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老朽不知,说来却巧,他跟殿下一样,单姓谢,眼下在司天监当差,似乎是个管漏刻的。”
谢容与听到“谢”字一顿,他忽然想起,昨晚祁铭提起青唯的行踪,说她似乎跟一个中州商人同路上的京?
还有上回在上溪,她编排的那个“成日沾花惹草,为了攀高枝跟高门千金结亲”的负心汉,不也姓谢?
谢容与问:“那么敢问这位姑娘姓……”
“她姓江,水工江。”
谢容与淡淡笑了笑,不期然回过头,朝门帘处望去。青唯正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往正堂里探看,见他招呼也不打就望过来,蓦地将帘放下,后退好几步——他好像知道她在这儿似的。
谢容与往椅背上一靠,坐得身姿舒展,“哦,那这位江姑娘还说过什么,顾叔不妨展开说说。”
“别的就没什么了,她话不多,如非必要一般不开口,只提说她家中有尊长反对她的亲事,尤其是娘家一个舅舅,总是使绊子,不然她早就嫁了,岂能等到今日……”
顾逢音把“江姑娘”的事说完,又坐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辞去。
谢容与在宫中长大的这些年,见过的京外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祖母和几个族中尊长,再就是顾逢音了。顾逢音与谢氏渊源颇深,当初做买卖发家,就是靠谢氏帮衬。长渡河一役后,三万将士战死,劼北一带多有遗孤,顾逢音甘作表率,带头收养这些遗孤。那年他还专程到京中公主府拜访,说家中的孩子里,有几个十分机灵,以后可以送来给小公子当侍卫。这话本来是一句戏言,本来么,宫外人不经层层选拔,如何能跟在堂堂昭王身边。无奈后来洗襟台出事,谢容与带上面具变作江辞舟,从前身边伺候的人不能用了,顾朝天和顾德荣便由荣华长公主亲自挑了,来到巍峨的上京城。
谢容与把顾逢音送到府门外,对朝天和德荣道:“你们这几日不必在府里伺候,只管去陪顾叔。”
“不必不必。”顾逢音忙道,“老朽就是怕给殿下添麻烦,要不是为江姑娘的事,今日都不敢登门,殿下公务繁忙,这个当口把他们俩支来陪我,像什么话。再说老朽铺子上还有得忙呢,也没工夫理他们。”
顾逢音说着,唤了朝天和德荣过来,二人齐齐上前,喊了声:“义父。”
顾逢音望着他们,经年不见,他老了,这两个小子也长大了,尤其是朝天,个头窜得老高,他望着他时都要想,家里的门梁会不会修低了,还好京中的宅子高大敞亮。他握着朝天和德荣的手,缓缓拍了拍,“好了,能见到你们,义父就放心了。你们好好跟着殿下,别给殿下添麻烦,知道么?”
父子三人没说太多,左右顾逢音要在京中逗留数日,朝天和德荣抽空自会过去探望。
谢容与掉头回东跨院,还没入院,就见回廊尽头飞快掠过一抹青色衣角,他笑了笑,到了房前,还没推门,青唯倏地把门拉开,这么短的工夫,她一身行头已经穿戴好了,青裳罩着玄色斗篷,腰间要别了一把防身用的短剑。
谢容与愣了愣,似乎有点意外,“娘子要出门?”
青唯“嗯”一声,“师、师父吩咐了我点事,我才想起来要办。”她说着,没看他,疾步掠过他朝院外唤道:“德荣,备马车!”
德荣早跟来东院外候着了,听了这话,想了想,只当自己压根不在家,没出声应答。他不出声无妨,昨晚朝天听说少夫人回来了,开心了一夜,要不是德荣拼命拦着,他早就去跟少夫人见礼了。眼下少夫人都唤了,他再不出现就说不过去了,当即不顾德荣拦阻,闪身出现在院子前,“少夫人,去哪儿?”
“去城中最远的兵器铺子。”
朝天应一声“好嘞”,立刻去套马车。
青唯还没上马车,谢容与先一步拿折扇把车帘一挑,坐进车室,朝她伸出手,“娘子。”
青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跟来做什么?”
“办差。”谢容与十分从容,“听说司天监有个姓谢的漏刻博士被人冤枉入狱了,我受人之托,过去关照此事,正好离这最远的兵器铺子在城东,司天监的漏刻所,也在城东。”
青唯愣了一下,掀开车帘,“朝天,放我下去。”
朝天刚扬鞭,刹那把马勒停。
谢容与问:“娘子不去兵器铺子了么?”
青唯下了马车:“不去了,我是重犯,这个时辰不好在城中走动。我去东来顺吃鱼来鲜去……你又跟来做什么?”
“巧了不是,东来顺掌柜的妹妹跟司天监监正夫人是妯娌,被冤入狱这事,我想了想,从小处查多有不便,不如直接问衙门的掌事。”谢容与说着,看着青唯,忽地笑了,“我又没介意,你急着跑什么,怎么,情路坎坷的小江娘子一朝被打回原形,居然会害臊了么?”
