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高负荷运转的大脑似乎终于找到了休息的空当。
过了好半天,关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的这一屋子烟味。他看向钟华,“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钟华将指间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淡淡看了他一眼。
关童轻轻叹了口气,“她也确实让人放心不下。”
要说人选,没有比宁馥更优的。但眼下C地区的局势,实在不能不让人担心。
会议室屏幕上还留着宁馥发来的文字简讯。
次图摄于7月7日下午三时许。因躲避政府军巡逻士兵藏身于难民归葬的尸坑中。向下挖掘发现至少3月前形成的万人坑。
此图摄于七月七下午五时返回酒店前,缓冲地带难民聚居区。图左是十一岁的迪赛卡,图右是五岁的萨哈。
她的文字尽可能的精炼,言简意赅,这么两段陈述句。可越是平淡,越抹不去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惊心动魄。旦夕之危。
宁馥在简讯中其实表达了一些犹豫。
她不知道要不要将迪赛卡和萨哈兄弟俩的照片也刊发出来。
——那更像是一个带有私人感情的承诺。
倒是钟华看到照片就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有时候记者的痛苦也正在于此。你的所视所听所闻所想,必须要尽可能排除个人的情感。而那些原本应该属于私人所有的感知,却必须向公众敞开。
万人坑是教人毛骨悚然,令人发指。而这两个站在难民窝棚前的孩子,才会令人反思。
这场战争,除了给胜利者带来利益,给失败方带来损失,给国际局势和地缘政治带来震荡和变化以外……还给那些微茫的“人”带来了什么?
钟华将那张照片加进了待发布的素材中。
如果你没办法阻止战争,那你至少要告诉人们战争真实的模样。
第71章 仗剑人间(37)
天光既白,钟华和关童等人都是一夜未睡。
两个人从吴部长的办公室出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关童一张平时笑眯眯的肉脸已经紧绷了一个晚上,此时终于带上一分笑意,“这下你可以睡个好觉了,你们家宁馥出生入死没白干!我就看明天法新社路透社转不转!”
*
小镇的街道上很冷清。经过一夜爆炸的轰鸣,就连当地人的身影也不怎么出现在街道上了。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尾烟中似乎也都带着一股惊慌失措的味道。
接送宁馥的向导说什么也不干了。
大胡子一个劲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不去了,那里实在太危险!”他也劝宁馥,“昨天夜里的轰炸你没看到吗?他们说今天反政府武装很可能就要进攻这里了,你赶紧走吧!”
如果不是他的妻子患病在床,4个孩子都还太小,他也早已带着妻儿逃离这里了。
叛军虽然不会随意的枪杀平民,但只要和政府军交火,这里就算是战区。
生活上的困难暂且不提,只要走出家门,随时都可能会被一颗流弹打死。这样的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让人迅速地变得谨慎。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向导大胡子虽然很需要钱,但是更需要留着这条命照顾家人。面对宁馥的请求,他只能无奈地摊摊手。
不过好说歹说,看在宁馥给的钱实在够多的份上,向导将他的车借给了宁馥。
“千万别在那儿停留太久。”他叮嘱。
在最靠近战火的前沿,任何变数都有可能发生,任何意外都可能措不及防。到时候恐怕没有后悔的余地。
宁馥谢过了他的好心,开车前往缓冲地带的难民聚居地。
到了地方,她立刻意识到昨晚的轰炸波及到了缓冲地带。
大片大片的荒漠草原变成了一片焦土。
哭声,惨叫声,无序的大声交流和叫喊乱成一团。
按照记忆,她找到了迪赛卡和萨哈的那个小窝棚。
准确的说是小窝棚的残骸。
被烈火焚烧过后的残骸。
两个孩子都不知去向了,只剩从前他们摆在帐篷前的那只小铁炉歪倒在一旁。
宁馥拉住一个路过的妇人,问她,“迪赛卡和萨哈去哪里了?”
那妇人平淡的看了她一眼,似乎为这个记者的天真和无知感到可笑。
“萨哈死了。迪赛卡把他烧掉后就走了。”
他的弟弟已经死去。他唯一的责任、他唯一需要守护的人不在了,迪赛卡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呢?
