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套方案同时摆到了总指挥的案头。
国防科委同时组织了一批专家对故障原因进行研究,最后拍板的结果是缩短导轨,赶在气温未达零上前发射。经过严密的论证,雷达的问题不在于天气冷不冷。
“大家还有什么异议么?”马铁军在会上宣布了上级的决定。
钱桂芝看到宋真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
“马主任,我有问题。”她突然开口道。
宋真紧握双手。
“我认为应该对宁副主任提出的运算结果再做进一步检验!”
马铁军看向宁馥。
宁馥她平淡而坚定,“我坚持。”
马铁军对宋真道:“我们已经请了数学方面的专家,专门对运算方面做了重复演算和验证。”
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推给宋真等六所专家,“这是他们那边出具的报告。”
[经我系演算论证,运算方面结论无误。供参考。
中国科学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陈芸]
宋真半晌没有说话。她下意识地摸索着左手的伤口,那永远无法再恢复生机的疤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她听见自己声音艰涩:“我保留我的异议。”
她不愿意退让。
*
发射实验定在2月4日,上午九点。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点火”的命令也出去了,导弹也发射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有了一个感受——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度秒如年”!
过了一分钟,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监控室里,所有人都在盯着雷达反馈装置,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一个亮绿色的点,出现在屏幕上。
“报告指挥室,报告指挥室,推进良好,弹体状态平稳,制导雷达运行平稳——”
宁馥猛地攥住了一旁人的手。
屋里有一种憋着劲的紧张——因为现在还不是欢呼的时刻。现在,他们或许攻克了目前最难的、最容易出问题的一步,但整个发射过程还没有完成,就不能算是成功。
终于,过了一个小时,观测站的报告来了。
——发射成功!
整个指挥室,整栋大楼,都爆发出一阵欢叫!庆祝的热烈,几乎形成一股快乐的气浪,蒸沸了061基地上空冬季的冷空气!
“成功了!成功了!”
不知道是谁,在用带有哭腔的嗓子大叫。
马铁军第一次当着大伙的面手舞足蹈,热泪盈眶。
所有人,都在狂欢中被幸福和自豪包裹着。
宁馥拥抱了不知多少个人。
宋真有些尴尬地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导弹发射的成功,似乎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撞到了死胡同里。
科学可以有争论,学术可以有派别,但做人不可以挟私。
她太迫切地想要成为能与宁馥比肩的人,以至于……以至于被这种急切冲昏了头脑。
在狂欢庆祝的人群中,她觉得自己竟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宁馥和她握了手。
宋真突然道:“对不起。”她没头没脑地说:“我质疑你的数据,不是因为数据有问题。而是因为气不过你永远是对的。”
“我狭隘,自私,我是不及你的。”
过于骄傲的人,往往自我剖析时也过于直白。
宁馥把她拉过来抱了一下,“没有谁永远是对的。也没有谁不及谁。”
“我们都是老师的学生。”
朱培青像她们共同的父亲。
老师平生心愿,此刻达成。这一章节里,都是我们的笔迹。
宋真突然泪如雨下。
“我不配啊。”她哽咽道。
老师教他们要冷静,要清醒,要顾全大局。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课要学。
*
导弹发射成功了。庆祝持续了三天,全基地狠狠吃了三天的手抓饭加红焖羊肉。
抹抹嘴,又要出发了。
马铁军坐镇后方,宁馥带队,前往导弹飞行的落区搜索。弹头弹体的测量定位和残骸回收,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他们坐军机重返库尔勒,在飞机上宁馥才想起来这半个多月都没顾得上和牧仁赤那同志说上一句话。
飞机上人多,宁馥本想夸赞一句牧仁赤那的手艺好,但怕他害羞闹个大红脸,于是作罢。
只等到了塔克拉玛干的无人区,四下都是黄沙,宁馥掏出面巾绑上,轻轻一吹气,那朵五颜六色的小花就鼓起来一点。
同队的人就开玩笑,“哟呵,宁副主任到底还是精致啊,面巾这么漂亮!”
