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于是耐心解释道:“洗襟台修好前,侯爷卖了几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后来洗襟台塌了,买名额的人的平步青云梦落空了,侯爷担心他们或他们的家人找上门来,为了捂住这桩丑事,所以杀了不少人。”
曲茂张了张口,他仍穿着蓝衫子,眼神从来没有这么静默过,“我知道,上溪的竹固山我去过,听说那座山上的山匪,因为帮我爹卖过名额,后来被灭口了。”
他只是糊涂,不是傻,有些事只要他愿意去想,是能想明白的。
眼下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当初曲不惟请命让他去上溪,并不是巧合。
“还有陵川一个姓徐的书生,他想上京告我爹的御状,被灭口在半路。听说他家里的人都死光了,有个痴情的妓子找了他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
曲茂问:“这就是这些士子这么恨我的原因么?”
谢容与道:“眼下真相尚未完全水落石出,但名额买卖的恶行的确有失公允,何况牵涉数条人命,百姓的愤怒是不可避免的,朝廷也无法安抚,想要平息事端,只有彻底找到真相。”
曲茂抬头看向他:“找到真相。这就是你这么久以来,一直在做的事么?”
谢容与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曲茂于是安静了很久很久,“那我爹,最后会上断头台么?”
“……会。”
“不管我做什么都没用?”
“罪无可恕。”
曲茂的眼泪便掉下来了,他坐在雪地上,拼命想要忍住泪,最终还是哭得不能自已,他说:“其实我爹他……对我很好很好。”
道理不难想明白,曲不惟究竟犯了多重的罪,曲茂心中亦有衡量。
他起初只是接受不了,才执意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害了父亲。
他甚至知道,曲不惟走到末路,并不是谢容与的过错,这个案子哪怕没有谢容与去查,也会有别人,毕竟这底下埋了太多的冤屈与不公。
“我回京后,托关系去牢里看过我爹。我想跟我爹磕头认错,可是我爹一点都不怪我,他不让我给他下跪,还逼我跟他划清界限,让我跟朝廷说以后不认他这个爹……可是我做不到……我爹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曲茂稍稍平复了一些,抬袖揩泪,“清执,我不想待在京城了。”
“我想去找章兰若。”他说,“在陵川的时候,章兰若问我,如果有一天,我所认为的对的,其实都是错的,我最相信的人,做了最不可饶恕的事,我该怎么办?”
那时他答得轻巧,说曲不惟要真被朝廷治罪,他见到他,还不一样给他磕头。
可是时至今日,他真正到了曲不惟的牢狱前,他的父亲根本不让他磕这个头。
而他得知了一切真相,也失去了磕头的勇气。
因为膝头弯曲下去,便是跪在那些冤死之人的枯骨上。
“我觉得章兰若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当时在山洞里,他才是义无反顾的那个。我想去陵川,等他醒来,问一问他答案是什么。”
曲茂虽然有功,到底是重犯之子,这样的身份其实并不方便离开,然而谢容与很快就应允了,“我会着人送你去陵川。”
曲茂站起身,望入谢容与的眼,“谢清执,我从前以为我很了解你,到了眼下,我才发现我根本看不透你是怎么样一个人。昭化十四年,你带着面具站在我面前,说你是江子陵的时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日也是寒冬初雪,尚在病中的小昭王带着面具走在流水巷中,听说此处京中世家子弟最爱来的地方,然而于他而言,这里的街景是陌生的,铺天盖地的日光让他觉得仓惶,因此一个不注意,他便跟一个喝得半醉的蓝衫公子撞了个满怀。
蓝衫公子见他带着面具,指着他,“你是那个江、江……”
谢容与不想再做深宫里的昭王了,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话往下应:“江子陵。”
曲茂上前拍拍他,“我知道你,怎么,伤养好了?来来来,吃酒吃酒。”拽着他便往眼前的明月楼去了。
虽然带着面具,人的风姿浑然不减。
那天明月楼的姑娘都疯了,觉得曲茂拐了一位清恣玉骨的仙人来。其实曲茂跟真正的江辞舟并不很熟,后来连着找谢容与吃了几回酒,也是因为只有他在,那些楼里的红牌才愿意露脸。
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就走得近了些。曲茂总觉得而今的这个江辞舟待他是不同的。他的身边,除了隔三差五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世家读书人,他总觉得,整个上京城,真心实意与他结交,既不把他当酒肉朋友,也没有看不上他的,只有江辞舟。那时他还在懊丧,怎么先头十几年,他结遍京中权贵,偏偏漏了一个江子陵呢。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江子陵早就没了,他身边的那个人摘下面具,居然是久居深宫,名满京城的小昭王。
曲茂问:“你这么一个人,为什么愿意跟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结交呢?是因为成日跟我混在一起,别人才会相信你是江子陵么?”
