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行李给宁馥放在门口,“晚上吃完饭,我叫人带你去宿舍。”
这位过于雷厉风行的马主任转身看着宁馥,用听起来就不容分说的语气“询问”道:“现在开始工作,没问题吧?”
好在宁馥跟上了他的“速度”。
“没有问题。”
她也很言简意赅。
马铁军扬起一边眉毛,很快,喊人给她搬来一摞将近半人高的档案盒。
“把这些先过一遍。”他道。
说完,又语速飞快地跟她说了走廊上卫生间的位置,告诉她晚上六点开饭,跟着大家伙走就知道食堂在哪了。
吃喝拉撒解决,小门一关,整个屋里就剩下宁馥一个人。
她给自己打了一壶开水,搬过凳子来,打开档案盒。
几乎都是弹头的设计图纸。有些数据被涂黑了。
这是她金手指无法触及的,毕竟链接知网从来不代表能阅读涉密内容。
宁馥猜测,她一个尚未毕业,没有通过基地政审的编外人员,能进来实习就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例外了,给她看的东西必然不会是涉及核心机密的文件。
一整天,宁馥除了去卫生间,和去吃饭打水,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
第二天,她看完了将近一半的设计图纸。
接下来的十天,都是早五点起,晚一点睡。
小房间里没有风扇,也不能开窗(外面太热,酷暑会把热浪送进屋里),没两天就给她热了一身痱子。
食堂的伙食称不上多么好,晚上七点以后有误餐饭,大多是一个馒头配酱豆腐,有时候配小咸菜,把宁馥吃得直上火。
食堂外头刷着两行大标语:窃密必被抓,抓住就杀头;泄密就是犯罪,卖密就是叛国!
宁馥:突然感到压力.jpg
但她成功地看完了所有卷宗。
这期间,马主任一次都没有出现过,除了一两个好心给她指过去食堂的路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任何人和她交谈。
马主任在第十一天来了。
“看得怎么样?”
他走进暂时分给宁馥的那间窄小的办公室,眯眯眼睛。
档案盒被分成两堆,并不是按照序号顺序。
宁馥看出他的询问,道:“左侧是未执行过的设计草图,右侧是可执行的。但有一些问题,即使上马,也会出问题。”
马铁军略有些惊讶,问:“都有什么问题?”
宁馥:“水冷装置的绝热防涨材料落后至少十年。除了燃气排导馆和弹箱下部,安全控制门的安全系统也不完善。”
“不愧是朱培青看中的苗子。”马铁军向来严肃,日常就是板着一张脸没个笑模样,但此刻语气中却是分明的赞赏。
“给你的资料确实是十年前的。你在学校参与项目的密级也够得上了。”马铁军淡淡道:“有问题的地方你可以尝试的想想解决办法,任何想法都可以跟我提。”
宁馥在沙漠中的实验基地度过了二十天的暑期假。
——她居然还变白了。
原因无他,天天坐在室内无休止地看图纸,算公式,她都没怎么晒太阳。
马铁军亲自送宁馥到的车站,不无遗憾地道:“要不是老朱三天两头电话来催说你们要开学了,我还真不想放你走啊。”他顿了顿,“你来了快一个月,还没带你看过这里的景色。等以后吧。”
他伸出手来和宁馥握了一下,“我们会再见的,宁馥同志。”
*
“真是的,去实习这么久,也不说给家里来个信。”
魏玉华等在军区大院的门口,一眼看见闺女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几步抢上前去,抱怨道。
“妈,我饿了,给我留饭了不?”
“饿啦?走快回家,都等着你回来,排骨还在锅里捂着呢!”
等宁馥肚皮吃得溜圆,魏玉华才反应过来刚刚没几句话就被自家闺女给岔开了。她重新捡起话头,问道:“娇娇啊,走的时候那么匆忙,学校安排的实习在哪?辛不辛苦?”
当妈的关心这些无可厚非。
那个年代,在学业工作上有些什么变动进展,都少不得要和家里面知会一声。
更何况从宁馥念大学以来,回家跟工作述职一样和她爸“汇报”学业,已经成了家里的惯例了。
谁知道宁馥叼了一口水果,拍拍屁股“啪嗒啪嗒”地跑楼上去了。
“不能跟您说,保密!”
