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岫颔首,脚下步子一折,就要去东厢帮忙拾掇,正这时,白泉匆匆步入内院,呈上一封邀帖。
“公子,言大人的家宴帖子。”
言大人是礼部侍郎,也是裕亲王妃的兄长。赵疏意欲为仁毓郡主和张远岫赐亲,朝中不少大臣已有耳闻。言侍郎是赵永妍的舅父,眼下他在家中设家宴,却给张远岫递来这么一张帖子,究竟在试探什么,不言自喻。
白泉低声问:“公子,您要赴宴么?”
赴宴即为家人,张远岫跟言侍郎做不做得成家人,还在两可之间。
张远岫没有作声,等出了太傅府门,上了马车,才淡淡回了一句,“容我想想。”
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老太傅说得不错,京中的士人闹事不是这么好平息的。
名额买卖一案,引起士子百姓对这座楼台的憎恶,游街的士子中已有不少人请求朝廷停止重建洗襟台。等到小昭王把案情的真相披露于众,这些义愤填膺的士人不知道还要搅起怎样的风雨。
想要让洗襟台平平安安的矗立在柏杨山,必须有一个在士人心中一言九鼎的人站出来,告诉他们不管发生了什么,洗襟台本身并没有错,它是无垢的,是一尘不染的。
而这个人,只能是下一个谢桢。
利弊得失他早就权衡过了,他必须要做下一个谢桢。
哪怕他对仁毓郡主的印象其实很模糊,想不起来她究竟长什么样,又是怎么样一个人。
张远岫撩开车帘,对白泉道:“帮我回言大人,说届时我会赴宴。”不等把车帘放下,他想了想又道,“不,这就送我去言府,我亲自向言大人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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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远岫从言府出来,已经是日暮戌时了,言侍郎留他一同用晚膳,张远岫推拒了,只称是改日家宴再叙。他上了马车,吩咐白泉回太傅府看看。谁知马车驶入一条背巷,忽地停下,白泉在车外低低唤了声:“公子。”
张远岫直觉有异,撩开车帘,只见长巷里立了一个罩着黑衣斗篷的女子。
虽然她没露脸,张远岫还是认出了她,“温姑娘,好巧。”
“不巧。”良久,青唯才答道,她揭下兜帽,露出一张干净的脸,“早就听说老太傅要回京,我已经在这附近等了张二公子几日了。”
“张二公子,不知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张远岫颔首,他下了马车,让白泉驱车往巷子外去了,独自提灯走近,青唯也不含糊,见闲杂人等都离开了,开门见山道:“曹昆德一个宦官,这些年久居深宫,能掺和的事一桩都没少掺和,宫外的消息一个不落,他在朝中一定有一个同党,这个同党,就是张二公子吧?”
张远岫立在暮天雪地里,眉眼静得如温玉。
听了青唯的话,他没有回答。
她能过问他,说明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去年薛叔堕崖蒙你相救,并不是巧合吧?你这些年一直希望重建洗襟台,后来你结识了薛叔,听闻他意欲上京查清洗襟台坍塌真相,便和曹昆德合谋,一方面以薛长兴落难引我上京,一方面借我挑起风波追查何家偷换梁柱的事由,迫使士人不满朝廷不得不答应修建洗襟台。薛叔堕崖的地点,本来就是你事先和他说好的接头地点,所以你会那么轻易地找到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活着,曹昆德告诉你的,还是你本来就认得我?”
“还有去年冬天,我被左骁卫追杀,你之所以会出现得那么及时,也不是巧合。如果我所料不错,你和曹昆德虽然合作,但你们的目的不尽相同,你的目的只是重建洗襟台,当时朝廷已经应允下来,你没有必要害我,但你很清楚曹昆德的行事手段。你知道在我彻底倒向小昭王,没有利用价值以后,曹昆德会毫无顾忌地向朝廷检举我来杀我灭口,这才是你能先所有人一步,在长街救下我的原因。”
张远岫看着青唯,许久才道:“温姑娘既然已经知道了,何必多此一问。事已至此,温姑娘若对忘尘有任何怨言,忘尘甘愿领受,绝无多一句的分辩。”
第194章
“我没有怨言。”青唯道,“因为我相信我几回落难,张二公子都是真心实意地帮我,否则你不会把中州俞大人的私宅住址告诉我。”
去年青唯离京,张远岫担心她无处可去,给了她一张名录,上头都是他最为信赖的人。后来青唯决定去陵川,因为没有文牒,托中州的俞大人帮忙,隔日张远岫还赶来与她见了一面。
“我在中州看到了白隼。民间养得起隼的人太少了,遑论用隼来送信。后来有人帮我查证,发现这只隼被养在江留城的榴花巷子,这个住址,正是俞大人的私宅。俞大人不过一个七品地方官,他没事养隼做什么,但他是张二公子最信任的人,这只隼,只能是帮张二公子养的。”
“张二公子心思如此缜密,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何须把这么隐秘的私宅告诉我。”
张远岫问:“这就是你今日在这里等我的原因?”
