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邵清将柳叶刀平伸进去,控着手劲锯着麻绳。
  “断了,你试一下,但先莫起身。”
  汝舟的小拳头得了自由,伸一伸,扶住了自己的双胯。
  “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往院门跑。”
  汝舟的屁股撅了起来。
  刚听到身后一个“三”字出口,他就像一支离弦的小小羽箭,笔直地冲向院门。
  他甚至,晓得提前举起双臂,以确保在冲到门板前的同时,手掌就能抓住门栓。
  “嘎吱……咣……”
  门栓掉在地上。
  邵清推开门,几个跨步就到了两只黄鼠狼跟前,右臂一绕,五指如幕,钩住张阿四脖颈的同时,捂住了他的嘴。
  柳氏见突然冲进来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须臾便制服了阿四。
  她骤然间受了惊吓,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压着嗓子喝道:“你喊,我巴不得左邻右舍进来看到你们和曾纬的丑行。”
  柳氏刚要张嘴,听得此言,只“嗬、嗬”地喘几口大气,抚着胸口道:“你,你是何人?”
  却听自己那已经取出口中布帛的亲生儿子抢着答道:“他是我私塾先生,是阿姊的相好。”
  邵清被汝舟后半句说得额头一闷,但很快回到正事上,拿匕首指着柳氏:“你去那间。”
  柳氏骤逢恁大变故,瘪着嘴,心中骂道,不要脸的臭丫头,原来竟是四处招惹了偷腥的猫儿,连带着将弟弟也养成了吃里爬外的东西。
  但她只觉得眼前此人不怒自威,即刻依他所言而动,脚步踩着泥坑一般,跌跌绊绊进了厢房。
  邵清如控傀儡,拖拽着不敢在利刃寒光下挣扎的张阿四,亦扔进门去,将铜锁合上。
  那一头,小汝舟打开正厅的门,邵清提步而入。
  两人过了隔间,冲进寝屋时,曾纬正因听到外头动静不对,已然从榻上跃起,有些仓惶地将中单掖紧。
  他看清进来的人是邵清,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御前奏对练出的巧言令色本事,很快令他仿佛如本能般开腔斥道:“你这奸徒作甚!半夜三更竟入民宅骚扰。此处是我和欢儿的宅子!”
  邵清逼近他几步,盯着他,却并不回应他,只将匕首递给身侧的汝舟道:“去看看你姐姐,是不是被绑着。”
  说话间,邵清调整了站立的位置,拿背脊对着床榻。
  汝舟像只松鼠般跳到榻边。
  这娃娃当真机灵,先割断了姚欢脚腕间的绳索。姚欢双腿能动后,咕噜一翻身,露出背后被反绑着的手腕。
  待两只手也得了自由,姚欢一把抓过床架上的外裙,胡乱地扎了,又扯出口中的帛帕,毫无迟滞地翻下地来,扑到邵清背后。
  “带我走!”
  她双腿被绑了两个时辰不得动弹,一时竟站不住,脚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只伸出双手,拉住了邵清的袍角。
  邵清容色一动,垂目看她,将她抱了起来。
  汝舟紧张地拿刀对着曾经喜爱又依赖的曾家四叔,磕巴道:“邵先生,我也想回东水门。”
  “你跟着我们就好,不必理他。”
  邵清道。
  汝舟却将小小的柳叶刀捏得更紧了,一边趋步跟上邵清,一边回头看,生怕曾四叔扑上来似的。
  邵先生说得没错,曾四叔不必被理会。
  曾四叔并没有扑上来,他就像瓦肆里断了线的悬丝木偶,僵立在那里。
 
 
第276章 安慰
  这是叶柔来到南朝后过的第二个腊八节。
  杨禹带着两个娃娃,午后就来到抚顺坊深处的邵宅。
  叶柔并未像左邻右舍那样准备腊八粥,而是蒸了两屉鳝鱼包子,又用剔下肉的鳝骨熬制浓浓的底汤,煮出一大锅菘菜馉饳。
  十冬腊月的鳝鱼,须砸开冰面才能艰难地钓到,贵是贵了些,肉质却是一年中最为肥腴的。
  叶柔觉得,不必理会这个节吃啥、那个节又吃啥的风俗。
  情郎爱吃鳝鱼,那就每个节都吃鳝鱼。
  两大两小围坐一处,吃完包子和馉饳,杨禹与叶柔道:“你帮梨姐儿穿个耳洞吧,我这当爹的,手笨。”
  梨姐儿是杨禹的女娃娃,过完年就五岁了。
  叶柔已晓得宋人有在腊八这日给家中女娃穿耳洞的习惯。
  她给梨姐儿披上袄子,让她不戴帽子在院里站得片刻、将小耳垂冻得冰凉些,再取来两颗黄豆,夹着耳垂揉啊揉,揉到耳垂成了薄片子,才一针戳透。
  梨姐儿本来就乖,叶柔的手又快,她并不觉得多疼,安静地趴在叶柔膝头。
  杨禹的长子,梨姐儿的哥哥,叫杨小山,是个八岁的半大小子了。小山的性子与妹妹一样,老实温和,亲娘死在洪水里后,他伤心沉郁了一阵,后来见爹爹结交的叶娘子很好相与,渐渐也恢复了少年人的明朗,笑的时候渐渐多起来。
  “叶娘子,灶灰我已经扫进簸箕里了,摆在门边。”
  小山跨进屋来汇报。
  开封是都城,家家户户不像乡里人家,烧灶后剩下的草木灰要留作储存种子之用,故而每日都卖给专门来收灶灰的人。
  叶柔点头笑道:“好的,谢谢你小山,去你爹爹那里,看看我给你买的新鞋子,可合脚。”
  眼前的情景,让杨禹的心头暖烘烘的。
  他因而更想确定同样暖烘烘的未来图景。
  “阿柔,姚娘子的胡豆树,如何了?”