青唯没吭声。
她倒不是害臊,只是一而再再而三被他抓个现行,有些没脸罢了。
谢容与又笑道:“你这信口编故事的本事哪里学来的?上次说我沾花惹草攀附高门害你动气逃婚,这次我又被冤枉入狱你不得不千里救夫,还有一次最是离谱,我秋来染了风寒,病得快不行了,临终只求吃一口酒。”
青唯听了一愣,前两次她都认,第三次他哪听来的?
“我什么时候编过你重病不起的故事了?”
“怎么没有?你刚嫁给我没几日,去折枝居查扶冬,扶冬不在,你找到同巷子的一个老妪打听折枝居的事,自称远嫁到京,官人染了风寒,浑身发冷久病不起,只求一口折枝居的酒驱寒。”
青唯听了这话,终于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事。
谢容与笑了笑,扔下守着马车的朝天,上前牵了青唯的手,拉着她回院中,一边淡淡说道:“不错,有进步。”
“什么进步?”
“第一回我快死了,第二回我只是沾花惹草,到了第三回,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落难了还蒙你千里相救,说明在娘子心中,为夫的地位日益变高,不枉顾叔夸赞‘小江娘子’和‘谢家相公’情深义重。”
青唯知道他根本不会因为这个跟自己置气,但是她编的故事吧,这一回还好说,头先两回着实有点过分,问,“你真不介意了?”
桌案上堆放着没看完卷宗,谢容与回到屋中,一边整理一边看她一眼,“介意,眼下介意有什么用,夜里讨回来。”
他说着,问:“岳前辈打发你去兵器铺子买兵器谱,这事真的假的?”
“假的。”青唯看他收拾,就在桌前坐下,双手撑着下颌趴在桌边,“师父比我还不爱念书,当年当土匪,字都认不全,后来我娘嫁给我爹,多亏我爹耐心教他,他肚里才有了点儿墨水。他练武全靠自悟,什么兵谱武谱到他手里都跟天书似的。”
谢容与点点头,将手头该办的事在心中理了一遭,对青唯道:“我这里还要写一封回函,你去歇一会儿,写好了我陪你去东来顺吃鱼来鲜。”
青唯摇了摇头,仍是坐在桌前,“我在这里陪你。”
谢容与顿了顿,小野不是一个黏人的人,总能找到自己的事做,她说想留在这陪他,必然是此时此刻只想待在他身边了。这个念头一生,谢容与的心都软下来,在桌上展开白宣,难得一心二用,一边写一边陪她说话,“岳前辈怎么没来京城?”
青唯听他问起岳鱼七,想起一事,“说到这个,我还没问你呢,昨晚曹昆德卖我,那个被他打发去殿前司通风报信的人,你派人去查了么?”
昨晚通风报信的人是墩子,但墩子是曹昆德的左膀右臂,真正到殿前司揭发闯宫女贼的必然另有其人。
青唯这个人,虽然不会因恨生执念,若要让她逮着机会,必然有仇报仇,去年在冬雪里,左骁卫劈过来的一刀,她不能白挨,左骁卫来追捕她,是因为曹昆德报信,今次她哪怕只能挖出曹昆德的一个耳目,她心中也痛快。
第183章
谢容与道:“查了,祁铭应该已经把曹昆德的耳目揪出来了。”
青唯道:“揪出来最好,仔细审审,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测,曹昆德一个深宫老太监,做什么都不方便,他想谋事,朝中必然有他的同党。”
当夜她躲进宫中,除了避开武德司的追踪,第一为了报去年冬雪里一刀之仇,第二就是为了揪住曹昆德的耳目。
青唯续着说道:“我这阵子闲下来,仔细想了想曹昆德这个人。他这一二十年都在深宫,和洗襟台的渊源,必然发生在进宫之前,他出生在一户贫苦的耕读人家,十来岁被人卖去了劼北。他在劼北待了七八年,若不是得一个好心人相帮,那年民生多艰,他根本活不出来。这个好心人姓庞,曹昆德感念他的恩情,一直将他奉为恩人兄长。及至后来劼北灾荒,曹昆德能从劼北到京中,也是这个庞兄帮忙。
“洗襟台坍塌那年,我不是在曹昆德身边躲了一阵么,有些细枝末节我当时没注意,而今见识得多了,回想起来,他身上的确还保有一些劼北人的习惯,他朝食重,午间轻,过午不食,还有,劼北人的鬼节不是七月半,而是七月的最后一天,他也过的。过的还很隆重,朝沐浴晚焚香,夜里还要念两个时辰度亡经,他一个大活人,没事过鬼节做什么?这些应该都跟那个庞兄脱不开干系。就连他现在悉心带的小徒弟墩子,听说祖上也是劼北的。”
青唯说到这里,语锋稍转,“不过有桩事我挺奇怪的,按说跟洗襟台有关系的大事只有两桩,十八年前沧浪江士子投河,与随后的劼北长渡河一役。曹昆德那个庞兄,二十多年前人就没了,长渡河大战时,他一具泉下枯骨,能和洗襟台有什么渊源?”