其实青唯觉察出端倪,本可以第一时间告诉谢容与的,但是,一旦小昭王吩咐玄鹰司追查他,他就再也没有抽身而出的机会了。
一报还一报,当初张远岫在她落难时帮了她,而今她也愿意不计前嫌,拉他一把。
原来她今夜等在这里的目的,竟然和老太傅是一样的。
青唯道:“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单凭我几句话,张二公子未必会更改心意,但我一直相信,张二公子与人为善,本质并不坏,只是被执念束缚,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眼下大局未定,只要张二公子愿意回头,一切都来得及。我今日到此,只有一个请求。”
“温姑娘请说。”
“张二公子既然与曹昆德合作,该知道他筹谋多年的目的是什么。我直觉曹昆德想要做的事不简单,不想因此再出什么岔子,还请张二公子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张远岫问:“这些只是温姑娘的猜测么?”
“不只猜测。”青唯实话说道,“我查到了劼北的庞先生,曹昆德的恩人,还有庞元正不知所踪的妻儿。”
张远岫的眼底浮起一丝意外,似乎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快,然而这一丝意外很快消弭在了他淡然无波的目光中,“温姑娘既然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我有,曹公公自然也有,我知道的的确比温姑娘多一些,但是,恕我无可奉告。”
青唯听了这话并没有多意外。
她只是隔着灯火看向他,露出非常非常失望的神情。
随后她不再说什么,转身朝巷口走去。
这副失望的神情让张远岫的心莫名一沉,他不由出声唤住她:“温姑娘。”
“今日温姑娘在这里等了多久?”
青唯回过身:“重要吗?”
不重要。
她或许午过就来了,看他驱车去言府,没有露面。一直等到他从言府回来,才出声拦住他。言侍郎是仁毓郡主的舅父,他应下言家的家宴,以后大概真的要做郡马了。可是青唯早一步拦下他,他便不会娶赵永妍了么?就好像老太傅千里来京,只为劝他忘尘,他答应了么?
张远岫道:“温小野,如果一年前,崔家没有出事,薛长兴没有落狱,曹昆德也没有去信告诉你岳鱼七也许在京中,你还会上京吗?”
青唯没有丝毫迟疑:“会。”
没有人能够教唆她上京,除了她流亡经年心中的冤屈与不平,也许早一点,也许迟一点,她还是会来到这个是非之地的。
张远岫笑了。
看,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既定的路,他们的一切因果,都由自己所选择,旁人根本不可能左右。因此他写不写那封让她来京的信,结果并不会不同。其实事到如今,他一手操纵的,只有自己的航船罢了。
“小昭王,他待你好吗?”
青唯没有回答,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但是答案显而易见。
张远岫道:“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活着,也知道曹昆德为你更了姓,让你寄住去了崔家。”
“崔弘义后来迁去了岳州。也是巧,嘉宁元年,老太傅为我赐字忘尘,也提议让我去岳州。他说岳州虽不比中州富庶,庆明繁华,却是一个远离是非的安居之地。我那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也在岳州。”
他一直记得那个在洗襟台废墟上拼命寻找亲人的小姑娘。
天涯海角,有个人与自己同病相怜,实在幸甚。
或许是当时执念未深吧,张远岫其实动了忘诸尘烟,远赴岳州的心思。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老太傅为张正清赐字忆襟,却要他忘尘,这是什么道理?
他选择了考科举,去宁州试守。
及至几年后翰林诗会上重逢,她左眼上的红斑也遮不住她的姿态亭亭,当初眼底的迷茫散尽了,只余清明。
张远岫这才发现那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小姑娘长大了,病也好了,只有他,依然在病中。
“温小野。”张远岫道,“眼下想想,幸甚你我识于缘浅。”
亦止于缘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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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出了暗巷,天已经全黑了。她今日其实不是一个人来的,京中士人闹事,她身份特殊,独自出门多有不便。好在朝天有侍卫身份,可以带刀缀行。朝天一直在隔壁巷子等着,见了青唯,他疾步上前,“少夫人,他说了吗?”
“没有。”青唯摇头。
她今日来找张远岫,除了试探曹昆德的目的,如果能够问出一些章鹤书的线索那就更好了。
但是张远岫的态度很明确,一个字都不愿多透露。
“师父那边回信了吗?”