  杨禹问道。
  叶柔就着油灯,挑出两截合适的茶叶梗,往梨姐儿的耳洞里塞了,用帕子拭去耳垂上几点血印子,一面去搭杨禹的话:“姚娘子人爽气,出的价码地道,胡商里主事的,估摸着开春雪化了,就能将东西弄进来。”
  她抬起头,望着杨禹,也是望着杨小山,与这对父子商量道:“若朝廷真的要种胡豆树,我去求姚娘子,让我们去惠州种,可好?”
  杨禹还没细思量,小山已开口道:“好!”
  莫道男娃娃晚熟,这句话在杨小山身上不适用。他自记事起,就生活在母亲对父亲不知钻营的抱怨中。母亲殁了,父亲丢了弓弩院的差事、沦为力工后,小山更是敏锐地感到,这座城市,若非生活着一个叶娘子,带给父亲的只有茫然,以及清醒后更深的痛苦。
  父亲爱他们,他也因此,比父亲更盼着,全家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华美而冰冷的城池。
  哥哥一叫好,小梨儿也稚声稚气地跟着说好。
  杨禹充满希望地笑了。
  “使得,使得。我们去惠州。”
  四人又吃了些干果,眼看要交戌时,杨禹起身准备带娃娃们归家。
  这邵宅毕竟还不是他们的家,叶柔将邵清作为“雇主”的宽容支持之见,传达给杨禹后,雇主越是不在家,杨禹越是顾忌分寸。
  送走杨禹,叶柔进到邵清房中,铺展好洗晒干净的被褥。她前些时日去东华门唱榜处打听章捷班师回朝的讯息后,估摸着邵清回城,应也就是这几日了。
  叶柔刚收拾停当,忽听院门被拍响。
  她疾步到得门边,但听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进来:“叶柔,是我。”
  邵清!
  叶柔喜道:回来得正是时候,还能赶着吃碗鳝骨汤煮馉饳。
  门开处,叶柔大吃一惊,邵清竟打横抱着姚娘子踏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姚娘子的弟弟。
  叶柔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呆愣愣地立着,
  大半年没回来的邵清,以淡然却无隔阂的口吻吩咐叶柔:“门口那车夫还等着,你将汝舟送回青江坊蔡学正和沈姨母宅子,再与两位长辈道一句,姚娘子在此处。旁的你也莫多问,汝舟自会与他们说。”
  ……
  邵清将姚欢放在榻上。
  从一路搂着她,再到将她放落自己的床榻,邵清与姚欢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
  然而邵清又十分肯定,姚欢方才,没有要挣开自己怀抱的肢体暗示。
  仿佛因为,身体如一搜险些毁于飓风恶浪的小舟,终于避入安全的港湾后,她对于外界的反应,就倏地麻木了。
  如果不算汴河边为她验伤,以及在苏颂宅邸卷着她避开弩箭那次,邵清是头一回拥抱她,并且抱得这么久。
  但怀中人的状态,既意味着不抗拒,也意味着渺漠无一丝情动。
  这反倒大大减弱了邵清的局促。
  他更未因自己今夜的所见所历而沾沾自喜,浑无“老天在我一回京就送了个大礼”的感慨。
  他此刻,只关心姚欢那涣散的目光,何时能重新聚焦。
  “姚娘子,你可要饮些汤水?”
