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且有个念头,他一直没有对外说,曲不惟的手腕简单粗暴,出了事,喜欢直接下狠手,竹固山的血戮可见一斑,拿名牌息事宁人,不像是曲不惟做的,反倒像是章鹤书的手笔,何况重建洗襟台,本来就是章鹤书提出的。只要证明这几块名牌确系出自章鹤书之手,坐实他是曲不惟的同伙,朝廷便有证据捉拿他了。
  铸印局的手书写得简单,只说明把举人、进士牌符改作称登台士子名牌,以至鱼目混珠的法子,谢容与看完,问祁铭:“礼部怎么说?”
  祁铭道:“礼部知道此事隐秘,暂且没有对外宣称,只让属下来请示虞侯,能否派玄鹰卫去中州、陵川等地征集印有同样纹饰的牌符,以便查证?”
  谢容与当机立断:“派,让卫玦立刻去营里调集人手。”
  他说着,对青唯道:“我去一趟衙门。”吩咐德荣备好马车,很快往紫霄城去了。
  时候说早也不早,马车到了宫门,已快辰时了,宣室殿上还在廷议,宫门口的侍卫刚换了班,有几个正待往禁中去的见了小昭王,连忙上来拜道:“昭王殿下。”
  谢容与目不斜视,径自往玄鹰司去了。
  几个侍卫到了西面宫门,跟夜里守宫的交了班,其中一个高个儿的似想起什么,跟侍卫长说道:“瞧我这记性,内侍省那边说,入冬前各门楼瓦檐要清理一次,以防冬雪堆积太深,我们守着的这地儿,眼下还没杂役来呢,可要过问一声?”
  侍卫长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这侍卫于是到了宫门后的甬道,对着那处的一个洒扫太监招招手,与他低声嘱咐了几句。
  太监握着笤帚的手紧了紧,应一声“知道了”,随后似乎有什么急事,一路往内宫去了。他是宫中最低贱的人,游走在宫门内外,像一个白日幽魂,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只当是他是墙上斑驳的藓,足下的一缕灰,靠近了都嫌晦气,是以当他不经意撞到了芷薇,吓得跌跪在地,“姑姑饶命,姑姑饶命。”
  这深宫之中,皇后娘娘柔善是出了名的,而她身边的这位姑姑自然也善解人意,她丝毫不嫌弃眼前这个低贱的太监,唤他起身,温声道:“莫怕,我不会怪你。倒是你,跑得这样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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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德殿的宫门大敞开,去太医院取安神药的芷薇就回来了,她见宫人来回走动,知是章元嘉已经起身了,到了寝殿门口,径自结果宫婢手里的羹汤,吩咐道:“我来伺候,你们都退下吧。”
  待宫人们都退到外殿,芷薇把羹汤往一旁的高几上搁了,快步步去章元嘉的榻前,往地上一跪,泪眼婆娑道:“娘娘,出事了!老爷被冤枉停职,大少爷也遭横祸受了重伤,您快救救家里吧!”
 
 
第186章 
  章元嘉今早一起就犯了头风,此刻正倚在软塌上歇息,听了这话,她蓦地起身,“怎么会这样?父亲为何被停职,哥哥如何会受伤?哥哥他……不是去陵川督工了么?”
  “正是在陵川受的伤。”芷薇道,“年初小昭王去陵川彻查洗襟台之案,与大少爷有公务上的交集,后来大少爷为了帮小昭王取证,与歹人发生冲突,不慎撞伤了头颅。不过娘娘放心,大少爷的命已保住了,眼下尚在陵川养伤。”
  章元嘉一听“洗襟台”三个字,搭在被衾上的手不由收紧,这座楼台,一直是赵疏的心结。
  “可是照你这么说,哥哥为朝廷立了功,为何父亲反倒被停职了?”
