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鱼是她从佟家带来的陪嫁丫环,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比旁人更多两分,而苏漾在进宫前,并不是她的贴身丫环,而是母亲赫舍里氏的人。
多鱼脸色发白,呼了口气,闭了闭眼,说:“主子,当时苏苏正在跟多香姐姐学泡茶,事发紧急,就拉着苏苏过去了,是奴才考虑不周到,让娘娘失望了。”
这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但这次是皇上来了,才愈发显得事情严重。
“这次是端茶奉水,多香一时紧张,下次要是本宫有了身孕,去叫太医,是不是也会因为太医手上沾了没治好的人命,也感到害怕,要换另外的宫女前去呢?”
“本宫希望,在这承乾宫,规矩不要乱了套。不问你过往,你也别将过往的种种情绪带来,这次虽然没出什么事,但小作惩戒。苏漾是内室的,这次罚扫外院一周,每日吃食扣半,多香和多鱼每日吃食扣下三分之一。”
“是。”
三人齐齐应声。
“退下吧。”
“苏漾留下。”
苏漾乖乖回道:“是,娘娘。”
等多香多鱼出去后,佟佳氏垂下眼眸,低声问她:“你可对这次惩戒有所不满?”
苏漾立即摇头:“娘娘公正,奴才并未不满,反而十分佩服。”
“你是额娘送来的,宫里的规矩应当是比多香更熟悉,今日布菜是怎么回事!”
她本拿着水杯轻抿了,话音落下,杯子陡然往桌上一放。
“噔!”
白瓷玉杯碰撞在木桌上,迸进出巨大声响。
布菜来回巡回三次,次次都有特定的节奏,先肉,热菜,素菜依次来回,从而搭配出油而不腻,味甜而不酸,作为一国之主,要让自己的喜好不被人窥探,因此登基为皇后,每次用膳每一盘菜,不得夹过三次,最好就像后宫一样,雨露均沾。
而不是由着喜好乱来。
如果是平时佟妃自己用膳,便不用讲这么多规矩,但此时是有皇上在场,规矩自然得依着皇上的来,不得越过皇上去。
苏漾的这次布菜,要说次数,菜与菜之间的节奏是完全没问题的。
恰恰却出在了某一盘上——蟹黄膏焗豆腐。
苏漾中间直接跳过了这样菜。
在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就考虑过后果,如果佟妃硬是看不惯她想整她,那她只能跑路,毕竟比伺候一个阴晴不定不讲道理的主子,随时丢掉小命好。
但还有一半的几率,她很有可能凭借这次机会,被佟妃看上眼提拔,总比天天晚上守在外面吹冷风舒服。
作为一个现代的21世纪的新时代女性,居然有一天也会沦落到最卑微的希望能睡个好觉上。
实在是太悲催了。
万恶的封建社会。
苏漾镇定道:“奴才被卖来府上时,有个弟弟,娘亲她特别喜欢弟弟,家里穷,几天吃不了一顿肉,一次肉我只能站在桌子旁边吃,不能去碰一口。后来阿爸跟人出海,死在了海上,赔了一笔还算过得去的银子,于是娘亲带弟弟吃了顿好的,结果没想到吃完没多久就全身红肿过敏,急忙请了大夫看,吃了好几天的药才完全消下来。”
“大夫说是人体分体质,有部分人体质较弱,吃了一些易过敏的东西,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严重时可能还有性命危险。奴才在佟府里,曾是娘娘额娘身边的丫鬟,偶尔听起过她和嬷嬷提起过一嘴,说娘娘您幼时出门,也是吃了一些小吃食,没多久发作全身过敏,等大夫来之后已经好了很多,因此奴才记得格外清楚一些。”
“夫人说:娘娘当时吃了猪肉,鲜贝丁,蟹黄做的灌汤包。”
她年纪还小,长长眼睫上垂了泪,稚嫩又忐忑不安的神情,像翻滚海浪里的孤舟,随时可能会被一波龙卷风吹翻淹死。
却又那么好看,未施粉黛,年纪轻轻便能看出美人胚子,长开了还不知道得多惹人眼珠子。
楚楚可怜得让人忍不住心生安慰。
连她一个女人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男子呢。
佟佳仙蕊干涩的笑了笑。
“娘娘如今进了宫,事事都得小心,后宫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风平浪静,今日奴才自作主张略过了蟹黄膏焗豆腐,尚且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打听娘娘幼时得知的,要是真的娘娘过敏,肯定是想让娘娘在皇上面前出丑,二……可能见不得娘娘地位尊荣,天生丽质,艳色绝世便心生妒意。”
苏漾忍着泪,恭恭敬敬的埋下头:“还请娘娘对吃食上心一些,谨防小人作祟。”
佟佳仙蕊前面还稳如泰山的神情微微变了。
苏漾自小在佟府,必定是清楚底细才会交给她带进宫,若真有异心早八百年被发觉了,府上也有年龄相当的公子,即便是想成为人上人,自然可以攀附权贵脱离奴籍,可她没有。
入宫后,佟佳氏封妃,赐了三个小宫女,人也够使,她就很少让苏漾现于人前。
这次也是意外,实非本意。
而且……她幼时过敏全身麻痒,那么久远的事情,她几乎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苏漾作为额娘身边的丫鬟,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要是这次真吃了蟹黄,万一过敏发痒红肿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佟佳仙蕊心口一寒,深深的凝视着苏漾。
苏漾规规矩矩的跪着,纹丝不动,只低头垂泪。
她沉吟许久,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淡声道:“以后可不许再擅作主张了。”
苏漾两眼汪汪,瞬间抬起头,露出感激又信赖的目光:“谢谢娘娘。”
“功过相抵,不罚不赏。”佟佳仙蕊见苏漾眼底略有青黑,稍一思索,便能得知她入宫这段时间,基本没怎么休息过,侧头吩咐道,“姑姑,帮我那瓶祛寒膏拿来,初春夜冷,跪在地上难免寒意入骨,落下病根。明日好好休息,不用当值了。”
苏漾心口松了松,这是是十分真情实感了:“谢谢娘娘体恤!”
