝怜惜道,“安国公说不认你,想必只是一时气话,不妨让朕做一次和事佬,帮助你父女二人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臣妇叩谢陛下,陛下好意,臣妇心领,但……”时缨已然落泪,“安国公逼迫臣妇为卫王殿下殉节,臣妇贪生怕死,不愿从命,他竟强行为臣妇灌下酪浆,要赶在圣旨抵达之前杀死臣妇。陛下,臣妇不想死,求求您为臣妇做主!”
皇帝闻言,心下一惊,顿时黑了脸色。
他本以为是岐王说谎构陷,却不料时文柏那老贼竟当真丧心病狂。
连忙好言相劝,不再敦促她与时文柏言和,还哄着她喊了自己一声“阿爹”。
旋即,又说了些场面话,才令两人退下。
离开紫宸殿,慕濯当即对时缨投来钦佩的目光。
——对着这种玩意儿都能喊下“阿爹”,心态非常人可及。
时缨毫不客气地回望。
——比起她喊了十多年“阿爹”的安国公,皇帝算什么?
她除了最初的谦辞之外,没有再拒绝皇帝的赏赐。
如时绮对她所说,到得灵州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她须得攒点家底。
两人拾阶而下,正待登上步辇,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竟是卫王。
第46章 “殿下……是在吃醋吗?……
卫王是临时接到皇帝传召, 匆忙赶来。
他惦记着弯弯的事,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打从被时缨说破之后,他就陷入茶饭不思、如坐针毡的状态, 一方面对弯弯愧疚不已,但更多却是恐惧,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利剑, 不知何时落下。
弯弯一日不见人影,他就一日不得安眠,可她却像是凭空蒸发,他几乎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 仍一无所获。
为求隐蔽,他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只能心急火燎地在王府等待消息,一次次地接受失望。
他不知皇帝有何事交代, 满脑子想着赶快结束面圣, 回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出神间, 冷不丁抬头,便与岐王和时缨迎面相遇。
目之所及, 两人穿着礼服,时缨翟衣加身, 佩戴九树花钗,俨然亲王妃的模样, 她的美貌并未被盛装衬得黯然失色, 反倒愈发摄人心魂,只远远一看,便觉莹然耀目,宛若日月光华流转。
一瞬间,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本她该是他的王妃,如今却不得不委身旁人。
他已经听说她被安国公府驱逐之事,想起过往的情分,突然又有些怜惜她。
那日与她不欢而散,他本是恨极了她,可回去细思,兴许她确实是无辜,只因在慈恩寺偶然窥得弯弯容貌,通过交谈,才推断出她的身份;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也是埋怨他的欺骗与负心。
如果她对他没有一丝真情,又岂会如此?
这么一想,他稍许觉出几分痛快,幸灾乐祸地等待她遭报应。
然而时隔几天,再度见到她,他竟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视线。
活色生香的美人,还对他死心塌地,哪怕出身次了些,不能为他诞育子嗣,娶回府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谁知却闹得一拍两散,白白便宜了岐王。
他心情复杂地走上前,见岐王小心地扶她下台阶,脸色不禁变得难看。
就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还拿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时缨也没想到卫王会在此时进宫,她不欲与他废话,互相见礼过后,便要径直离开。
身形交错间,却被他叫住:“阿鸾。”
时缨脚步一顿,就听他踌躇着问道:“你……近来如何?”
“承蒙卫王殿下关心,臣妇一切安好。”她神色淡漠,并未转头看他,“而今臣妇已是岐王妃,还请您注意身份。且不说外头这么多人看着,陛下就在里面,要让他知道您对弟媳纠缠不休、言辞冒犯,您猜他会作何想?”
内侍宫人们见此情状,纷纷低下头。
时缨轻声对慕濯道:“殿下,我们走吧。”
卫王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愣住。
以前他总嫌弃时缨平淡如水、无趣乏味,但却从未听过她用这种冷若寒霜的语气对他说话。她目不斜视,仿佛他是件可有可无的物品,她甚至不愿给一个多余的眼神。
就连与岐王交谈,态度都比对他温和得多。
怎么会?