气温三十七摄氏度,阳光正烈,宁馥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凉。
她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衣袋里的相片,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小萨哈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她穿行在这片焦土之间。灰尘,砂砾,混合起来的污水和血水,沾上她的鞋子。
她拍了许多照片。都是印在她视网膜上久久不退的画面。
空袭误炸难民营地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
——宁馥看到也有些不要命的外国同行赶到了这里。他们有些甚至和宁馥住在同一个酒店,彼此一打照面,再看看手里拿着的相机身后背着的器材,就都明了了对方的身份。
“Hey,你一个人?你是中国的记者吗?”一个高大的男人朝宁馥走过来。
他的英文口音也不算流畅,是个法国人。
宁馥点头。
对方伸手和她握了一下,声音很诚恳,“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想有些同行希望我能够向你转达他们的敬意。”
宁馥微微一怔。
然后她才想起刚刚看到的消息,——那两张关于政府军涉嫌种族屠杀的图片已经向国际社会公布了。
中视给她回过来的消息有6个字,“万万注意安全”。情真意切。
这“万万”两个字,倒是让宁馥看怔了好一会儿。
作为拍摄了那两张万人坑照片的记者,她的名字几乎一夜之间就在整个国际新闻界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名声,是荣誉也是包袱,此刻像个累赘,让她不得不提防更多的风险。
那叫兰斯的法国人进一步解释道:“你发现的那处万人坑已经被销毁了。”
那两张照片由中方一公布出来就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各国记者都在往照片中所提供的位置赶,但当他们到达缓冲地带时,这里已经被昨夜的空袭毁的差不多了。
就连那颗标志性的,被闪电击中的老树也已经彻底化为灰烬。
再想拍到原始状态的图片,几乎是不可能的。
宁馥的那几张照片,竟成了仅有的图像证据。
“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避过巡逻守卫拍到照片的吗?”兰斯问道。
宁馥笑了笑,“我当时就在万人坑里。他们不会注意一具尸体。”
法国人的眼睛瞪大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简直像看见一只会跳芭蕾的猫鼬。
过了好半晌,他才虚弱地喃喃道:“你真的很了不起。”他也是经常跑高风险地区的记者,他自问做不到。
兰斯和她分享了一个消息,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了。两小时后,反政府武装就要进入玛卡巴特镇。
政府军正严阵以待,这里的难民也要全部撤走了。
宁馥的车跟在兰斯他们的车后驶入小镇。兰斯他们也准备冒一次险,试试看能不能拍到反政府武装进入,甚至和政府军交火的画面。
宁馥在车上把防弹衣套在衬衣外头,扣上钢盔的系带。
兰斯觉得他带着采访小组跟宁馥临时组队是一件非常倒霉的事。
倒霉就倒霉在他们被政府军和叛军的交火堵在了一条街上。
街的一头是政府军的坦克机qiang和隔离带,街的另一头是反政府武装的皮卡,双方都在对对方射击。他们在另一条街上,但想要顺利离开,就得拐入那条正在交火的街道。
曳光弹在白天依然能看到清晰的弹道,钉在墙体上便炸开一蓬砖石的碎屑,水泥墙壁在子弹面前几乎像可以被任意塑形的豆腐。
宁馥录制好一段视频素材,退回到他们作为掩体的建筑物后面。
兰斯有些欲哭无泪,他要不是受了宁馥的鼓舞,绝对不会跟着她跑到这街上来了!
更倒霉的还在后面。
是兰斯这辈子觉得都不会再碰上第二回 的事情。
有一个男孩出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是些什么。他仿佛对隔了一条街正在用机qiang互殴的军队一无所觉,拿着一根小木棍,沿着兰斯和宁馥他们所在的这条街道慢慢地向前走。
然后兰斯就看着那个中国的女记者像一头猎豹一样,从掩体后面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不是圣母,只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之内去救尽可能多的人
这两章题材可能沉重一些,但女主永远强大永远坚韧不拔,她是骑士,一往无前,她是战士,无畏无惧,她是国士,举世无双。
下章也会很帅,帅的作者在被窝里直蹬腿QAQ
第72章 仗剑人间(38)
“宁——!”兰斯下意识地大喊,但根本来不及拉她。
这中国女人疯了么?她以为这是电影里,纷飞的子弹全都自动绕着主角走吗?!
法国人心中觉得宁馥凶多吉少,惋惜了也就一两秒,立刻飞快地转头吩咐跟着自己的摄像,“快,快拍!”
摄像赶紧将镜头转向街上。
“她真是疯了……”摄影师盯着镜头,也喃喃道。
——那个女人竟然直接将那个将后背亮在流弹的范围之内,将那个小孩子整个人遮住了!