可她妈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第3章
康熙乘着夜色与琉璃灯盏的幽光,逐步迈向钟粹宫。
梁九功提溜着灯盏,亦步亦趋:“皇上,许是格格长久未见您,想阿玛了。”
荣宪格格是庶妃马佳氏的女儿,排行老三。
宫中前两个女儿半路夭折,未序齿,若从活下来的格格皇子中,她便是名副其实的皇长女,虽然是庶妃所生,但确实作为后宫出生的第一个女儿,在康熙这里,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第一个女儿。
平平安安,乖巧可爱,如今已经快三岁了。
能黏黏糊糊的叫他阿玛,这段时日佟佳氏入宫后,前朝一直比较繁忙,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去看荣宪,今夜突然哭嚷着要阿玛,定是心中极为想念,她额娘才会急急忙忙叫小太监前来找皇上。
说是半夜醒来,没看见阿玛,急得哭得嗓子都哑了。
没有其他格外的大事。
承乾宫离钟粹宫并不远,中间间隔着工艺美术馆,再直对面就是庶妃马佳氏所在的钟粹宫,如今钟粹宫未有妃位,马佳氏便住在钟粹宫的正殿。
深黑的夜幕里,正殿灯火通明。
康熙的脚步顿在门口。
马佳氏清亮的嗓音轻轻安慰着:“荣宪,额娘给你讲故事吧,阿玛小时候给额娘编蛐蛐,被额娘的额娘看见了,她说女孩儿家家的,应该去读书认字,不要学男孩一样,整天只知道玩闹,琴棋书画至少得会一样,额娘学了十来年,样样不精,只会画俩鸡蛋,额娘无可奈何的指着我鼻子,然后也给我画了俩鸡蛋,做十来年的功课交差,最后指着我鼻子恨铁不成钢,说:哪家大家闺秀像你一样,然后我哭得像个傻子一样。”
荣宪抽抽噎噎:“姥姥好凶哦,额娘不哭不哭。”
“荣宪,额娘的宝贝女儿。”
马佳氏进宫早,在已逝的仁孝皇后之前进的宫,前面生了一儿一女却都夭折了,现在把宝贝女儿当成心肝一样,疼爱不已。
康熙脸上微微泛起了温和的笑意,很快他跨进门槛,向内室走去。
马佳氏听到脚步,一看见他,眼神都亮了:“皇上!”
她似乎真没想到康熙回来,拉着女儿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好一会儿才想起行礼,康熙虚扶了马佳氏,随后抱起荣宪,笑着问:“荣宪怎么哭鼻子了?”
荣宪像小仓鼠一样,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想阿玛了。”
她掰着手指,吸了吸鼻子,瘪了瘪嘴,又像是要哭了一样:“阿玛二十一天没有来看荣宪了,阿玛很忙,我好想阿玛。”
委委屈屈,稚嫩又纯真的小脸上,灵动澄澈的大眼睛,像葡萄一样会说话。
康熙跟她玩了一会儿,把小姑娘哄好后,目光一转,看到了旁边逗小孩玩的拨浪鼓。
那拨浪鼓很新,像是新买不久的。
马佳氏似乎早就在等着他看,立刻笑起来,十分直爽道:“皇上,这是妾身之前,看荣宪其他玩具玩腻了,特意叫人从宫外送了一些普通老百姓家里小孩的玩具,没想到荣宪真的很喜欢。”
康熙只是盯着拨浪鼓,神色莫辨:“这不是逗一两岁的婴儿玩的吗?荣宪还喜欢玩?”