岐王强取豪夺,连累她被逐出家门,她为何还能如此坦然地与他相处?
难道是为了气自己,故意做给自己看吗?
她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哑,细察才发现她眼角泛红,纤长的睫毛濡湿,似是刚刚哭过。
珠光宝翠、锦衣玉带的映衬下,她的面容犹如芙蓉泣露,尽显楚楚动人之美。
果然,她还是不愿的。
他心中酸涩,不甘道:“阿鸾,我……”
“卫王殿下,请自重。”慕濯在时缨开口之前打断他,不着痕迹地挡在她和卫王之间。
“你……”卫王气不打一处来,却只得作罢。
没等他再说什么,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岐王揽着王妃的肩膀,如同在昭示彼此间的关系。
卫王:“……”
随行的内侍小声提醒道:“殿下?”
卫王恨恨地收回目光,定了定神,转身走向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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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报过后,卫王进入殿内,行礼道:“父亲传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混账!”皇帝一声斥骂,看着卫王茫然无措的面孔,板着脸诘问道,“通济坊私宅走水,现场怎会留有你的物品?”
卫王大惊失色,脑海中顷刻间掠过无数念头。
他素来谨慎,确保那座宅子里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而且他的手下撤离得干脆利落,未曾在现场遗留半点痕迹。
“父亲何出此言?”他强作镇定道,“事情是否存在误会?通济坊远在城南,位置偏僻、人烟稀少,我去那边做什么?”
“朕也想知道你去那边做什么!”皇帝见他还敢狡辩,顿时火冒三丈,“……那间宅子里住着个深居简出的妙龄女子,疑似某位权贵的外宅妇,你实话实说,她是不是你的人?”
卫王的冷汗刷地落了下来:“父亲,儿冤枉!定是有人使计陷害于我!”
他想到什么,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谁对您说的?是岐王?我就知道他没安好……”
“你把朕当傻子,分不清谗言还是确切证据吗?”皇帝反问道,顿了顿,“此事还真与他无关。大郎,只怪朕之前待你太好,你翅膀长硬,都敢在朕面前撒谎了!”
“父亲恕罪!”卫王手忙脚乱地跪下,连连磕头,“儿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弥天大错,恳求父亲原谅,但……我究竟遗落了什么‘证据’,还望父亲明示。”
皇帝却没有回答。
他望着卫王匍匐在地的身影,心中忽然升起疑虑。
据京兆府调查,那外宅妇至少已经在通济坊住了一年,而那座宅子的房契从始至终没有更换过主人,虽然不是挂着卫王的名,但顺藤摸瓜,可以追踪到孟家曾经的一位仆从身上。
那仆从已离开孟家,身在何处不得而知,或许被卫王收归己用,藏在他自己的地盘。
好一个卫王,居然背着他搞了这么多小动作。
还有半个多月前的逍遥散事件,最后也是孟家推了个远亲出来顶罪,将卫王摘得干干净净。
水至清则无鱼,卫王是他内定的储君人选,经营势力无可厚非,即使他为了对付岐王,擅自将逍遥散用于边境守军,因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也佯作不知,没有多加责备。
但他无法容忍自己被欺骗,尤其是孟家屡屡帮忙遮掩,总让他想起一些深埋记忆的往事。
先是时文柏,随后轮到卫王,他信任的大臣与儿子,一个两个都心怀鬼胎。
还有孟家,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皇帝脸色微沉,止住思绪,意有所指道:“大郎,朕掌握的消息远比你想象得多,切莫自视甚高、妄图一手遮天,否则早晚会误入歧途。你回去吧,好好反省究竟做错了什么。”
卫王如蒙大赦,赶忙俯首谢恩,也不敢再加以追问,一溜烟退下。
出了紫宸殿,他直奔云韶殿。
事已至此,弯弯的存在已无法掩藏,当务之急是请求母亲出谋划策,替他给父亲说些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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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淑妃正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德妃,因着宣华公主和亲之事,德妃三天两头来她跟前哭诉,希望她能劝说皇帝收回成命。
淑妃表面温声软语,内心却早已不耐烦到极致,听闻报信,登时松了口气。
她委婉地打发走德妃,令卫王进来。
哪知卫王一见她,就扑通跪下,急声道:“阿娘,您救救我!”