  他小心翼翼地问。
  邵清话音未落,忽见姚欢像被兽夹夹了尾巴的猫儿一般,噌地从榻上一跃而起,跳到地上。
  她回头看,眉眼唇鼻霎时扭曲,组合成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榻上,片刻前洁净如霜的枲麻床单上,一块不算大却触目惊心的血污。
  她瞪着眼睛与邵清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姚欢当然知道,那不是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愤怒、暴躁直至恶心到要呕出来。
  她眼前出现那个神色诠释了教科书般的“低俗猥琐”的妇人,就像洋洋自得的巫婆,将那块淤血般的鸡心往她体内塞,一面还带着教训的口气道“未嫁而失贞,只有这玩意儿能保你的颜面”
  在那陌生的屋子里醒过来时,身边哭哭啼啼的小汝舟被那恶妇训斥,已让姚欢陡然明白了恶妇的身份。
  她也意识到,恶妇的所为,针对的是姚家姑娘的躯壳。但她依然毫无迟滞地,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难怪上辈子看电影《风声》时,里头最恶劣的刑罚,是黄晓明所演的日籍军官,用游标卡尺丈量李冰冰所演的知识女性地下党员的身体部位。
  人非禽兽,越是精神世界构架完善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尊严。
  被自己从品行到智识都鄙夷的人,轻易地就限制了反抗能力,然后用一颗破鸡心,进行从身体到人格上的全方位羞辱,这种创伤,远远甚于刀割火燎。
  姚欢在短暂的咬牙切齿后,又扑到榻边,将床单胡乱地抓起,试图揉成一团。
  邵清再次上前抱住她,一手控住她的肩头,一手果断地将床单从她手里扯走,扔在地上。
  这一回,邵清能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发抖,继而额头抵住了他的肩窝,抽泣起来。
  邵清的臂膀环得更紧了,他的手掌却无抚动之状。
  他静默无言。
  他确定怀中女子有坚强的底色,也理解她身为凡胎尘骨的脆弱与崩溃的权利。
  这样的她,不应再经受“你当初怎地看上他”、“你们这大半年发生了何事”、“你今日又是如何入了圈套”的残忍盘问。
  她自己有修复的能力,此刻只需要真诚而安全的怀抱。
  待感到她的气息稍稍平稳了些,邵清才松开她,扶她在书案前坐了,柔声道:“我去生灶烧水,叶柔回来,让她寻她的衣裳给你换了。”
  姚欢抬起双眸:“谢谢你。”
  她好像确实回过神来一些,紧跟着又问:“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邵清道:“今日你能脱险,其实,并非因为我。”
 
 
第277章 弹劾
  她姨父那一夜,曾御史立在院中教冷风吹了几阵后,醒悟过来,又从悬丝傀儡变回了活人。
  他打开了厢房的门。
  柳氏和张阿四面如死灰,扑在曾纬脚下。
  曾纬俯视着他们:“那个姓邵的小子,是不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你们想一道讹我?”
  张阿四的手摇得像汴河上风中打转的鸡毛标儿:“公子冤煞吾二人,真是撞了邪了!小的也不知,他怎地从天而降!”
  柳氏嫌张阿四尽说废话,一把拨开他,斩钉截铁向曾纬道:“曾公子,曾公子,奴家和阿四,指天发誓,今夜所见,乃欢姐儿她,她主动要以身相许。”
  曾纬道:“好,我也想起来,我在开封府有几位相交的同僚,最是晓得,分家析产的官司,有些什么门道。”
  柳氏眼珠骨碌一转,立时明白了,这是曾纬在拉拢她,倘使姚欢将今夜之事闹去衙门,她柳氏只要为曾纬的无辜作证,曾纬也有法子让她去岁偷卖姚欢父亲宅院的行径不被追究。
  但所有的拉拢,又都有威胁的一面。
  拉拢的潜台词,更意味着,如果你阳奉阴违,我也有办法收拾你。
  柳氏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是明白人。
  曾纬又对张阿四道:“上一回是我喝醉了酒,迁怒于你。往后我有些事务,少不得也要你帮着跑跑腿,你莫推辞。”
  张阿四忽地得了活路一般,喜道:“能得官人使唤,小的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曾纬理了理袍服,往门外走,边走边扔下最后一句话:“明日会有我的家仆过来,给你们送些辛苦钱。”
  天高月小,寒气侵人。
  曾纬没有回襄园,他往城北走。
  此际尚未到亥中,当他穿过寂静林间,望到竹篱柴门内真的亮着灯火时,他竟有股胸中浊气忽弥散的感觉。
  “我原是来碰碰运道,没想到你竟真的在。”
  屋中铺着锦褥的茵席上,曾纬靠近那架精致的紫铜炭炉坐了,向张尚仪道。
  张尚仪笑笑:“莫假作惊喜了,我从前与你说过,向太后体恤,端午、中秋、腊八的,若宫里无甚大事张罗,便允我如外朝官休沐般,出宫去看看叔叔婶子。”
  曾纬噙了嘴角:“我父亲给你的假叔假婶。”
  张尚仪道:“故事只要一直圆着,对谁都好。我白日里,确实还给那二老送了年礼去。毕竟他们也来自你们南丰曾氏,是你父亲的族人。我如今的荣华富贵,可都拜你父亲所赐。”
  但她很快将笑意一收,关切道:“四郎,你脸色怎地这般难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