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遍地都是,真发作起来,那才叫遮天蔽日,势如破竹。
整个基地如临大敌。
好在这样的情况几乎年年开春都要来上一回,大家也算有条不紊,各领分工,火速下去布置。
首先,发射台所有精密仪器要撤回室内,无法移动的,要用一层毡布、一层防雨布、再加一层特殊塑料制成的专门防沙布密密实实地遮盖起来,并做特殊加固措施——否则大风一刮过来,任你包个十层八层也是两分钟掀飞的事。
其次,重要厂房门窗全部保证密闭,所有工人都被调动起来,窗户缝门缝全都要再三检查。厂房里绝对不容许进一粒沙子。
最后,就是个人和宿舍的防护。这边的沙尘暴一刮起来,能见度不超百米,而且推进速度极快,几乎能追上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汽车。
现在是条件改善了,住人的房间关好门窗,沙尘暴过去也就是窗子全是灰土。换做是宁馥刚来的那年,大伙住的几乎都是半地下的宿舍,一场沙尘暴过去,半个窗户都得被土埋住,屋里地面上都要积上薄薄一层沙子。
人在风里都够呛能站稳,如果不带护目镜和防沙面巾,眼睛和嘴绝对都是睁不开的。
在这工作几年以上的,很多肺部都有些毛病,就是因为吸入的尘粒已经超过了呼吸道和肺本身的净化能力,日积月累最后就容易有呼吸系统的问题,一换季开会的时候咳嗽声都快此起彼伏了。
户外设备全部遮盖完毕,风已经起来了。地面上的沙子被风力滚动着、打着旋,几颗骆驼刺可怜兮兮地抖动。
宁馥带着护目镜绑着面巾,声音在风里艰难地传播,“来个人,跟我上发射台!”
大家都带着加固工具,两人一小组,对所有的遮盖物进行检查和最后固定。宁馥和马铁军作为负责人,要将全部点位都检查一遍。
两个人顶着风上了发射台。
沙子现在已经刮起来了,宁馥都能听见那些沙粒被风吹在自己护目镜镜片上发出的声音,细碎而密集,不断剐蹭摩擦着,令人牙酸。
远处地平线上,沙尘暴的大军已经集结。
黑云压城。
风力渐强,设备上覆盖的防风保护层也被吹得猎猎作响,右下角固定用的螺丝骤然弹出!
螺丝钉横飞,有了风速的加持,几乎像一粒子弹般激射出来!
宁馥未来得及反应,身后一股大力将她扑倒在地。那螺丝从头顶上射了过去,打在发射架上,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锐鸣。
宁馥掀开将她按倒的人,扑上去压住已经被吹起来的防护层,回身冲后面刚刚救她一命的同伴大喊:“扳手给我!”
面巾作用寥寥,风几乎是立刻带着沙尘灌进她嘴里,一瞬间几乎再难发出声音。
幸好对方及时领会了她的意思,也扑上来压住,两人合力,这才赶着在最短时间内将防护层重新固定牢靠。
由沙粒组成的巨大风暴,已然席卷而来。
两人已经来不及再找避风所,只能紧紧抱住发射塔底端的钢架结构,任由风沙从自己身上掠过。
这场巨大的沙尘暴刮了整整两个小时。
风速终于缓下来,两个人这才松开手。此时身上均已积了厚厚一层沙尘,头发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宁馥“呸呸”几下吐出嘴里的沙子,只觉得呼吸间都带股血味,嗓子也哑了。她一撒手,整个人扑通一下倒在一旁,全身紧绷的肌肉终于得以休息。
还没缓两口气呢,一旁的同伴猛地扑过来,动作飞快地托起她的头放在膝盖上——
他这是以为宁馥晕过去了。
宁馥有气无力地伸手拍拍对方的胳膊,“喘着气儿呢。”
对方停下了动作,然后有些僵硬地移开了。
宁馥的脑袋“咣当”一下子磕在地上。
她一阵疼一阵晕眩——“你是哪个部门的愣头青啊?!”
对方极慌乱,看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又蹭过来想给她检查伤势,被宁馥胡乱地摆了摆手止住了,“没事,死不了。”
她嘟囔着:“这破沙暴,年年不停,什么时候种上防护林就好了。”
种他个成千上万颗梭梭胡杨樟子松,不信这沙暴还能再兴风作浪!
她拍拍身边的空地,“歇会吧。”
那蒙着脸带着防风镜人高马大的愣头青就在她旁边躺下了。
风呼呼地从他们上空吹过去,远处的地平线却已渐渐得见天光。
残阳如血。
*
马铁军带着一队人急匆匆地搜索过来,见到发射台上肩并肩躺着俩人,身上都盖了叫盖上一层沙子了,目眦欲裂——“宁馥!”