  “说是陵川的州尹参了老爷一本,状告老爷牵涉洗襟台名额买卖。眼下罪魁曲侯已经落狱,朝廷因为章曲二家走得近,虽然没有实证,由官家做主,停了老爷的职。对了,前阵子落芳斋那个哭了一夜的美人,她的父亲也因此事获罪,听说大理寺的衙差连夜闯进她家中,带走了十余口男丁。娘娘,眼下朝中风声鹤唳,只要跟这案子沾上一点关系,怎么都跑不了。京中士子闹事人心惶惶,外头的人听风就是雨,老爷纵然是被冤枉的,他在枢密院这么多年,对曲侯多少行过一两回‘方便’,朝中党派林立,如果被有心人抓住这一点,把老爷打为同党,老爷再想翻身,恐怕就难了!”
  章元嘉怔道:“你适才说,父亲停职……是官家的意思?”
  芷薇咬唇点了点头,“也是大理寺几个衙门上书谏议的。”
  这些话是章鹤书托人教给芷薇的,章元嘉的性情看着温和,其实和她的哥哥章庭很像,她认死理,守规矩,如果就事论事只说洗襟台之案,章元嘉作为后宫皇后,未必愿意插手前朝事。反之,如果把今日风波归咎于党争,称章鹤书之所以落到今日境地,全因为朝中有人借此案党同伐异,得知父亲遭受了不公的对待,做女儿怎么都会相帮一二。
  章元嘉因为身孕丰腴了一些,近一月寝室难安,脸庞肉眼可见地削瘦了,她揪着手帕,额稍渗出细密的汗液,芷薇的话将她连日来心中的疑惑一下炸开,变成千条万条乱麻。她终于知道赵疏这些日子在忙碌些什么了,也知道她身遭的人为何不约而同的缄默起来——赵疏下的令。章元嘉竭力想把这团乱麻理清楚,她问,“父亲可说过让我做些什么?哥哥呢?哥哥怎么不回来帮父亲?”
  芷薇没有把章庭昏迷未醒的事告诉章元嘉,“大少爷是在陵川一处矿山受的伤,眼下矿山被炸毁,矿监军被捉拿,大少爷留在矿山善后了,可能还要一阵子才能回京。老爷说,眼前这一关,他自有法子渡过去,只是可能过些时日,希望娘娘通过自己的路子,往京外送一封信。”
  章元嘉听了这话,紧握着手帕的手慢慢松开了些,她重新在软塌边坐下,思量了片刻,对芷薇道:“你过来,帮本宫去办桩事。”
  芷薇依言附耳过去,听完章元嘉的话,她脸色大变,“娘娘不可,那落芳斋的美人已被看管起来,等闲不能召见,娘娘若贸然见她,只怕官家……”
  “照本宫说的去做!”不等芷薇说完,章元嘉冷声打断,她缓缓抚着腹部,“到了这样的关头,本宫不能坐视不理……”她闭上眼,“快去吧。”
  芷薇只好跪地称一声是,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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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际阴云密布,云层灌了铅似的低低地坠在宫楼顶,直到廷议结束,天也不见放晴。一个小黄门在深秋的寒风中缩了缩脖子,引着身后的大员登上拂衣台:“张大人,这边请。”
  近日朝务繁多,赵疏把三日一次的廷议改成了每日一次,无事面圣的大臣不必日日都来。张远岫今日一早去了城郊办差,刚到衙门,听说赵疏召见,很快来到拂衣台下等候通传。
  廷议刚结束不久,张远岫到了殿上,跟赵疏拜下,“官家。”
  赵疏将手里的奏疏合上,“听闻早上张卿去了城郊查访,怎么样了?”
  近来京中多有士子学生游街,朝廷为了平息事态,着令翰林、礼部,并着御史台一起查问这些士人的根本诉求,张远岫之父是当年投江的士大夫张遇初,他在士人中颇有威望,是以是督办此事的不二人选。
  “官家容禀,这些士人之所以闹事,多半还是对买卖洗襟台名额的不满,洗襟台在人们心中是无垢的,岂可用来做牟利敛财的手段?只要严惩买卖名额的罪魁,还天下一个交代,风波自会平息。”
  赵疏颔首,“由张卿督办此事,朕是放心的。”他随即道,“其实今日朕传你来,是为了私事,此前张卿在陵川督工,老太傅曾去过一封信,张卿可收到了?”
