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皇帝,很了不起吗?
  你长了一个高耸入云的鼻梁、颇为帅气,很了不起吗?
  全天下的女人就都要对你莫名其妙甩过来的橄榄枝一把抱住?
  这与我知晓你赵煦再过四年就驾崩了没关系。
  哪怕你是那活到八十九岁的乾隆皇帝的命,我对你没感觉,也不愿委身于你。
  这与我和四郎有情,也关系不大。
  一个女子若无伴侣,就应被理所当然地、不问她心意如何地占有了?
  极权,便是这样傲慢与无知。
  在你们赵家打一阵短工挣点银钱是可以的,甚至,给折美人和种美人这样一把青春喂了政治婚姻的小姑娘们,发明几个保温杯,捯饬捯饬冰咖啡,逗逗她们开心,我也挺愿意。
  但若要我也和她们一样,困在这逼仄的牢笼里一辈子,做个混吃等死的鹦鹉,我非疯了不可。
  姚欢不由想起后世脱口秀里那句灵魂拷问——“明明那么普通,为何那么自信”
  现在她体会到了,更深刻的拷问是:不太普通的男人,就可以那么自信了吗?
  还有什么好废话的,直接拒。
  总不至于杀头。
  姚欢稳了稳心神,小声道:“官家,民妇,还是想出宫。”
  她掂量着,话越少,应是越给最高统治者面子。
  赵煦不语,过了三四息,才听到他鼻孔里出了气。
  继而,天子轻笑一声,道:“你这话,是真心,还是害羞?”
  “民妇,想出宫。”
  “姚氏,你在宫外,其实有人吧?”
  “回官家,民妇始终独身而居。请官家,恩准民妇出宫。”
  “姚氏,你在朕眼里并非庸脂俗粉,不要行欲擒故纵的做派,可好?”
  “官家,眼看秋收在即,虾稻的收成不知如何,请官家,允民妇出宫。”
  姚欢的脑中,闪过“苏颂”和“福庆公主”的名字,但她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帝王心思异于常人,若提“我是苏公门下啊”、“我救过福庆的命啊”来求得脱困,赵煦会不会越发感到一种人情与道德的威胁?
  姚欢静静地等,祈祷青年天子将此事翻篇。
  赵煦微张着嘴,不再发问。
 
 
第236章 朕帮你立个牌坊(下)
  门边的梁从政,简直恨不得今日不是自己当差,也就不会见证官家“丢了面子”
  他服侍官家多年,第一次看到,在堂堂天子面前,还有这么给脸不要脸的小娘子。
  梁从政心里头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赵煦的喉头,更是堵得慌。
  他觉得不可思议。
  凭什么被拒?
  朕难道和曾布那个不能人事的庶出孙儿一样么?
  你想守节?你四处奔波挣钱的样子,哪有半分守节的模样?
  赵煦想恼,却又意识到自己毕竟是一国之君,怎好降格为市井莽夫的气度。
  况且,眼前此妇,说来是小福庆的半个救命恩人。毕竟头上三尺有神明,自己若真的用强或降罪,神明会不会
  但不恼吧,赵煦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若不是真觉得这姚氏有几分良民义士的品性风骨,自己堂堂天子,在内廷幸个妇人怎么了,何至于还正襟危坐地先与她长篇大论,最后却如门下省封驳王命一般,教她斥还了。
  一时之间,厅内像个冰窟窿似的,气氛僵冷以极。
  良久,沉思中的赵煦终于动了动身形,右手拿起银勺,搅一搅碗中的黄鱼肉。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姚氏,依着律例,你这样誓不从人的贞妇,朝廷应有嘉赏。朕会诏令下去,你在开封县租佃的系官田产,免两税。你在东华门外的饭食店,免住税。你出宫后,不必太为赋税操心。”
  姚欢闻言,却丝毫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免税?
  天子思维跳跃那么大,忽出此言,莫不是后头还跟着个“但书”
  果然,赵煦继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吩咐门边的梁从政道:“梁从政,你去准备御酒、珠冠、霞帔和匾额,送到姚娘子店里。门匾上让米元章(即米芾)写‘旌表贞妇姚氏’六个字,挂于她饭食店的门楣上,令往来士庶,皆可见之知之,仰之敬之。”
  ……
  东华门外,竹林街。
  曾纬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这阵子,大热天的仍去蹴鞠,以泄心头愤懑,莫非中暑眼花了?
  但那匾额真真切切地挂着。
  曾纬跨进屋子,正面墙上“新琶客”御笔横幅下,原来养着兰花的条案上,花盆被移走了,三个乌檀木架,分别摆着御酒、珠冠和卷起来的霞帔,檀木底座中间刻有金晃晃描浓的“敕”字。
  这个时辰没什么客人,姚欢坐在墙角歇息。
  “像不像供着福禄寿?”