魏玉华一愣,自家闺女已经一溜烟跑了。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这丫头,还学会‘保密’了!”她瞪了坐在一旁的宁博远一眼,道:“我是管不了了,你也不管管她!”
宁博远跟着妻子笑了。
但他却并没有去追问女儿,她实习的地点和内容。
军人的直觉让宁博远本能地感到——宁馥说的“保密”,或许并不是在开玩笑。
*
开学后。
宁馥的行李刚放下,就被朱培青喊去了办公室。
宁馥一进门,就见老头儿正听戏,端着个大茶缸子,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他关掉正播着《穆桂英挂帅》的广播,对宁馥道:“有件事想要征询你的意见。事关你自己的前途,想好再回答。”
宁馥点点头。
朱培青道:“现在是马铁军一天三个电话和我要人了。”
——几天前他还真怕以马疯子那个性格,会直接把宁馥扣在基地不让回来,连着去了好几个电话,催着把人送回来了。
已过半百的老人看着宁馥的目光并不掩饰欣慰和自豪,“他那里正是缺人的时候,极缺。他也承诺了,只要你能到他那里去,他会尽全力支持青年同志的发展。”
朱培青炖了炖,看起来有点不情不愿地给酒泉基地的马主任背了书,“马铁军我和他共事过,他是个拼命三郎愣头青,工作上是很负责的,做上级也有心胸。”
宁馥有些惊讶。
短短几天相处,的确能看出那位马主任为人直白坦率,但她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能点名让她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到自己麾下。
朱培青“哼”了一声,“受宠若惊了?”
宁馥赶紧道:“老师教导了,要宠辱不惊。”
朱培青受用了,把后面的话继续说完,“你可以考虑着。因为这里还有另一个选择给你。”
“愿意和我读研吗?”
“直接参加工作,在岗位上有你放光的时候。不过能不能真的做出成绩来,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继续跟着我读书,研究生毕业再到行业里面去,我这个名字多少要给你些光环,你起点高些,包袱也会重些。
选择这份事业,无论你选那条路,总是一样要坐得住冷板凳吃得了苦。这个我不担心你,只看你愿意冒险还是稳扎稳打。”
朱培青笑着瞧宁馥的表情,道:“好好想想去,你不用着急。”
叫那马铁军先心焦去吧!
*
和宁馥谈过这一回,朱培青就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反正他招学生不着急。
马铁军来来回回打了有不下二十个电话,有点急眼了。
“朱老,您这就不厚道了吧?!”
就好比那饿汉看着大肥肉吊在眼前,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啊!
你叫人来晃一圈,显摆你的宝贝疙瘩,人家动了心,你却又来打马虎眼,说什么尊重她个人选择啦,综合人才培养的各方面考虑啦……
呸!
他早给他们弹头室把人相好了!宁馥出了学校就得进二分院,没别的商量!
什么,读研?读研岂不是又要等三四年?!他们现在正缺人,等三四年黄花菜都凉了!
马铁军也是耿直,一般人是不敢这么和朱培青说话的——即使朱培青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教授。
他不等朱培青再说什么“官方辞令”,在电话里径直道:“下周不是有个会?你把宁馥同志带来,我和她说!”
*
宁馥后背上的痱子还没好,朱培青就叫她跟着去开会。
她跟朱培青坐一个车去。
是会议方亲自派车接的,车没进校园,停在学校门口。这待遇对于朱培青这样的大佬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甚至已经算低调了,但对于宁馥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这一般是大导师最倚重的研究生才有的待遇。
宁馥坐进副驾驶,朱培青坐在后面,嘱咐她道:“去了好好听好好学。”
他也没说是什么会。
车子一路驶出B城航空大学,驶进市郊的一处两层楼的小院。
她看见院门前有荷木仓的士兵站岗。
也不知是什么级别的学术会议,气氛竟然这么严肃。
再跟着老师上楼,推门进入会议室,宁馥就有点倒抽一口气的意思。
——这哪里是学术会,这分明是工作会啊!