谢容与道:“不是。”
“因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是谁。”
究竟是谢桢所希望的那个逍遥自在的谢家小公子,还是昭化帝所期待的清朗若举,执身谨正的昭王。他背负着洗襟台的重担长大,背负先帝与老臣们的期望,日复一日地陷在深宫,性情深处仿佛被上了一道枷锁,连小时候的记忆变得模糊。昭化十二年是他第一次离京,虽然只是前往柏杨山督工,他直觉他是喜欢宫外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的。谢容与想等洗襟台建好以后,就跟昭化帝请命去宫外走走,他许多年为了他人的期望而活,他想离开了,想试着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去找找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憎恶什么。没想到洗襟台坍塌,他被困在又一段梦魇中走不出来。直到带上面具。
那日在街上撞见曲茂,可能就是缘分吧。
从前他没有接触过这样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结交最多的只有赵疏。看着曲茂放肆笑,恣意怒,糊涂又真挚,不去刻意攀附谁,也不刻意瞧低谁,他忽然羡慕起来。
他的远游夭折在一座坍塌的楼台,乘舟辞江去仿佛是一场梦,他希望把它找回来。
“与你结交,是因为你很纯粹,你一直都在做最真实的你自己,从不多加遮掩。”谢容与道,“那是我当时做不到的。”
所以他从来没有瞧不上他。
曲茂总说自己是个废物,但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废物,任何人都有旁人不可企及的长处。
曲茂听了这话,露出一个笑来,这是他多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大概是觉得自己这几年的兄弟义气多少也不算白费吧。
可他想到自己父亲,心中还是难过的。
他说:“如果顺利,我明早就去陵川了。要是……要是我赶不及回来为我爹送行,就让他走得好受一些,别遭太多罪,算是……算是帮我尽孝了。”
谢容与颔首道:“好。”
“还有这个。”
曲茂在雪地里站久了,浑身冻得发麻,手指探入袖囊子里,掏了许久才掏出一张纸来,“之前我在东安,有几个家将找到我,说封叔擅自调兵,不合朝廷的规矩,让我帮忙签一张调兵令给封叔送去。后来我去脂溪,路上撞到了章兰若,章兰若提醒我过一次,说这张调兵令有问题,所以有回我路过封叔帐子,就把这张军令顺手拿了回来,想说回京以后问问爹。本来我也没多在意,后来脂溪矿山炸了,章兰若重伤昏迷前,又提醒我说调兵令有异样,我才上了心,我爹落狱了,回京后我谁也不敢相信,便把它藏了起来谁都没说。不过眼下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我也救不了我爹,调兵令给你,你看看有没有用吧。”
曲茂说着,把那张被他签了名的枢密院调兵令交到谢容与手上,驻足片刻,低声说了句:“保重。”带着尤绍离开了。
第191章
“……如果末将所料不错,曲不惟不供出章鹤书,原因就在这张调兵令。”
两日后,卫玦暗查结束,回到玄鹰司向谢容与禀报。
“章鹤书利用这张调兵令,把封原擅自调兵的罪名栽赃到曲茂身上,一旦章鹤书拿出调兵令的存底,曲茂便从有功之臣变成曲不惟的共犯,侯府一门父子二人获罪,侯府上下一个都跑不了,曲不惟不愿家人受牵连,这才拼命把章鹤书摘出来。”
祁铭道:“那卫掌使可曾告诉曲不惟,说我们已经把曲校尉平安送出京城,只要他如实招出章鹤书,我们必定想办法保侯府平安。”
“说了,但用处不大。”卫玦道,“这张调兵令没有作假,只要签了曲茂的名,就是铁证,哪怕玄鹰司愿意相信曲茂,三司办案,还是讲证据的,何况朝廷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所以还是那句话,对于曲不惟来说,咬死不供出章鹤书,才是最能保住曲茂的法子。”
他说着,顿了顿,“又或者,殿下可以以牙还牙,拿这张调兵令去威胁曲不惟,逼他找出章鹤书,否则就把调兵令公布于众,但末将以为,曲不惟并不会受殿下威胁,他不傻,他很清楚殿下不会拿曲茂的性命犯险。”
谢容与道:“我记得请这样的调兵令,章程极为严苛,封原前往陵川,打的是查矿山账目的旗号,如果不跟人动兵,请不请调兵令都在两可之间,枢密院批不批,也在两可之间,但是,章鹤书想要确保拿到这张调兵令,后续拍板的,一定是他自己的人。这张调兵令到了枢密院,最后究竟是谁拍板的你们查了么?”
“回殿下,查了,是枢密院颜盂颜大人。”
颜盂?
谢容与对这个人印象不算深,只记得他官拜签署枢密院事,表面上跟章鹤书走得不远也不近。倒是近日章鹤书被赐“休沐”,他算为数几个并不避凉附炎的,还登门拜访过一回。
“把这个人拿了。”谢容与道。
“谁,颜盂?”