她是把自己当做了护盾。
哪怕身上穿着防弹衣,也没有这样玩命的啊!
兰斯旁边的摄影记者一通狂拍。
短距离的冲刺,宁馥呼吸丝毫不乱,那孩子迷茫地抬起眼睛来瞧她,脸上露出一丝恐惧。
兰斯的高喊声从远处传来,“动作快点!快把他带回来!”
暴露在毫无掩体的街道上,每多一秒,危险都在成倍递增。
宁馥的动作却轻而缓。这个孩子太小,像受惊的羔羊,恐惧很可能会让她乱跑。
她不能吓到她。
——这是个女孩,一头短而乱的卷发,看样子是故意打扮成小男孩的模样,一双眼睛棕绿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宁馥先露出个微笑表明自己是友善的,没有威胁,一边问她,“这里很危险,和我到安全地地方去,好不好?”
小女孩却仍然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她也感到宁馥不带恶意,朝她摇摇头,然后做了几个手势。
——她是个聋哑孩子。不会听,不能说。
怪不得,会连走到战区深陷危险都不知道。
宁馥不会手语,好在,女孩大约也习惯了靠比比划划与人交流,她情急之下比出的手势对方也领会了意思,小脸上顿时露出惊惶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奔逃,想要赶紧跑回家去,跑回安全的港湾里,哪怕、哪怕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但她的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一只手,轻轻地,不容反抗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宁馥示意女孩不要乱动,随着她一起移动。
托娜的目光飘动一下,大姐姐的手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已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牵着自己了。
战争中的孩子大多早熟又敏感,他们就像危机四伏的非洲大草原上那些警觉的小羚羊,一点点风吹草动的变化,都会让他们警觉地缩回安全地带。
但托娜没有这样自保的本事。
她是个天生的哑巴,可爸爸妈妈哥哥都对她特别特别好!虽然生活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小镇上,托娜却一直是被保护,被宠爱着的。她可以去特殊学校读书识字,下了课,温柔的妈妈就会来接她回家,爸爸努力赚钱,想着带他们去更好的地方生活,哥哥是她最贴心的保护者,谁都不敢欺负她。
在接她放学的路上,托娜和她的爸爸妈妈遇到了土炸弹。她坐在车子后座上的她失去了听力,也永远地失去了她的父母。
哥哥比她大三岁,爸爸妈妈不在了,他就成了托娜唯一的依靠。但他也已经四天没有回过家了。
托娜不得不自己出门,她想去找她的哥哥。
小袋子里装着她捡到的弹壳,这些金属可以换一点钱或者食物。
朝隐蔽处走过去的路仿佛有一万米那么长。
宁馥一边压低身子将小女孩覆盖在自己躯干的保护范围内,一边尽可能地加快步伐。现在两方刚刚交火,必须赶在他们波及到这条街上之前——
木仓声突然大作,随后是一种略显尖锐的啸鸣声。
兰斯他们藏身的隐蔽处已经近在咫尺。
几个法国人几乎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宁馥猛地翻身扑倒,将那小孩子护在身下。
一枚榴弹,集中了他们身后的移动小型建筑。
“——轰!”爆炸掀起气浪和烟尘,冲天而起,碎玻璃、石块、断裂的木板,这些才是杀伤力最大的东西,在刹那间迸射出来。
兰斯后知后觉地大叫起来。
硝烟微微散开一些,几人定睛看去,才见趴倒在地的两个人脑袋缓缓地动了几下。兰斯张口结舌,——他看见那个女记者不仅仅将小孩按倒,避过了榴弹,竟然还不忘稍稍支起身体给对方留出一丝空间,用她的后背挡住了无数碎砖石和玻璃的冲击。
她也是肉体凡胎啊,怎么看起来……这样坚不可摧。
宁馥被气浪冲的嗓子眼发甜,她晃了晃头,立即去看小女孩。这个很懂事的姑娘用小手轻轻地抓着她胸口的衣服,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宁,小心,小心——!”他情急之下,一大串法语叽里咕噜地从嘴里喷出来。
两个人的头顶,建筑物的阳台毫无预兆地,伴着沉闷的坍塌声,骤然坠下!
大理石混凝土的小型阳台,断裂下来的部分足以将人连肉带骨头砸成一块饼。
完了完了完了。兰斯觉得让他亲眼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在自己面前被掉下来的阳台砸成肉酱,他恐怕这辈子都要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