  张远岫道:“收到了,臣也看过了。”他知道赵疏想问什么,稍顿了一下道,“臣身无长物,今承蒙官家赐婚,感佩在心,不慎惶恐。按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不该有二话,只是,一来,臣尚未有功业建树,担心自己配不上仁毓郡主,辜负了官家与恩师的一片好意;二来,”张远岫在大殿上沉默须臾,“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先烈在上,臣不敢僭越,虽然臣不在乎非议,心中对自己还是有颇多质疑,不敢自比谢公。”
  张远岫这话说得直白,赵疏也听得很透彻。
  所谓先烈不是旁人,正是小昭王之父谢桢。
  张远岫娶赵永妍,便如同当年谢桢娶荣华长公主,都是士人皇女配做一对,无论旁人怎么看,私心里必会拿他去与谢桢做比较。当年的谢桢如果活着,凭他经世之才,眼下早该是宰执之臣,张远岫如果娶了仁毓郡主,做了下一个谢桢,无论他想与不想,都会借此在士人心中更进一步,走快了不是好事,高处不胜寒呐,虽然他早就木秀于林,又岂知山顶狂风?
  赵疏看着张远岫,这个立在满殿秋光中的年轻大臣,有着一双如春湖般安静的眼,看着一览无遗,目光却很深,难怪永妍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会喜欢他。
  赵疏道:“其实这门亲事起初裕亲王府那边提的,可能是看在你的人品出众,倒没有太多别的意思,朕和老太傅都一样,觉得终归还是要你自己愿意。也罢,朕明白你的顾虑,你眼下既踌躇,朕再容你些时日多想想,想好了随时来回话。”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拂衣台下已候了几名大臣等待面圣,张远岫谢过,退出殿外。
  刚走出一截,他似想起什么,足下步子一顿,回身对那大殿外的老太监道:“不知公公方便否,张某有事要去趟惠政院,公公可否帮忙引路?”
  惠政院建在东宫,是太子的辅政之所,赵疏登极后,东宫空置,惠政院除了几个值勤的坊官,里头大员近几年已纷纷调往三省六部,只不过张远岫近日处理士子闹事,那些坊官都是名正言顺士人出身,要见他们无怪。东宫虽在禁中外围,张远岫一个外臣过去,路上禁卫多有查问,所以才劳烦曹昆德引路。
  曹昆德一搭拂尘,“张大人真是说笑了,咱家能有什么不方便的?”说着,吩咐墩子等候通传,引着张远岫去了。
  二人沿着宫道一前一后走出一段,曹昆德渐渐慢下步子,慢条斯理地道:“可真要恭喜张二公子,无心插柳柳成荫,待娶了郡主,这大周朝廷之上,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再不用如昔日一般,为了重建一个楼台,煞费苦心,千里迢迢让咱家把一个孤女引来京城了。”
  张远岫目光直视着前方,淡淡道:“公公与我各取所需,忘尘煞费苦心,公公又何尝不是。”
  曹昆德的声音细而长,脸上挂着的笑画上去的似的,像个假面,“张二公子今日来找咱家,不单单是为了叙旧的吧,怎么,是咱家做了什么,惹得张二公子不痛快了么?”
  “没什么,提醒公公一句,你要的人,我已经帮你招来上京城了,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洗襟台之案到此为止,多余的事不必再做。”
  “多余的事?”曹昆德听到这里,嗤笑一声,“怎么,前几日那温小野闯宫,咱家不过就是依规矩让人告了她一桩,离要她的命还差着好一截呢,居然又让张二公子不乐意了?”