“小的早上跑了一趟驿站,岳前辈的信还没到。”
日前青唯发现江留养隼的宅子是俞大人的私邸,立刻就给岳鱼七回了信,让他直接查中州府衙的俞清。信是八百里加急送去中州的,不出两日就该到了,凭岳鱼七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加上齐文柏的帮忙,约莫近几日就能收到回信。
青唯虽然愿意给张远岫机会,没有将他和曹昆德的勾结告诉谢容与,甚至亲自前来劝他回头,但她也知道事关紧急,容不得片许耽搁,并没有给张远岫反应善后的时间。
青唯立在巷口思忖片刻,觉得事已至此,她已没有替张远岫隐瞒的必要,不如将所知的一切先行告诉谢容与,让玄鹰司早作应对。她与朝天很快回到江家,谁知谢容与不在倒也罢了,德荣竟也不在。
唤来一个厮役过问,厮役道:“公子戌时回来过一趟,本来说等少夫人一块儿用晚膳,衙门的祁护卫过来了,说牢里关着的那位曲侯急病不起,担心出事,请公子过去看看。公子走前留话说夜里兴许回不来了,德荣收拾了些衣物,给公子送过去了。”
青唯道:“曲侯病了?”
曲不惟除了是买卖名额一案的主谋,还是眼下被缉拿的嫌犯的,唯一一个知道名额由来的,在水落石出前,他必须活着。青唯知道兹事体大,谢容与今夜必须留宿衙门,但她不想因为意外耽搁正事,唤来朝天,把今夜在张远岫处的所听所闻,包括他与曹昆德的合谋,中州俞清养隼的私宅详细说了一遍,催促他进宫告知谢容与。
第195章
是夜,大牢里灯火通明。
“下午都还好好的,晚上忽然犯了腹痛,不知道是误食了东西还是旁的什么疾症,太医已经过来了,眼下正在为曲侯诊脉。”
谢容与一到刑部大牢,刑部的唐主事便过来禀道。
谢容与问:“牢里的狱卒查了吗?”
“都查了,没有异样。”
两人说话间,很快到了甬道尽头的牢房,曲不惟已经从腹痛中缓过来了,眼下正盘腿坐在草席上,太医为他看完诊,开了一剂药方,见是惊动了小昭王,连忙道:“殿下,罪犯曲不惟的腹痛乃风雪天急寒所致,大牢里潮湿阴冷,到底年过五旬的人,久居于此,身子骨多少抗不住。”
谢容与听了这话,唤来一名狱卒,嘱他去取干燥的棉被和取暖的炭盆,随后见高窗漏风,又命人去把窗栏修补了。
曲不惟冷笑一声:“不要以为你施舍一点好处,我就会领你的情。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旁的没有的事,你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谢容与正在看近日狱卒的排班表,闻言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上的简册,“本王知道侯爷什么都不会说,也不想在侯爷这里浪费工夫,今夜前来,不过是受人之托照看侯爷,侯爷不必多想。”
一旁的唐主事见小昭王一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颇是不忿,在一旁帮腔道:“曲侯大概不知道吧,枢密院的颜盂眼下已被玄鹰司缉拿,侯爷不想说的我们自会从别人口中问出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爷莫不是误以为自己手里握着天底下独一份的秘密?”
颜盂是章鹤书最信任的人,这些年帮着章鹤书做了不少事,明面上与章府的关系却不远不近。
曲不惟听是颜盂落网,心中十分震诧,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受人之托照看我,你受何人之托?”
不等谢容与回答,他又道,“老夫该招的已经招了,竹固山的山匪,是老夫下令剿杀的;徐述白、沈澜等人,也是老夫命人灭口的;包括上溪衙门的暴乱,也是老夫在幕后策划的。要说其中有什么差池,当初老夫让人去竹固山剿匪,本意只想灭口那几个知情的山匪头子,后来出了点岔子,山上的匪全死了,死了老夫就认,多少条人命你们都可以算在老夫头上。洗襟台名额老夫卖了四十万两外加一副稀世名画,你们可以找礼部清算清算,看看老夫到底得赔多少,等老夫死了,你们大可以把老夫私藏的钱财、分封的田地,一律没了。”
谢容与看完了简册,吩咐唐主事增派看守大牢的人手,随后淡淡道:“本王已经让礼部算过了,侯爷一共得赔七十万两,不过这笔银子侯爷不必操心了,已经有人帮你赔过了。”
谢容与说完这话,见牢房已经整理妥当,转身便要离开,曲不惟叫住他,“谁帮我赔了?”
谢容与顿住步子:“侯爷不是对本王无话可说么,眼下如何又有了?怎么,侯爷不必顾忌那张调兵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