宁馥:“哪里哪里。”
——牧仁赤那整整一天都没敢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技术部分来自《我国第一代空舰导弹武器系统鹰击六号研制侧记》,部分为杜撰,并非真实历史哦
下一章是本世界的尾声~另有特别番外放送:《纪录片:驯火者宁馥》
第34章 以身许国(34)
前往落区的队伍缓慢地行进在公路上。
这里的路极不好走,盘山绕岩,爬坡时直让人觉得被惯性和重力死死地摁在靠背上。地面坚硬,全是下过雪后的冻土层。山道根本算不上什么公路,有的区段年久失修,路上有残损和碎石,车开过去就是一阵接一阵的剧烈颠簸,人的脑袋“咣咣”地磕撞在车厢璧上。
再从车窗外望出去,一侧是山璧,另一侧就是陡峭悬崖,前车已经开始向下了,后车还在爬坡,整个车队宛如游动穿梭在怪石与云雾之间,逶迤前行。
“宁副主任,这次找落点,回去咱能休假不?”
有人问。
“我闺女出生一年半啦,我还只在产房外头抱过她一次呢。”
宁馥一瞧,是弹头室的,这个她能做主,“能休,回去你开假条,我给你批。”
对方一个三十多岁的大高个子笑得满脸见牙不见眼,收获了车内众人一致的羡慕嫉妒。
——他们中好多人年休假探亲假加在一块都攒了不老少,可总是腾不开手,走不开人。
若是家属也随过来基地安排工作了,倒也还好,平时不忙的时候能回家吃上一口热乎饭,夫妻睡睡热炕抱抱娃,最苦的就是两地分居的那些,时常自嘲,虽然个人问题解决了,但和单独一个人过日子实在没啥两样。
路上走了四个钟头,队伍终于翻越天山,到达了之前建立的库尔勒遥测站,和留守的同志汇合。
队伍当天休整,准备补给,第二天一早,前往塔克拉玛干沙漠无人区。
这次队伍人不少,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包括061基地的专家、保卫部队一个排,还有向导、司机、话务员等等。
落点已经精确到了方圆20公里,剩下的,就要靠大家用眼用腿去“人肉搜索”了。
深入戈壁,车队缓缓地按着落点方向行驶,四下茫茫,放眼所见全是砂石,荒芜人烟。
进入落区,每五人为一组,携带望远镜、指北针,每人带水两壶,干粮一袋,开始搜索。
“——找到了!找到了!”
远处传来惊喜的叫喊,宁馥等人拔腿就往声音的方向奔去。
金属的光泽,在戈壁滩落日的余晖照耀下,分外醒目。
几个保卫排的小伙子欢呼欢叫,跟一只只活泼的黄羚羊似的,一整天的奔波似乎都不影响他们的高兴。
近7小时的徒步搜索,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了。宁馥当即拍板,原地扎营,所有小组返回营地休息。明天一早,一半人留下测量弹坑,挖掘陷入沙中的弹体残骸,其他人则继续出发,去找散落在这附近的二级残片。
篝火熊熊燃起。
就着水吃干粮,压缩饼干噎得大伙直翻白眼。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军人们几乎同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拨动木仓栓的声音令人心惊。
牧仁赤那低声道:“警戒。”
宁馥也站起身来,周围几个061基地的专家也都面色凝重。
即使现在的气氛已不像十来年前那样严峻险重,但曾经那些敌特猖獗大搞破坏的故事还在大伙中流传着,谁也不敢保证这次他们是不是撞上特情了。
——带一个排的兵,除了要为弹体残片挖掘出人力,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牧仁赤那飞快地安排了警卫保护弹坑,转头对宁馥几人道:“你们紧跟保卫,我去看看。”
弹头室的几个人一瞧这阵仗,个个紧张,拳头都攥紧了。
“我们不用保卫!给我们枪,我们也要保护弹头!”
说话的是那个之前在车上和宁馥请假的专家。
这时候也顾不上惦记老婆和闺女了——他们的心血,谁要是想来搞破坏,谁就先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
牧仁赤那看了他一眼,转头又看看宁馥。
宁馥默默把[草原巾帼]的称号挂上了。
牧仁赤那摘下自己的八九式配qiang递给宁馥,“注意安全。”
说完从另一个兵手里接过一支步qiang,带人往木仓声传来的方向去了。
*
篝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着,大家伙却丝毫没有享受温暖的兴致。天上一轮银月初升,光芒撒落,也无人欣赏。远方传来狼的嗥叫,更令人胆战心惊。
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篝火光亮照不到的尽头,终于从黑暗中遥遥地走出几个人来。打头的是牧仁赤那。
大家都大松一口气。
几个兵搬着东西,旁边跟着他们的维族向导,大叔肩上背着猎qiang,束手束脚,看着挺不好意思。
闹了半天,是向导大叔在大伙忙着扎营架篝火的时候脱离了队伍,仗着自己熟悉地形了解戈壁摊,跑去打猎了。
“那个干,你们吃上点这!”
