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徐侍郎的仕途履历,素来是京中官场的热议话题。
  臣工们谈起他,往往与前朝那位也是三十六岁就出任工部侍郎的寇准相提并论,但比着比着,就变了味儿。
  谈论到最后,那一张张舌厉如刀的嘴巴里,吐出的总结,往往是,寇准靠贤才出将拜相,而徐侍郎嘛,主要还是傍上了好岳父,才得以飞黄腾达。更为唏嘘的是,徐夫人这位通判的千金,比徐侍郎大三四岁不说,当年嫁给徐侍郎前,并非待字闺中,而是死了第一任丈夫。
  不过,嗤笑他的闲言碎语,再是蓬勃兴盛,徐侍郎依然对上恭敬,对下和气,保持着一位紫袍文臣教科书般的风仪雅量。    ……
  清明节过后,这日又逢初十的旬休,徐侍郎歇于宅中,焚香品茗。
  巳中,府里管事来报,此前递过拜帖的端王府杜娘子,到了。
  徐德洽正在端详茶末的成色,连头都没抬,只淡淡道:“带来书阁。将夫人也请来。”
  杜瓯茶提着一个轻巧精致的细篾书箱,随着徐府的婢女走到书阁前,婢女小心道:“娘子稍等。”
  杜瓯茶明白缘由,点头驻足。
  片刻后,徐夫人由女使陪着,步履款款地踏进院来。
  杜瓯茶上前,垂目行礼。
  徐夫人比夫君年长数岁,已年过四十,弯眉秀目,有几分佛家造像的慈和之态。
  因夫君与端王赵佶的交谊,徐夫人也参加过两三回王府女眷的雅集,识得眼前这位颇会点茶的王府女使。
  “瓯茶,今日所来,是王府还是学坊的差事呀?”
  徐夫人直呼这年轻女使的名字,配上温煦的口吻,便显得亲切不见外。
  杜瓯茶禀道:“回夫人,休沐之日,本不敢烦扰尊府,因蔽坊的沈教授又改进了缂丝机,织得数件新品,姚坊长特意命瓯茶送到府上,请侍郎与夫人指点。”
  徐夫人笑道:“年尾年头,臣工女眷们的茶会、花会上,我已听好几位夫人娘子提及,说是贵坊的缂丝,精丽巧绝,栩栩如生,堪夺天工,名声再传得一阵,只怕一件帕子也须十贯二十贯的才能请来。今日正好细细地赏一回。指点二字就不敢当了,莫说我夫妇是门外汉,便是裁造院的蔡大郎,只怕也没有他来指点你们的份。”
  杜瓯茶忙自谦一番,由徐夫人领进徐侍郎的书阁。
  仿佛一切节奏都刚刚好,徐侍郎正放下手里沾满白沫的茶筅,持一副温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夫人在案几另一侧的楠木椅上坐了,才将兔毫建盏轻轻推过去,道:“福建路的新茶,夫人试试?”
  徐夫人轻啜一口,露出满意之色,吩咐侍立近旁的女使,也去窗下的茶桌边,点一碗来给杜娘子品鉴。
  等待水沸的间歇,坐于下首的杜瓯茶,启开箱盖子,捧出四柄团扇,几件台画,皆为缂丝织就。
  徐夫人一一看了,与徐侍郎品评道:“真是件件赏心悦目。母亲爱吃枇杷,这枇杷鸣禽图的团扇,奉给母亲吧?大娘喜欢蜀葵,二娘喜欢碧桃,这两把,给她们?”
  她说的三位女眷,分别是婆婆徐老夫人,以及夫妇二人的一对双胞胎女儿。
  徐德洽点头,执起最后一把团扇,递给夫人,道:“我最爱这一件,白梅霜竹图。”
  徐夫人抿嘴:“疏影横斜水清浅,霜筠颇见岁寒姿。”
  言罢转向杜瓯茶,笑道:“侍郎向来晓得,我最爱梅与竹,这把扇子,真是织到了我的心里。瓯茶,你今日回去,务必替我谢谢姚坊长和沈教授。”
  杜瓯茶俯身应是,心中却冷哼,这般理所当然地,就笑纳了。再看二人一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模样,跟真的一般,果然如梁师成所言,这一家,最是好做开局。
  只听头上徐侍郎沉悦盈耳的声音又响起来:“杜娘子,琼林宴后,我让郑员外郎唤你们准备的条法章程,可有雏形了?”
  杜瓯茶道:“回侍郎,今日带来了,请侍郎过目?”