几名玄鹰卫皆是震诧。
卫玦道:“可是颜盂一切照规矩办事,玄鹰司并没有充分的理由捉拿他。”
谢容与道:“不必找充分的理由,找个借口即可。”他想了想,“便称是封原的供词牵涉到颜盂,请他过衙回话。”
至于过衙后,为何把人扣下了,余后借口可以再想。
曲茂这张调兵令帮了大忙。章鹤书敢在这么重要的关节用上颜盂,谢容与直觉,只要撬开颜盂的嘴,章鹤书就避无可避了。
玄鹰卫连夜出动,像一场无声的风波席卷了上京城。
多亏曲茂回京后从不曾跟人提起这张被他偷偷藏起的调兵令,玄鹰司的一切查证都在暗中进行,虽然颜盂料到谢容与迟早会盯上自己,当玄鹰卫找上门来的时候,他还是猝不及防。卫玦的话很客气,说的是,“请颜大人回衙门协助查案。”语气却不容婉拒。
当朝四品大员被玄鹰司带走,朝野一时间异声再起。
连着几日廷议多有争辩,还好谢容与借口找得无可指摘,只说“协助查案”,绝不提“缉拿”,加上背后有赵疏的支持,异声最终被压了下去。
然而朝廷的气氛明显更加沉郁了,似乎越临近真相,越是人心惶惶,随着波及的面越来越广,谁都在想,这场旧案到底牵涉了多少人。
或许也是受京中氛围的影响,不过几日间,天就寒了下来。皇帝日夜繁忙,来后宫的时间越来越少,连皇后的元德殿都去得少了。反倒是章元嘉,近些日子竟养好了些。有身孕的人,一个月是一道槛儿,先头那道坎儿过去了,到了寒冬,不惧冷不说,连精神头都好了起来。
她近日不摄六宫事,长日慢慢无从打发,便招后宫的嫔妾们过来说话。赵疏的后宫冷清,算上章元嘉,有正经封衔的统共只有六人,除了皇后,最高的就是个嫔位,人少了,争端也少,这些嫔妾们平日见不到赵疏,反而更敬重皇后,应了皇后的召,过来陪她说了几日话,见她精神好,便提议说等馥香园的梅花开了,要陪皇后过去赏梅。
也是巧,不出三日,寒食节刚到,那梅花就开了,新鲜的梅色映着一段日光,叫人瞧了心情开阔,怡嫔在一旁打趣说,“等这梅花谢了,小皇子也该出生了,宫里这样无趣,多了个小娃娃,姐妹们可有乐子找了。”
章元嘉笑道:“若知道你这样会逗闷子,本宫该早些召见你们,前些日子本宫总是歇不好,人也惫懒了。”她说着,四下看了一眼,“可惜芸妹妹总不在。”
章元嘉口中的芸妹妹便是落芳斋的芸美人,前些日子因为家里出了事,在宫里哭了一宿的那个。
她的父亲是太仆寺的林少卿,嘉宁元年她就进宫晋了美人,章元嘉性子柔和,与这宫里的老人儿相处得都好。
可能是有身孕的缘故,人说怅惘就怅惘起来,近几日章元嘉在众人跟前提了好几回芸美人,怡嫔几人知道皇后心善牵挂姐妹,想着左右那芸美人又没被牵连降罪,不过忧思生疾,便陪皇后过去瞧一眼,解了她的愁思也是好的。
芸美人的落月斋就在附近,到了跟前,院门口的内侍连忙迎上来道:“皇后娘娘万安,院子里住的这个近日身上染了疾症,娘娘身怀龙子,不能让她冲撞了娘娘。”
不等章元嘉开口,怡嫔就道:“什么冲撞不冲撞的,芸妹妹身上的病症本宫知道,那是心病,就是要见人才能好呢,娘娘担心芸妹妹,不过想进去看一眼,也要被你这碎嘴子拦着。”
“正是了。”一旁的褚贵人也附和,“今日是寒食节,后宫的姐妹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聚在一块儿,大不了我们陪着娘娘进去,便是心病也有病气,我们也帮娘娘挡了。”
“这……”小黄门听了这话,却是犹豫。官家让人传话的时候,只说不让芸美人去见皇后,可没交代皇后来了要硬拦,再说硬拦他们也不敢,后宫的人瞧在眼里,皇后可是官家的心头肉。
小黄门正是左思右想,便听章元嘉柔声道:“本宫是个喜团圆的人,适才褚妹妹说得不错,往年这个时候,后宫的姐妹都是聚在一起的,本宫日前听芸妹妹啼哭,心中担心,不过想进去陪她说两句话罢了,公公若不放心,在一旁瞧着还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