 
 
第187章 
  “张二公子让咱家不要做多余的事,公子多余的事却没少做。”
  曹昆德悠悠地道,“咱家老了,记性倒还不差。一年前薛长兴投崖,似乎就是张二公子救的;后来温小野能平安逃出京城,多亏张二公子相帮。要说公子优柔寡断吧,瞧您这一桩桩事情办的,真可谓一个杀伐决断。就说何家囤药的案子,要不是公子把宁州受瘟疫波及的百姓请上京,率先引起动荡,怎么会有后来的士子闹事呢。而今买卖名额的内幕暴露,张二公子知道任小昭王这么查下去,洗襟台的重建早迟都要搁置,脂溪山崩地裂,也不防着您隐下章鹤书的证据。刀尖什么时候出鞘,什么时候收回,公子一向游刃有余,怎么偏偏遇上了这个温小野,就乱了阵脚呢,怎么,温小野在张二公子心中,很特别?”
  满朝大员中,希望洗襟台能够重建的不止章鹤书一个。然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章鹤书这样的权势,能和天子做买卖置换的。没有权势怎么办?不难办,找准时机在里头推波助澜即可。嘉宁三年初春,这个时机来了,重建洗襟台得到了嘉宁帝的应允,朝廷派出各部大员复查洗襟台之案的疑点,捉拿了包括崔弘义在内的一批嫌犯,与此同时,洗襟台下工匠薛长兴决定上京,以一己之力追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不过想要彻底掀起波澜,单凭一个工匠怎么够,张远岫知道温小野活着,甚至知道她当年为曹昆德所救,于是写信给曹昆德,请他想法子让这个逃脱了朝廷追捕,海捕文书上已经被画了朱圏的温阡之女来到上京城。
  曹昆德其实知道,张远岫对青唯多次相护,未必就是生了情,她对他而言很特别这是一定的,毕竟她步入这龙潭虎穴,或多或少有他的原因,但是曹昆德就是要说这样的话来激他。
  “公公与我有约在先。”张远岫丝毫不被曹昆德激怒,语气依旧不温不火,“公公在必要的时候相帮于我,而我作为回报,也会帮公公达成心愿。公公不是想为那位庞先生报仇么,眼下仇人我已经帮你请来京中了,容我提醒公公一句,不管公公想做什么,都请尽快,京中个个都是聪明人,晚一步,被人瞧出了端倪,公公的夙愿也许就落空了。”
  曹昆德眯着眼,笑声细而哑,“跟咱家交心的这些人中,最有趣的当属张二公子,一脚踏入泥泞中,靴头上尽是泥垢,衣摆居然洁净,明明杀伐果决,时而又惦记着不想伤害无辜之人,看来是被老太傅用‘忘尘’二字束缚得狠了。事到如今,咱家有一事想问张二公子,如果从头再来,张二公子还愿意让温小野上京吗?”
  张远岫没有应这话,他显见得没什么谈兴,遥遥望见东宫的一角,顿住步子,“多谢公公引路,惠政院到了,公公留步吧。”
  惠政院的坊官知道张远岫要来,一早就在内等候,或许因为和曹昆德的一番周旋颇费心神,张远岫今日竟是倦怠,把正事办完,没有回衙门值勤,看到天近暮里,便回家了。
  近日老太傅不在京中,张远岫住在城西草庐,就是太傅的旧邸,青唯当初养伤的那个。
  旧邸离紫霄城很远,从宫门过去,要半个时辰,深秋时节,到了黄昏,朔风卷着秋寒一股一股袭来,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张远岫掀开车帘,萧条的街景有点像那年戒严的陵川。
  张远岫想起曹昆德问他的话,如果重来一次,还愿意让温小野上京吗?
  张远岫不知道曹昆德的重来一次究竟是从何时重来,是嘉宁三年的初春,他给曹昆德写信之时,还是六年前,他跟随老太傅亟亟赶往陵川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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