  徐德洽“嗯”了一声,侧身看向徐夫人:“琼林宴上,韩相公对艺徒们印象颇佳,道是若在国子监下开几门新学,未尝不可,便让我仔细琢磨琢磨。”
  徐夫人了然,起身温言道:“夫君与瓯茶交待公事吧,我将这几件佳品,送到母亲院里,赏鉴赏鉴?”
  徐德洽也站起来,一直将徐夫人送出院外,才回到阁中。
  书案前,徐德洽仿佛天下最为耐心细致的先生,逐字逐句地品读、修改姚欢艺徒坊的章程条目,又细问杜瓯茶,目下这些学徒,几人是西军后代,几人是京城孤幼。
  小半个时辰后,徐德洽将自己批改注释后的纸页,递还给杜瓯茶,正色道:“你是端王府里派出来的人,自应比姚坊长更知轻重。此前国子学中开设医科,朝中已有不少质疑之音。如今竟是要给这些小徒工们新设一条长大后叩拜官学之路,在诸多老臣眼中,更是匪夷所思。此事,急不得,让姚坊长再将学坊的各项规程,编排得细致严苛些,回头,我去看看。”
  徐德洽说完,盯着杜瓯茶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面颊上。
  “小杜娘子,你与在端王府里时比,更美了。”
  徐德洽蓦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保持隔着案几、严肃自持的姿态,倘使周遭的家具变作公廨的陈设,这俨然就是他在礼部交待下属公务的模样。
  只有那瞬间变得沙软的语调,以及目光里透出的赏玩缂丝团扇般的意味,才令咫尺空间的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杜瓯茶迎着徐侍郎的注视,很快回应道:“是的,侍郎,梁都知也这么说。”
  不及徐德洽再说出第二句不三不四的话,杜瓯茶已从拎箱中取出一帧设色花鸟画。
  “侍郎可还记得,琼林宴那日,有位女弟子,堪堪几笔,便能画出华觜岗前宜人春景?”
  徐德洽微抬下颌道:“记得,怎么?”
  杜瓯茶玉指轻移,将花鸟画往案几对面推了数寸。
  徐德洽划过画来,只见池塘清浅,小鸭悠游,堤上几丛碧桃,前有柳枝拂过。
  杜瓯茶轻声道:“侍郎,此画,也是那孩子执笔,她叫英娘。侍郎,你瞧,这样好的画儿,怎能不题诗?”
  徐德洽撇嘴:“题什么诗?这般构图,浅显俗冶,莫不是,只有我们礼部的前尚书,苏子瞻苏公那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能配得?”
  杜瓯茶盯着他:“侍郎看不上这幅画,原来是想岔了。怪我说错话,不是诗,是词。侍郎再看,画上还有一只黄莺儿,不忍栖于柳枝上。”
  徐德洽恍然,带着对于如此新鲜的挑逗难以置信的惊喜,喃喃道:“喔,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哪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
  杜瓯茶面无表情,却语带魔音一般:“侍郎喜欢那孩子吗?我那日便猜,侍郎喜欢她。”
  徐德洽又执起一管紫豪笔,继续完成书案上已经写了一半的文章,从容道:“我喜欢完璧之身的女娃娃。若已经人事,便是你们姚娘子那样的俏丽模样,你们师师娘子那样的仙娥气度,我也看不上。”
  杜瓯茶收了画儿,道:“瓯茶明白了,姚坊长也明白。”
  徐德洽扬了扬眉毛,沉声问一句:“这,是你们姚娘子的意思?”
  杜瓯茶并不继续正面回答,只问道:“侍郎风姿,冠绝汴京,若有女娃娃倾慕于侍郎,侍郎可会笑纳?”
  徐德洽道:“且看看再说吧。”
  杜瓯茶嗓子里“唔”一声,曲膝告退。
  走出徐府,正是午时,仲春的温暖阳光,慷慨地眷顾到街上的每一个行人。
  杜瓯茶却觉得,因为恶心,直打寒颤。
  她抬手抚了好几下面孔,仿佛徐侍郎的那副目光,还如恶沼污泥般,黏在她的脸上。
  她再次想起梁师成的话:这个徐德洽,就是个伪君子。他为了前程,娶个嫁过一回男子的妇人,十几年都膈应着。徐夫人仗着家世,又不许他纳妾。他在庵酒店里,只要十二三岁的女娃娃。
  三十年后(番外端阳节专稿)绍兴三年,大宋王朝南迁后的第六个年头,君臣终于在临安府站稳了脚跟。
  这日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刚刚收拾得像样些的皇城画院,迎来一对年过五旬的夫妇。
  画院首席待诏,年近七十的画师李唐,向二人拱手致意:“沈公,沈夫人。”
  沈子蕃两鬓染霜,面容仍清俊如昔。
  他与夫人,合力展开一幅裱衬精良的长卷。
  李唐乍观之下,朗声喝彩:“神作也!沈公运丝走线,竟能临摹出老夫描画山石的劈皴笔法!”