会议长桌,一边是学界大佬,另一边是将星巍然。马铁军坐在科研人员那边的最末一个,已经充分说明他有多么受器重。
他看见朱培青眼睛就是一亮,目光却根本没冲着这位学界大佬去,而是直接绕向他身后。
看见宁馥,他满意地点点头,算是朝宁馥打了个招呼。
朱培青做到前面去了,宁馥在会议室后排找了个位子,坐下的时候就觉得有道目光灼灼死盯着她。
——这马主任不至于吧,一直盯着她看么?!
宁馥抬起头,正准备跟马铁军对个眼色,瞧瞧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然后就意识到,一直盯着她看的人并不是五院二分院的马主任——
而是坐在对面一排将军中的宁博远少将。
AKA她爹。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天前的马主任:宁馥同学,跟我来。
二十天后的马主任:宁馥同志,下次一定再来啊!
*一分院即后来的航天科技集团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二分院即后来的航天科工集团二院,资料来源于解放军报
**AKA:AlsoKnownAs
作者对于这一领域的了解全部来源于公开资料,不讨论涉密内容哈~关于宁馥和马主任讨论的技术问题,实际是America的一种垂直发射装置哈,来源是公开资料,作者二设,(怕大家被误导
第29章 以身许国(29)
四目相对。
宁馥觉得自己的大脑停摆了一秒。
随后她试图阅读自己父亲目光中的含义。
——太过复杂,解读失败了。
宁馥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已经开始的会议上。
——至于她爸的心情……
发现你曾经恋爱脑、追着心上人跑去插队的女儿考上大学估计已经锻炼了宁少将的心理素质,那么……再突然发现你上了大学小名娇娇的闺女出现在你核心工作的涉密会议上,应该没那么突破上限……吧。
宁馥有点不确定。
她又小心地看了她爹一眼。
她爹淡淡地回了一个眼神。
那是大脑处理器正在重启,并对亲闺女进行重新扫描评估的眼神。
宁馥于是傻笑。
宁博远面无表情地把目光转开了。
会议用的是时下最先进的幻灯片放映机。像放电影一样,一张张弹头的内部构造图纸和功能简介被映在会议室内的白墙上,旁边有专人讲解。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
宁馥盯着那几张图片,越看越熟悉,这个思路……越听越明白。
啊这!
这不是她当初做过的附加题?!至少是附加题中的一部分!
虽然换了数据换了模拟环境换了动力系统,但是她认得她的脑回路啊!
别以为换个马甲她就不认识了!
实验班这么丧心病狂吗?!竟然把重点军工项目中的核心技术问题拿来平常考试给学生出附加题?!
饶是宁馥穿过那么多世界当过那么多回学霸,也没见过此等司-凹-操作。
她还沉浸在怀疑与自我怀疑之中,只听朱培青清了清嗓子,道:“航空大学的项目组只负责其中的一部分工作,其中关键问题的思路是我的学生宁馥主要完成的。”
“她啊,在我们学院有个外号叫‘小核弹头’,来,小宁同志——”
宁馥反应过来,赶紧站起来跟大家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接过来把思路讲了。
——她来的时候,没人告诉这会议还有她的戏份啊!在大佬云集的重要工作会上,以她的身份不是当个拎包小妹速记员什么的就可以了吗?!
就,有一种跟着台柱子出去唱堂会,她就是个捧锣鼓的。
好家伙,现在是让她粉墨登场给大伙唱一出!
脱鞋蹬腿也得上啊!
正讲着,宁馥就感觉三道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说实话今天她已经被人瞧得免疫了。
一道眼神是老师朱培青,是欣赏的。
再一道眼神来自马主任,有点瘆得慌,——听说这设计的主要思路来自于宁馥,他看起来想现在就把宁馥打晕套麻袋带走。
第三道眼神来自她爸爸,反正挺复杂的,还有点不高兴。——宁馥对她爹的情绪还是比较敏感的。
她爹嫉妒呢。
什么小核弹头啦,什么宁馥参与重要项目啦,这些统统都是他不知道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什么的。
亲爹在场,恩师的亲切赞许就有点埋雷。
宁馥后背上有点冒汗,痱子痒得她都快坐不住了。
*
上午的会议结束,午餐就安排在这栋小楼的一层食堂里,三张大圆桌。
大佬们的“聚会”当然不是她挑位置的时候,——虽然现在宁馥非常确定,此刻最好还是夹着尾巴别往她爹那桌凑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