  她的下巴颏往御赐物件的方向微微抬了抬,问曾纬。
  她的脸黑黝黝的,但眸子仍然亮晶晶,看不出疲惫或恼恨的阴翳,只闪烁着些许讥讽的笑意。
  曾纬剜了几眼檀木架上的三尊玩意儿,紧锁眉头问:“不是说只是进宫当一阵差,教宫人们学会磨豆滤汁么,怎会这样?”
  姚欢起身,走上前,靠近情郎。
  情郎显然是从蹴鞠场子直接过来,青缎短衫,汗淋淋的。
  但他年轻,又每日沐浴、肌肤洁净,他还精于调香、擅于熏香,那汗的底质,便成为带了兰麝之气的水滴,热烘烘地蒸腾而起,摄人心魄。
  姚欢始终觉得,正因为自己前世也是经过情事欢爱的,所以才会被眼前这个古人迷住。
  她没有犹疑太久就对曾纬点了头,除却救命之恩、举止体贴、青史上寂寂无闻这些因素外,还有一份动力,乃是听从自己体内的雌性荷尔蒙点燃的化学反应。
  在这个时空,男子是可以大张旗鼓地谈论“性”的,便是官袍加身的士大夫,亦可在社交场合吟诵“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女子则不同。女子必须知趣地表现出对于男性原始魅力的淡漠,对于男性忠孝才华的赞赏,对于男性权势威严的服从。
  但姚欢来自一个文化构建与此世截然不同的时代。毋庸置疑,那是一个女性可以淡定从容地去沙龙听李银河讲座的时代。
  作为一个魂穿者,她当然不会鸡血澎湃地去向土着女子讲李银河的理论,但她皮囊假象下的内心,没有质变。四郎是个对异性具有独特吸引力的男子,她作为异性,接收到了头脑给自己的信号,就会丢掉磨磨唧唧,大胆地去索求。
  尤其在此刻。
  就算她出宫后尽量心平气和地去消化一个封建帝王的斗气狭隘之举,可一旦四郎这个令她真正心动的男子出现在面前时,她的冲动亦呼啸而来,特别希望,将那份被权力碾压所带来的愤懑,通过爱人温暖有力的拥抱来化解。
  姚欢拉住了曾纬的胸前的衣襟,试图将头埋入他充斥着汗气与药香的怀中。
  曾纬却蓦地一个激灵,望了门外一眼,扶住女子的肩膀。
  “欢儿,你别哭,坐到桌边,慢慢说。”
  姚欢一愣。我没哭啊,我只是想和你亲热一下。
  在一个自己看不上的男子那里受了委屈,自然想在自己看得上的男子这里,治愈治愈!
  不过,确实,自从那块破匾挂了上去,即使在午后原本冷清的时段,偶尔也会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闲人,冒着酷暑站在店面的篱笆外瞻仰。
  人们总爱对事不关己的贞节牌坊感兴趣,何况那破匾上的字,是大书法家米芾写的呢!
  思及毕竟大白天,此处又俨然成了风景名胜,姚欢于是离曾纬远了些。
  二人相对坐下,曾纬的身形掩在了阴影里。
  姚欢简略地将宫中所历说完,曾纬沉默了一阵。
  沉默之下,是涌动的火山岩浆。
  他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的沮丧,又翻了倍。
  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果然堂除之议中并未改变主意。
  可官家,赵煦,你是天子,父亲一个枢密院使,你若反对他的提议,他难道还会像当初装腔作势的谏官司马光那样,准备一头碰死在政事堂?
  你赵煦一口允了,我这绍圣三年的进士高第,就要去登州吹海风。这也便罢了,没过几日,你对欢儿又作出这般促狭之举。
  但曾纬脑子胀了一阵,慢慢转念细思,却觉得,天子赵煦,实也谈不上多么刻薄寡恩。
  他想明白了,自己的金榜题名沦为同年们所看的笑话,说到底还是因为父亲曾布对亲生儿子也冷酷无情。
  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就这么泡了汤,说到底还是因为欢儿太喜欢抛头露面、炫示自己的干练。
  否则,她当初老老实实地窝在她姨母那个蓬门小院里,过得一年半载,谁还会记起开封城的芸芸众生里头,有这么个小娘子?她若不是陆陆续续地牵扯上这诸般事端,官家也不过是当初听了一耳朵章捷所奏,曾府很快出面平息闹剧后,堂堂天子怎会与她宫里宫外地不断相见?