淑妃听他说罢前因后果,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气卷土重来,当即训斥道:“你怎的这么糊涂?陛下要你回去反省,你却耳聋眼瞎,瞧不出他在意的是什么吗?你不老老实实地出宫,转头就来找我,是还嫌他不够生气,专门火上浇油吗?”
“阿娘,儿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助于您。”卫王自知理亏,缩着脖子犹如鹌鹑,“谁将此事捅到阿爹耳中,是否还留有后招,弯弯被他们藏在何处,我……”
“什么圆圆弯弯?你就算偷偷去青楼睡妓子,也好过私养外室!”淑妃恨铁不成钢,气急之下也开始口不择言,“你是要做太子、未来天子的人,连下半身都管不住,本宫还指望你成什么大事?”
卫王被她说得无地自容,一句都不敢回。
要让母亲知道弯弯原本是个妓子,只怕他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
淑妃平复心绪,转过头不想再看他:“你先回去吧,在这耽搁太久,陛下难免又要起疑。将你所知关于那个外宅妇的一切用书信告诉我,我再思考该如何帮你。”
卫王应下,连声道谢,迅速起身向她告退。
淑妃兀自沉默,神色间掠过一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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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与慕濯回到苏家旧宅。
她换下厚重的礼服,走出内室时,他早已收拾停当,正坐在桌边翻阅着公文等候。
青榆和丹桂主动退下,为两人关上门。
“卫王今日进宫,想必是东窗事发,通济坊的秘密被传到了陛下案头。”时缨缓缓落座,沉吟道,“只要他看到那块令牌,定能猜出是我的手笔,或许还会怀疑到你和世子阁下,但好在他没有证据,无法认定你二人参与其中,我们仍占据主动。”
一来就说正事,不愧是她的作风。
慕濯无奈又好笑,却不以为然:“未必。方才你直言挑明安国公的阳奉阴违,已经在陛下心里结了块疙瘩,卫王赶在这个节骨眼惹事,实属自寻死路。陛下本就不满他的蒙骗,他老老实实认错就罢,但凡他敢当面否认一句,陛下定会被激怒,出于敲打和震慑,绝无可能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更遑论将那块令牌展示给他,以便他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变本加厉地欺君罔上。”
“以卫王的虚伪下作的脾性,定会矢口否认。”时缨笑了笑,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殿下虽远离京城,对陛下的弱点倒是了如指掌。”
慕濯轻描淡写道:“做过亏心事的人,自然会疑神疑鬼。”
时缨知他指的是皇帝,心下讶然,正待询问,便听他话锋一转:“再者,阿鸢对卫王知根知底,我也须得贡献点有用的情报。”
时缨一怔,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殿下……是在吃醋吗?”
“你说呢?”慕濯望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眸,轻叹道,“阿鸢,他比我多在你身边待了十年。”
时缨脱口而出:“十年又如何?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话音一落,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就好像在暗示什么一样。
果不其然,他微微错愕了一瞬,眼底浮起揶揄,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时缨:“……”
什么叫言多必失。
这时,青榆在外面扬声道:“娘娘,荣昌王府派人过来传信,请您过目。”
时缨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慕濯笑了笑。
他可什么都没说。
时缨接过信件,打开一看,不由面露喜色。
昨日相会,她托时绮往英国公府捎封信,事情办得很快,曲明微迫不及待想见她,荣昌王世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保证两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聚头。
她知会了慕濯一声,便带着青榆和丹桂一同离去。
恰巧地点在东市,她还需要她们帮忙再购买些物品,而且丹桂想跟她学击鞠,也能顺道挑选一根趁手的月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