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秘密尚未流传开,佘氏一个闺中女忽然听闻小昭王病愈了,这不蹊跷么?
青唯正是觉察到这点蹊跷,才到了曹昆德这里。
“她知道这是何鸿云干的,却不知道何鸿云的目的,想到咱家这儿来试探究竟。可是咱家呢,”曹昆德捞起匣子里的糕石,剃了些碎末在金碟子里,“别的事可以帮她,只这一桩,要任她落在这江海里才好。”
小昭王想要起势,利用姻亲是最快的法子。佘氏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佘谷鸣一直记着当年小昭王的相救之恩,如果江辞舟能在此刻认下身份,拦下佘氏与高子瑜的亲事,并且迎娶佘氏,假以时日以他的才智,必把兵部大权统揽在怀。
但他没有这么做,这说明什么?
说明至少在谢容与心中,他和温青唯,并不是假夫妻。
墩子道:“既然如此,何鸿云追查姑娘的身份,公公何必帮她隐下,将麻烦扔给小昭王不是更好?”
曹昆德冷笑一声,“咱家当年费这么大工夫保下她,岂是为了一时痛快?饵扔进江海里,是为了引大鱼上钩,不是什么虾蟹咱家都能瞧得上眼的。”糕末被小炉熏得灼热,散发出阵阵青烟,曹昆德捉住细竹管一吸,缓缓闭上眼,“你且去吧,何鸿云没来,官家在诗会上呆不长久,你还得伺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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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从东舍出来,到了宫门口,还没寻到自家马车,身后便传来一声:“去哪儿了?”
她回身一看,江辞舟正立在不远处,身旁德荣提着风灯。
“跟皇后请辞,在竹影榭西面的林子里迷路了。”青唯道,跟着江辞舟步至马车前,又问,“你怎么这么早就离席了?”
江辞舟没答,挑帘上了马车,伸出手将青唯拉上来,将备好的汤婆子递给她暖手,等到马车辘辘行起来,才说:“何鸿云没来,诗会的意义不大,就先离席了。”
他似乎有点累,靠在车壁上养神。
佘氏在诗会上询问嘉宁帝的那一席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自然有好事者来询问江辞舟小昭王的病情。
青唯想起曹昆德的话:说起这个小昭王,当年就是他请你父亲出山的,你对他可有印象?
玉坠子握在掌心温润沁凉,要说当真没印象么?
也不是。
她记得离家那日,她在山间看到过一个异常好看的少年,清恣如霜,像这玉一样。只是模样记不清了。
江辞舟不是江辞舟,青唯嫁去江府后几日后就知道了。
她从前并不关心他是谁,所以不曾多想。
那日他唤她小野,面具半摘,眉眼之间惊鸿初现,却由不得她不往深处想。
车室里烛灯昏昏,马车颠簸了半路,江辞舟养好神,睁开眼,入目的就是青唯一双灼亮的眸子,“看着我做什么?”
青唯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官人从前跟小昭王很熟悉么?”
江辞舟语气如常:“怎么提起这个?”
“今日在筵上,佘氏说,小昭王的病已好了。病既好了,不见佘氏,难道连外人也不见?”青唯道,“无端好奇,所以问问。”
第57章
“无端好奇?”江辞舟重复着这四个字,倚着车壁,“凡事有因就有果,哪来无端?”
他问:“娘子与小昭王有渊源?”
青唯看着江辞舟,心想,他都知道她是温小野了。
“是有一点。”
然而江辞舟听了这话,竟是不吭声了。
他似乎又在养神,车室太昏沉,他带着面具,她连他的目色都看不清。
很快到了江府,江辞舟挑开帘子,拉着青唯下了马车。
这几日天寒,青唯刚病愈,江辞舟担心她受凉,命人在浴房里添了只浴桶。他二人夜间惯常不让人伺候,回到屋中,炉子已将室内熏得如暖春一般,两桶沐浴的水也备好了。
青唯站在妆奁前解发饰。她今夜的发饰看似简单,实则十分繁复,留芳为了帮她掩饰左眼的斑纹,在额前挽了小髻。青唯解不好,到后来几乎是胡乱拉扯一通。
江辞舟看她这样,觉得好笑,说:“过来,我帮你。”
青唯点了点头,抱着妆奁在桌前坐下。江辞舟立在她身后,帮她将髻中的发针一支一支摘出来。其实要解这发饰并不困难,只是需要点耐心,青唯对她这一头长发惯来没有耐心,如非必要,平日里只草草梳一个马尾。
可她的头发竟这样多。
可能这世上的事便是如此,越是无心插柳,越能碧树成荫。
江辞舟握着青唯的发,问道:“你和小昭王,有什么渊源?”