谢容与问:“这个庞兄可有后人?”
青唯摇头道:“不知道,这些消息都是我和师父在中州打听的,劼北跟中原有劼山相阻,千里戈壁,消息十分闭塞,后来又闹灾荒,长渡河一役后,很多人都没了,许多事不到当地,根本打听不到。你不是问我师父为什么没来京中么,我和师父本来打算回辰阳,后来我临时决定来京城,师父说京中遍地权贵,没意思,就取道去劼北了,左右劼北他熟。我有预感,只要查清楚这个姓庞的,或者他的后人跟洗襟台有什么关系,就能知道曹昆德这几年究竟在谋求什么了。”
眼下她只等岳鱼七的来信。
青唯这话倒是提醒了谢容与,当年长渡河牺牲的将士太多,朝中不是没有过异声,后来先帝决意修筑洗襟台,起初也有不少士子反对。说不定能以此为突破口,翻翻这些陈年旧事。
新的洗襟台建在柏杨山的外山,靠近柏杨山县城,而坍塌的洗襟台废址,始终遗留在了深山之深,当年为防疫病,朝廷一把火烧尽了那些被掩埋的,挖不出的尸身。只是尸身没了,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始终留存在原处,那是比人命更长久的事物,而今被有心人一块一块掀开,尘嚣四起真相即出,在人世掀起层层风浪,京中学生士人闹事,朝廷大员对洗襟台的非议日渐鼎沸,谢容与不知道最后的几块残岩揭开,他们所有人面对的又将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和小野走到今日,不后悔。
一封回函写完,外间天已黄昏,谢容与略略收拾了书桌,拿了薄氅,对青唯道:“走吧。”
“去哪儿?”
“东来顺。”谢容与温声道,“不是说想去吃鱼来鲜?”
青唯拽住他的衣袖,“我随口说说的,午食吃得晚,这会儿不饿。”
谢容与笑了笑,“到那儿就饿了。”
“哎。”青唯仍是拽住他,踌躇着道,“我真不想去。我身上……不舒服,不想走动。”
谢容与稍稍一怔,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昨夜几番情动,他食髓知味,到底累着她了。
可他也是平生头一遭经历这种事,有点掂不稳轻重,“要不要请医婆过来帮你看看?”
青唯敛着双眸,“不是那种不舒服。就是……乏得很,发酸。”她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就跟练功夫似的,好久不练,猛地练了,身上也要酸疼一阵,但是天天练,久而久之习惯了就好了。”
青唯这话就是打个比方,谢容与却听出了别的意味,“娘子这意思?”
暮间阴阳交割,天色十分暧昧,霞光斜照入户,像琉璃灯彩,谢容与抱起她,把她放在适才写回函的书案,声音沉得像夜中流转的湖水,“那先习惯习惯?”
-
翌日晨,谢容与起的时候,青唯还在熟睡。
虽然“新婚燕尔”,该办的差事还是得办,衙门那边不必点卯,他今日得去曲侯府一趟。
曲侯府在城南,从江府过去,要小半个时辰,德荣知道主子要出门,一早就套好马车,在门口等着了。
而今曲不惟落难,多少波及到军候府,曾经光耀一时的高门贵户门可罗雀,之所以没败,有两个原因,其一,曲不惟的正妻,曲茂的生母出生周氏,周氏乃名门望族,祖上更是大周朝的开国元勋,根深叶茂,要护住一个族女和外姓孙儿,并不难;其二,曲不惟虽获重罪,曲茂却在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中立下达功,案结后非但不会罚,照道理还该行赏的。
谢容与的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周氏一早就在门口相候,她不卑不亢,知道曲不惟是被这位小昭王送入天牢的,眼中没有丝毫异色,依礼唤了一声:“殿下。”得闻他是来见曲茂的,打发尤绍去里院唤人了。
不一会儿,尤绍一脸愧色的回来,对谢容与道:“殿下,我家五爷……五公子昨晚去明月楼吃酒,喝得烂醉如泥,三更才回,眼下怎么唤都唤不起,您看……”
曲茂爱吃酒,谢容与知道,他酒品不好,吃多了就说胡话,谢容与也知道,但他从来不会喝多起不来身,他是能睡,拎着耳朵喊个两三声,人也就清醒了。眼下他没跟着尤绍出来,不外乎两个字——不见。
这其实已是谢容与第二回登门了。
从脂溪回京的这一路上,曲茂一直浑浑噩噩的。
章兰若为何会受重伤,为何让他把捡到的锦囊交出去,封原是怎么被擒的,他一概不知。等行队都过中州了,他才惶惶然回过神来,半夜溜去封原的囚车前,急问:“封叔?封叔您究竟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您为什么被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