马佳氏抿了抿嘴,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荣宪也才三岁不到呀,小孩玩心重,见什么都想玩一玩。”
她轻轻说,细嫩滑腻的脸蛋泛着微微红晕,直白又火辣:“大人无聊也可以玩一玩,听听响。”
若有所指的一句暧昧情话,并没有让康熙有所动容。
马佳氏心中略微有些忐忑,一边蹲下身收好玩具放入木盒子里,一边悄悄用余光觑着他的脸色。
她是多年以前,偶然得知皇上上书房内的一个盒子里,放着幼时之物,她端着桂花糕进去时,正巧看见康熙正在端详着一个拨浪鼓。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
她却看见了那个拨浪鼓有些破旧,鼓的一角不知为何缺了个口子。
模样小巧精致,把玩在手里时,本应是仔细端详的,可是当时少年帝王却突然慌慌张张的往书案底下一塞,紧接着整肃面容,侧目看了过来。
那时庶妃马佳氏刚入宫不久,甚至连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也没进宫,后宫里的妃嫔并不多。
少年帝王,也从没碰过她。
然而就是在那一天,他慌乱的藏着一个幼时的玩物,再看过来时,上书房的窗户外,炙热而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柩,落在了少年帝王的眼底,竟有些格外动人的暖意。
马佳氏当时就在心里留下了一个猜测,能令帝王有所动容的,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她要好好利用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所以,在新妃入宫后的第二次留宿当晚,马佳氏以荣宪想阿玛的理由,将康熙请了过来。
而拨浪鼓,才是重头戏。
可是……
马佳氏舔了舔唇角,呼吸急促,一时有点摸不准康熙此时的心境。
这本来是应该促进她俩情感的第二步,将百炼钢尽数化成绕指柔才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桌下荣宪的玩具已经彻底收拾干净了,拨浪鼓也放在旁边,一并盖上盒子。
夜已深沉,马佳氏抱着小格格,哄着终于再次进入香甜的梦境后,康熙将孩子接过来,放上塌,随后转身说:“抚养荣宪辛苦,今夜便不扰,安心的睡个好觉,朕改天再来看你和荣宪。”
于是,马佳氏眼睁睁的看着康熙,袍子一甩朝着门外走去,很快消失在明亮入白昼的钟粹宫。
她咬着牙,跺跺脚,冷哼一声,这么晚康熙不留下来,绝对是被承乾宫那位给勾走的!
*
苏漾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几乎是从入宫起,如果不需要她忙的时候,能补觉就补觉,站着也能睡着。
这次在她的努力下,终于能踏踏实实往床上一躺,白日不用当值,休息一天保证能把精神重新养回来。她哼哧哼哧拎着一桶热水,放在屋子里泡了一会脚。
多鱼睡在对面,听到撑起身子一看,笑得有点傻:“苏苏,你怎么每天晚上都要泡脚啊,还用热水。”
“活络经脉。”苏漾眼皮不眨的开始瞎掰,“经脉通畅,就跟你拉屎便秘一样,通畅了,浑身舒爽,不畅,全身不得劲。”
多鱼被她屎尿屁恶心的蒙了被子,苏漾却笑了起来,自娱自乐的搓脚,顺便按揉一下因为白天站得太久有些僵的脚腕。
不一会儿,她把脚从水里捞出来,用帕子擦干净后才往床上一躺。
瞬间昏睡过去。
郊外,西华门。
暮色四合,郊外蟋蟀虫鸣,很是恼人。
不远处庄子上,还灯火通明的,小厮婢女来往匆匆忙忙,又带了一丝说不清的恐慌。
“出了,出了!”
“快,快去叫主子来,不,你去禀告主子,你去叫大夫!快!”
整座庄子上下,没有一处是休息的。
开始还能听见孩子的哭叫,后来哭叫累了,慢慢只能从喉中抽泣的哽咽。
“好痒,好痒,额娘,额娘……呜呜呜”
内室空旷宽敞,几个婢女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只能忍了又忍,等主子前来。
在偏僻的角落里,一个浅红色宫装少女由透明渐变成实体,然而这其中的婢女都没有看见,就在几米之外,竟然大变活人!
床榻上的小孩抹着眼泪,又不敢在脸上挠痒痒。
他生得圆润可爱,粉雕玉琢,双眸灵动聪慧,那张脸比善财童子还要清秀精致,又有着独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稚嫩。
好好的一张脸,起先只是满脸通红,没过一刻钟,逐步变为密密麻麻的红疹,再然后,竟然有了一些小红痘。
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泪哗哗往下流,止也止不住。
“我要死了吗?”
似乎察觉房间内多了一个人,小孩泪眼朦胧的歪头看去,见多了一个陌生女人,一瞬间的害怕和惊惧让他误以为是母妃,顿时嚎啕大哭,大滴大滴的眼泪像串了线的珠子,透着楚楚可怜的懵懂。
“额娘,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