青唯在铜镜中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点一点疏散下来,说:“一面之缘。”
“何时见过?”
“……好几年前吧。”
江辞舟“嗯”一声,“那你如今见了他,能认得他吗?”
青唯仔细想了想,记忆中只残存一抹青山中的玉影,要说模样,实在记不清了。
青唯如实道:“不认得。”
他就知道。
江辞舟解开青唯的发,“去沐浴吧,仔细一会儿水凉了。”
两只浴桶下都支了铜板,底下还熏着暖炉,浴水分明热气腾腾的,哪这么容易凉?他分明是为了打发她。
他瞧出她的心思,明摆着不愿意多提。
青唯应了一声,径自去了浴房,他不愿提,她也不能硬问,本来可以揭他的面具看看,但上回揭了一半,心中便觉得不自在,眼下要再揭,竟有点束手束脚了。青唯左思右想,忽然忆起曹昆德说,“陷在那楼台下,哪有伤得不重的”。
是了,倘不揭面具,看看身上是否有伤也是可行的。
青唯沐浴完,很快出来,江辞舟正要去浴房,这时,青唯唤道:“官人。”
江辞舟“嗯”一声。
青唯道:“官人,我伺候你沐浴吧。”
江辞舟动作顿了顿,回过头来:“你要做什么?”
上回为了夜探祝宁庄,她也说过要伺候他沐浴,但青唯今日的语气,明显与上回的虚情假意不一样。
江辞舟的外衫解到一半,撤开手:“那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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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房比屋中还要热些,四下都氤氲着水汽,青唯只着中衣,半干的发就披散在肩头,她镇定自若地为江辞舟取下腰封,宽去外衣,指尖刚触及他的内衫,忽然闻到一股酒香。
今夜翰林诗会,他在筵上吃了点酒,这很正常。
青唯记得刚嫁来江府时,他也是日日喝得酩酊,身上的酒气终日不曾消散。
要让酗酒的人戒酒,其实是很难的,但江辞舟这酒,几乎是说不嗜就不嗜了,就连今夜,他也只是浅酌了几口,身上的酒味非常淡,融在他周身原有的清冽里,像霜雪一般。
这样隐约的,几乎带着克制的酒气,让青唯忽然觉得不自在。
她适才说要伺候他沐浴,根本就没多想,眼下才发觉自己真是糊涂。
哪怕他身上有伤,又能说明什么呢?
小昭王在洗襟台下受过伤,江辞舟就不曾受过吗?那么多人受过伤,她褪下他的衣衫,又能辨明什么?
浴房里静得落针可闻,江辞舟一直没吭声,他低眉看着青唯,她的手就停在他襟前的内扣。浴房很热,所以她穿得单薄,青丝也没擦干,几缕鬓发粘在颊边。透过氤氲的水雾,他从她的目色里,看出她辗转的心思。
江辞舟于是握住青唯的手,从自己的襟口撤开,“不会伺候沐浴,伺候出浴会么?”
他顺手从木架上取下一块布巾,罩在青唯肩头,“去外头等着。”
青唯“嗯”一声,转身就走。
江辞舟也没让青唯伺候出浴,他从浴房出来,中衣已经穿好了,青唯擦干了头发,早已歇在榻上,见他掀开纱帐进来,又闻到很淡的酒气。
房中留着一盏灯,阑珊的灯色泼洒进帐中,虚无且朦胧。
青唯一点不困,她这几日休息得很好,待江辞舟在身边躺实了,呼吸平稳均匀,她转过身,在昏暗里看着他的侧影。
她有点后悔,说来说去该怪德荣,若不是那日他进屋打扰,她一鼓作气就把江辞舟的面具揭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这么裹足不前,实在不像平日的她。
青唯悄无声息地撑起身,凑近了些,见江辞舟似乎已睡沉了,心中又道,不就是揭个面具么,认个身份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青唯的手刚伸到半空,忽然就被江辞舟握住了。
他睁开眼,蓦地翻身撑在她上方,语气几乎是不耐:“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唯:“嗯?”
江辞舟紧盯着她。
这一夜,从坐上回府的马车起,她就开始意图不轨,适才躺在他身边,像只屏息凝神、蓄势待发的猫一样,这让他怎么睡?受不了。
“要揭面具还是脱我衣裳?”江辞舟道,“选一个。”
青唯也看着他:“你选。”
江辞舟沉默须臾,一手撑在她身侧,抬起一手,径自扶上自己的襟口,扯开一枚内扣。他身上的酒气明明很淡,眼下忽然萦绕过来,泼霜撒雪一般,青唯却觉得这酒气是热的。
青唯觉得这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她一下子有点乱,见江辞舟襟前三枚内扣全解,锁骨乍然间袒露眼前,她蓦地想起自己早先嫁过来,是打算寻到簪子的线索就立刻离开的。
她怎么留下了呢?