一群人带着担架就冲上来。
再一晃眼,看着发射台上两个人都撑着地坐起来了,马铁军好悬一口气堵在嗓子儿把自己憋坏,“吓死我了你!”
——他回去一点人头发现少了两个,再一确认弹头室的副主任没在,简直是火上了房了,生怕宁馥给交代在这沙尘暴里。
宁馥爬起身,“走,回去吧。”
一旁几个保卫处的兵也冲了上来,“队长,队长你没事吧?!”
宁馥扭过头。
刚把她磕得不轻的愣头青感觉到她的目光,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别人身后蹭了蹭。
宁馥正要开口,马铁军却一拉她胳膊,“没事就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第六研究院的人被沙尘耽误了,三小时后到!”
宁馥依言转身,愣头青在她后头望着她的背影。
“诶呦队长,你这后背衣服上怎么豁这么大一个口子啊!”
宁馥没听见。
她紧赶慢赶地回了宿舍,在门外把鞋脱了,在门框上“咣咣”地磕。
——这基本是沙尘暴期间大伙从外面回来的基本操作。
鞋子是最能往里灌沙子的地方了,只见黄沙跟一小股水流似的从高筒靴子里漏下来,在门口积了一小堆。
外衣面巾也都脱了留外面,不然一进屋就是一地的沙子。面巾裹得再严实,去正刮得起劲的风里转上一圈,吐出口水来也都是泥巴了。
宁馥争分夺秒地拿上东西跑到楼里的公共洗澡间洗了个战斗澡。前五分钟流下来的水都是脏黄色的。
等宁馥好不容易把脸从姜黄色重新洗成白的,从浴室回自己屋的时候,就发现她放在宿舍门口的衣服外套没影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勤快人当垃圾给收走了。
情有可原,不过宁馥还是小小地心疼了一下。她那外套还是新的呢,实在是可惜。
*
等宁馥头发干的差不多了,第六研究院的人也快到了。
她穿戴整齐,和马铁军亲自去接人。
很快,DF-5导弹的最后一次试射就要开始了。这是整个基地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最后一轮论证不仅仅有整个项目组的专家,还包括七机部各研究院的中坚骨干。
第六研究院是专攻制导雷达研究的。
等了好半天,六所的车灰头土脸地停到了门口,下来几个人,脸上无不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是走到半路上遇见沙尘暴的,紧急避险,差点就到不了了。
宁馥打量半天,才认出专家当中的两个熟人。
“大姐,宋真?!”
队伍中唯二的两个女同志闻声都扭过脸来,叫宁馥好一阵捧腹。
纵使有纱巾围着,两个人也是灰头土脸,一副刚刚在黄土里打过滚的模样。
六所的来人中,正包括了宁馥大学时的舍友,宋真和钱桂芝。
钱桂芝是他们宿舍中年纪最大的,性格温和会照顾人,因此平时都被叫做大姐。
宁馥跟钱桂芝从毕业后就没见过面,此时都有些不敢相认了。倒是宋真率先走上来抱了抱宁馥,道:“我就知道咱们会再见的。”
她重回061基地,此时胸中也是感慨万千。
“大家别站着了,快,都到屋里整理休息一下。”马铁军招呼道。
实际上给六所专家留出来的时间也不多,他们只来得及洗把脸,上食堂吃了一顿搀着沙子,嚼起来十分费牙的晚饭,就立刻被关进了“小黑屋”里,看材料,看图纸,做论证。
“跟熬鹰一样。”宁馥关上门,转头对马铁军道。
弹头室的主任看她一眼,“当初你不也熬过来了吗?”