小伙子们把他们抬的东西放在篝火旁边——那是一头个子不小的羚羊,正是向导大叔的战利品。
“你们辛苦了,我也帮不上忙……”大叔拘束地搓着手。
宁馥将八九式保险合上,递还牧仁赤那。
专家们还都心有余悸呢,保卫排的小伙子们已经各个眼睛放光,全用渴望的眼神望着领导。
宁馥妥协了:“你们有人会弄吗?”
这可绝对超出061基地专家们的能力范畴了。
不用征求志愿者,早有动作快的和向导要了刀子去旁边处理那可怜的羚羊去了。
“不会把狼招来吧?”宁馥悄悄问。
牧仁赤那摇摇头,“我们人多,狼不敢的。”他看了宁馥一眼,突然说:“你不用怕。”
宁馥就笑了,“因为我是长生天保佑的人么?”
牧仁赤那“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负责烤肉,递了一圈,最后才给到宁馥手里。
就有人起哄:“赤那排长怎么回事啊,宁副主任可是咱们这唯一的女同志,你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牧仁赤那讷讷道:“都是一样的。”
他那意思是肉串先烤后烤都一样。
宁馥还没说话呢,就有弹头室的帮她还嘴道:“刚才你怎么不怜香惜玉挡在副主任前头?还要靠咱们副主任拿着qiang保护你嘞!”
“我们宁副这叫文武双全,妇女能顶半边天,香啊玉啊的,比得上么?”
宁馥抿嘴笑了。
牧仁赤那一呆。
他想起在图拉嘎旗的时候,整个畜牧排的小伙子都盼着能和宁馥说上一句话。大家管她叫草原之花。
她是漂亮的、聪明的、温柔的。像一朵盛开的金盏莲,吸引所有蜜蜂的殷勤。
可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希望像花朵一样被保护。
她会打木仓,骑马跑得又快又好。她既善良,又勇敢,她是保护别人,挺身而出的那一个。
她会很多深奥的知识,她带领着一群科学家,人人都服她,尊敬她,听说新招来的研究员都把她当偶像。
她为祖国工作,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现在她周围的人,已经不会,也不敢像图拉嘎旗的牧民小伙们一样,试图博得她的芳心了。
她依然美丽,温和,观之可亲。但有一种强大的气场,让人不敢在她面前越过界去。
越是这样,越显得他私心可耻,念头虚妄。
最后一串烤好的肉,撒了他揣在怀里的一小包孜然粉,去腥的。
*
向导大叔带来的一场虚惊过去,气氛重新活泼起来,围着篝火,少不了拉歌跳舞表演节目。
宁馥这尊大佛往边上一坐,笑看那些初生牛犊子一样的兵们去哄他们排长。
“排长来一个,排长来一个!”
“咱们排长是少数民族呢,都能歌善舞!”
牧仁赤那被人硬拉到大伙中央,被逼无奈地唱了首歌。这也是他唯一会唱的一首。
唱完就获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大伙都觉得逗他更有意思,纷纷起哄,有的问:“在老家草原上真有你惦记的姑娘么?”
有的问“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请个假把婚结了?有目标了没?”
牧仁赤那被问得满脸通红。
最后硬是憋出一句斩钉截铁的“我、我不结婚!”众人哄堂大笑,又听他道:“我的爱人是祖国!”
*
沙漠的夜晚和中午简直差了两个季节,生火要取暖,更要防野生动物,因而夜里也不能熄灭,大家需要轮班值守火堆。
快天亮的时候,宁馥钻出帐篷。
天边蒙蒙一线光亮,天空中夜色的深黑已开始褪却。牧仁赤那正坐在篝火堆边。
宁馥朝他点点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看着一轮鸭蛋黄色的太阳慢慢、慢慢地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