还跟这个人夜里同榻了这么久呢?
青唯十九年来,脑子从没有这么糊涂过,见江辞舟衣衫已要褪下,她想也不想便坐起身,拽住他的手:“还是算了。”
江辞舟注视着她,“真算了?”
“真算了。”
江辞舟问:“为什么?”
青唯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眼下这个时机不对,改日咱们另挑时候。”
江辞舟沉默不言地看了她许久,随后躺下,语气居然有点凉:“还要择吉时。”
青唯的话就是信口糊弄的,被他这么一说,反倒像成亲要挑好日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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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因为佘氏筵上一问,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这么折腾一番,反倒放松了许多。
青唯默躺了一会儿,转过身,问江辞舟:“今夜何鸿云没来诗会,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江辞舟道:“你知道他为何没来么?”
“为何?”
江辞舟道:“倒不是他不想来。”
眼下几乎药商被玄鹰司守着,人质也在江辞舟手中,何鸿云巴不得能借着诗会,从江辞舟这里打探线索。
但他不来,不是因为不想,是因为张远岫回京了。
“你还记得当年宁州瘟疫初发,朝廷起先让户部的一名郎官收购夜交藤?后来因为这郎官没有把差事办好,宁州的府官状告他,郎官就被革了职。”
青唯“嗯”一声。
江辞舟道:“说来也巧,这郎官后来去了宁州一个县城,成了一名笔帖,宁州的府官因为误判一桩案子,被下放成了当地县令,两人凑在一块儿,把当年的事一说,才知是误会了对方,他二人冰释前嫌,因此结成莫逆之交。
“此前张远岫不是在宁州试守么?他此番回京,县令便找到他,说想帮自己的好友翻案,朝廷什么责罚他都认。还辞了官,随张远岫一块儿回京。因为这县令与郎官眼下都是白衣,张远岫昨日将这案子报给了京兆府,这是瘟疫案,与何鸿云有瓜葛,所以何鸿云今夜没来,是被京兆府传去了。”
青唯道:“这不是很好?眼下我们正愁没好的契机重提瘟疫案,那张二公子把这案子一报,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重翻旧案了。”
江辞舟“嗯”一声,“不止,我夜里已派人去何府,邀何鸿云明早在京兆府一叙。”
青唯愣了愣,恍然悟道:“你要把账本的线索告诉他?”
账本这个证据重要,但是单靠这一个账本,朝廷治不了何鸿云的罪。
还是那句话,除非找到账册上的银两与洗襟台的关联。
何鸿云当年从洗襟台昧下的银子是靠暗镖运来京城的。时隔经年,线索几乎都被抹干净了,如果顺着源头一点一点查,未必能有结果,时间也不来及。
但是银子究竟怎么洗的,别人不知道,何鸿云难道也不知道么?
何鸿云得知江辞舟手里有了这么一个账本,一定会有动作。
纵虎归山,顺藤摸瓜虽然冒险,却是最快能见到成效的办法。
江辞舟道:“明早京兆府一叙,你与我同去?”
青唯眼神一亮:“好!”
江辞舟看着她,赭粉说到底还是伤肤的,自从被他见了真容,她夜里便会将斑纹卸了。躺在他身侧的女子很好看,太好看了,所以这些日子她瘦了些,又没了斑纹掩饰,他便会觉得她单薄易碎。
他也知道她没那么娇弱。
可他一想起那日她躺在自己怀里,没有声息的样子,心中便是空芜的。
江辞舟拉过被衾,仔细为她掖好,伸手很轻地抚了抚她的脑后,说:“这里还疼么?”
“不疼。”青唯道。
吴医官医术高明,她病中被人照顾得很好,醒来后就没疼过。
江辞舟“嗯”一声,声音也很轻,“睡吧。”
第58章
早上,德荣端着碗汤食,往院外走去。
刚到府门口,看到朝天一脸神伤地立在马车前,问道:“天儿,怎么了?”
朝天道:“我刀没了。”
德荣往他腰间一看,佩刀果然不见了,“刀呢?”
朝天痛心道:“老爷在后院栽了一片湘妃竹,也不知怎么,日前被砍了一根,老爷让公子查,公子懒得查,打发我去跟老爷认错,说是我得了新刀,高兴忘形,失手砍了一根。老爷听了,二话不说,把我刀扔后院枯井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