时光弹指一挥,往事依然如在眼前。
等宁馥这一趟折腾完也已经是深夜了。
她正困得睁不开眼,摸索着把钥匙捅进锁孔里,余光一瞥,瞧见自己的窗台上放着个防雨布包。
平时有寄给她的信件啦包裹啦,大伙帮她拿了就放在那。
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她下午换下来的那外套和防沙面巾。
都已经洗干净了。
宁馥拿起面巾来闻了闻,还有一股双喜牌香皂的香味呢。
——不但洗得干干净净,连她面巾上磨破的一个小洞洞,都被仔细地缝补了。用的同色线,一点都看不出来破损,还用五色线绣了朵小花在上头。
包里还躺着一瓶红花油。
宁馥弯起唇角。原来不是哪来的田螺姑娘帮她洗了衣服,而是那愣头青的田螺小伙给她赔礼道歉呢。
她把面巾拿在手中欣赏了一会,觉得牧仁赤那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套马扛木仓的汉子会绣花,这才叫秀外慧中(大雾)呢。
*
第六研究院的人在“小黑屋”里带了好几天,总算给放出来了。一个个两腮凹陷,眼都熬得通红。
“目前,DF-5导弹在之前试车时出现过一次雷达故障。”
会议室里,马铁军介绍道:“也就是导弹在发射后出现‘目盲’的情况,即使飞行姿态和弹道都正常,但出现雷达失灵现象。请大家来,也是想给我们的制导系统做一次会诊。”
六所的专家各个脸色严肃。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制导雷达本身的设计和全部运行系统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私下也开小会,但没能得出确定的结论来。
基地负责制导雷达的专家脸色格外沉重。
他也在基地工作近二十年了,以前从来没遇见过这种状况。而在之前的几次试射中,雷达的运转也完全正常。眼看要到最后一步了,却出现这种让人头痛的问题……
这个问题从发现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雷达室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
宁馥思忖片刻,“有没有可能是发射架动作与导弹动作发生共振的关系?”
共振状态下发射导轨晃动,可能会使制导雷达失灵。
她话未说完,被宋真打断:“我认为更有可能是温度的原因。上一次发射是在冬季,太冷也会导致目前的雷达系统发生暂时的紊乱和失灵。”
钱桂芝悄悄拉了一下宋真的衣服。宋真却假装不知道。
六所的专家们都有些惊讶。毕竟他们私下讨论时尚且无法达成一致,宋真的语气却太过确认了一些。
“这是我的预判和解决方案。”
宋真语速极快,将自己的设想和预备方案讲了一遍。
六所的专家,除了她和钱桂芝,都不年轻了。他们太保守,即使觉得办法可行,也不敢直接讲出来。那么,就由她来讲!
宋真知道“大姐”钱桂芝正用担忧地望着她,但一股意气充斥着她的心怀,让她忽略了钱桂芝的目光。
她说完,下意识地看向宁馥。
她的老同学、她的参照系,听得很认真,正眉梢微蹙地思索。
不知不觉的,宋真的心跳加速了。
一时间会议室内气氛安静得出奇。六所的专家是正面面相觑,不知谁给了宋真这样一个中级研究员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下定论;061基地的几个负责人则是都在思索这方案的准确性。
DF-5目前是国家给他们的最重要任务,是无数人的心血和汗水才换来如今的进展。在这个关节上,必须慎之又慎。
这也意味着——没人敢先开口肯定,也没人能先开口否决。
马铁军把雷丢给宁馥了。
“宁副主任,你怎么看?”
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宁馥的身上。
坐在一旁的钱桂芝暗捏一把汗。她这两个舍友,还真都不是圆融老熟的性格。宋真是自尊心强,爱钻个死胡同,宁馥呢,看着软软和和再温柔不过了,实际却是外圆内方。
宁馥果然顶着众人的眼神开口了,“我不赞成。方案需要再论证,雷达问题的原因我倾向于是共振造成。”
宋真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
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愤怒?难受?还是失望?
宋真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竟隐隐期盼着宁馥的支持和认可。而当宁馥说不赞成的时候,反激起她心中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她偏就要争个高下!
会议没有讨论出结果来。目前的两种主要意见背道而驰,宋真主张对雷达系统进行温控,而宁馥则认为要从发射架和弹体振动方面着手。
两人各带一组,分头论证。
回了临时宿舍,钱桂芝把宋真拉住了。
“你轴劲儿是不是又上来了?!”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咱们所专家都没有确定意见,你怎么敢直接把你想的提出来?”
宋真板着一张脸,道:“我觉得我是对的。”她顿了顿,“你也觉得宁馥才是对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钱桂芝平素温和,也了解宋真的脾性,又软下声音来劝她:“刚才会上,宁馥她也不是否定你,现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你们是钟子期俞伯牙,不是周瑜诸葛亮啊!”
宋真猛地把手抽出来,“我会证明的,向你,也向宁馥。”
钱桂芝急了,“这是你和宁馥较劲的时候吗?!你不是要向我们证明,你是要向国家、向人民负责人的!”
但宋真没再回应她,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钱桂芝叹气。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三天。
宁馥和基地雷达组、发射组的人也拿出了一套方案——将发射导轨缩短!通过调整导向梁末端底板的弯度和角度,把可能产生的共振减小到最低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