  久积的情绪,终于在如今这般教人窝火以极的境地里爆发了。
  只是曾纬的爆发,并未披着看上去火药味浓重的外衣。
  “欢儿,官家实已算得仁君,你这般逆了龙鳞,倘使汉唐时那些天子,只怕你已没命了。”
  姚欢一时之间,不清楚情郎要表达什么意思,是更深刻地讥讽天子,还是真的在开解心爱的女子。
  唯觉得他的语气,倒还平静。
  “我把店关了,随你去登州。”
  姚欢果决道。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去登州。况且,朝廷出面旌表门闾,与你当初自行哭闹一番抗婚,全然不同。官家此举,就是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了,登州难道不是大宋治下?”
  姚欢噤了声。
  她确定了男子口吻里的愠怒与埋怨。
  曾纬轻叹一声,抬眼睨着那块匾。
  “欢儿,你我情深,大不了,无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实,这匾,难道还能如皇城司的探子们那样,去禀报不成?欢儿,就算你住在府外,我的人和心,既然都是你的,府里那个不论是谁,你又何必计较。“
  姚欢倏地蹙紧了眉头。
  什么意思?
  做外室?
  不行!
  不能因为自己被权力践踏了尊严,她就能心安理得地仗着俘获一个男子的心、而去践踏他将来的妻子的尊严。
 
 
第237章 支边的邵清
  大漠风尘日色昏。
  庆州城内的鹅池畔,城内居民排成辐射状的十来支队伍,等着从池中打水。
  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出身党项族平夏部的李继迁,攻下了北宋的军事重镇灵州。
  宋人在西北的军事防线被迫不断向南收缩。
  在此后的一百余年间,宋辽和平,但宋夏的战争愈演愈烈。
  以今天陕西省的延安和榆林、宁夏自治区的吴忠和固原、甘肃省的平凉白银定西等地,直到青海省的东部,这条线,成为北宋与西夏长期对峙的军事分界线。
  界限以北,属于夏人占据的地盘,广袤的荒原上,布局着沿袭唐代名称的灵州、银州、夏州、盐州等城池。界限以南,乃是宋人治下的边军,陕西四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熙州开边后,增加了熙河路,改为陕西五路。
  在大宋西军五路中,环庆路处于头部地位。
  庆州则是环庆路的军府所在地。
  毕竟地处西北,比不得中原一带水系丰饶。庆州城的水源,只有城外柔远河与城内的鹅池两处。
  这些时日,宋夏常有交火,为防细作,庆州城门紧闭,城内居民便只剩了鹅池一个取水地。
  此时尚未到七月流火的凉爽季节,白日里骄阳灼人,向晚时分,鹅池畔才会聚积起人群。
  “那人就是叫作邵清的?朝廷派来巡疗的祗候郎中?”
  “年轻吧?长得也不错,举止一看就是东京人。”
  “哧,你去过开封城么?你知道开封城里的男子是啥样?”
  “你急个甚?我是没去过,但我阿父和阿兄在章经略帐下已久,自是跟着都去过开封。他们讲,京城的男子,就是邵郎中那般,斯文有礼、不骄不躁的。”
  “噫噫噫……看你口涎都到嘴边了,你阿兄既然得章经略青眼,就让他替你给章经略说说,要不,你家招了这邵郎中做上门女婿罢?听说他是孤寒出身,你们瞧,他身上的袍衫,打着好几个补丁。”
  取水的队伍中,几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凑在一处,再是刻意压低叽叽喳喳的嗓音,也掩饰不住这个年纪情窦初开、喜好议论青年男子的热情。
  那邵郎中长身玉立、静默不语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穿着布丁衣衫,拎着个斑驳的水桶,也浑无狼狈困顿之相。
  倒比城头那些铠甲森森、高壮威武的守将,更招人喜欢哩。
  所谓“远香近臭”放之四海而皆准。
  庆州城里这些军校家庭的女儿们,自记事起,目力所见皆是孔武有力、不打仗也要打架打猎的老少男子,难得看到个朝廷派来的青衫儒雅的医官,岂有不瞩目的道理。
  可惜,老天似乎不知顾念人间女子们这初涨的春情。
  几个小娘子正想趁着结伴打水的机会,好好欣赏品评一番斜阳里的邵郎时,远处一匹军马四蹄卷尘而来。
  “邵郎中,徐将军的伤口又迸裂了,章经略请你速去看看。”
  马背上跳下来一个军士,口气急促。
  他一把接过邵清手里的破木桶,恭敬道:“我替先生打水,先生骑我的马去吧。”
  邵清的面上,一丝难色转瞬即逝,深吸一口气,攀了马的缰绳,笨拙地翻上马鞍。
  大约他拽绳子的手法不对,那军马饶是受过训练,也不免摇头晃背,想告诉背上的生瓜蛋子骑士,自己不舒服。
  马儿这般一动,邵清屁股一歪,眼见着就要落下地来。
  好在来传命的军士身材极其高大,人又敏捷,见状忙扔了木桶,抢上前去,一手掣缰,一手扶住邵清的侧腰,硬是将他顶回了马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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