  沈子蕃谦逊致礼,由衷道:“多谢李公,向官家进言,道是‘一片韶光谁画得、定经引纬巧天工‘,吾等南迁的织匠,才能在这杭州城、西湖边,得赐一处避风挡雨之所,凭手艺继续吃上饱饭。”
  李唐目光倏地一暗,喜色被漫漫涌起的怆然吞没,叹口气道:“国事板荡,吾等草民,还留着一命,南渡至此,已是幸事。”
  沈子蕃也无意再继续故国往事的神伤话题,而是又让自己的老妻,展开另一幅织画。
  李唐看去,乃是三尺见方的工笔花鸟缂丝佳作。
  画上,池塘里红莲、白荷彼此呼应,堤岸边,围绕着太湖石,则生长着芙蓉、萱草、蒹葭等更为丰富多彩的植物。一对绿颈水鸭,引领几只稚态可鞠的乳鸭,游在水面上,白鹭与翠鸟,则或立于水边,或飞在空中,都是一派怡然自得之态。
  李唐面上的惊喜,更甚于方才看到那幅山水缂丝画时。
  他是丹青大家,但因博采众长的豁然心胸,平素对缂丝亦十分景仰,研究颇深。他知道,用缂丝织就禽鸟花卉,尤其是如此密集又多层重叠的小视角画作,比登天还难。
  “这……是沈公的……”
  沈子蕃忙摆手道:“并非老夫与内子所织,乃是我们最看中的徒儿,小朱娘子的心血之作。”
  李唐想起来:“可是那位闺名唤作克柔的女娃娃?”
  沈子蕃点头:“正是她。李公,趁着端阳节,吾家将这幅《莲塘乳鸭图》献与官家,但求内廷翰林院,能收克柔这样的女子入院,给她们待诏之职,莫只吸纳为绫锦院的内人宫婢。”
  李唐思量片刻道:“官家应能准奏。毕竟,从前在北都,将作监和翰林院里,都给女子授过官职或差遣。”
  ……
  沈氏夫妇出得皇宫,相携着,往西湖边走。
  湖畔,鼓声震天,人头攒动。乌泱泱聚拢来的杭城士庶万民,喝彩声都给了湖中的龙舟竞渡。
  这可是张俊麾下的水师呢!
  皆是各营选出的青壮健儿,孔武强悍,绝非城中寻常军卒能比的。
  八条龙舟自涌金门内的水面,往白堤的断桥方向出发,几乎齐头并进,引得岸上百姓愈发伸长了头颈盯着看,拍手叫嚷,兴奋不已。
  沈子蕃看妻子眉头微皱,探问道:“我们绕到雷峰塔那边回家吧?”
  沈妻笑道:“好。我年轻时就怕吵,你晓得的。”
  “嗯,在瑶华宫时,我就晓得。”
  沈子蕃说着,目光温润地看了看妻子的侧影。
  她的侧影很美,恬淡柔静,即使如今鬓染繁霜、双颊松弛,在沈子蕃眼里,她和四十年前那个坐在缂丝机前的小女孩,也无甚分别。
  夫妇二人回到家,刚踏进院子,孙女沈婉,就兴奋地过来报喜:“翁翁,婆婆,我的琉璃五色粽,得了饭食行的头名。”
  此时的杭州城,每逢端阳节,饭食行都要举办粽艺赛会,行内行外的人,皆可参加。
  沈婉拖着祖母的手,小黄莺般叽喳道:“今岁,其他人也仍然都是将还裹着箬壳的粽子,搭成苏堤六桥、保俶山保俶塔、吴山天风亭子等景致,来参赛,只有我,照着婆婆你教的法子,和朱姐姐用石花菜煮出的水拌了荸荠粉,再调入一点点胡豆汁,蒸成浅赭石色的软膏,包入山楂、赤豆、糖芝麻各种甜馅儿,塞到箬壳里扎牢,在井水中浸了一夜。今日去参赛,我们剥去箬壳,将这些粽子搭出水晶宫的模样时,饭食行的行首都看得呆了。”
  沈子蕃揶揄道:“行首尝了么?没有说中看不中吃?”
  沈婉撅嘴:“当然尝了!行首很喜欢,说冰冰凉凉的,荸荠团子中那一丝胡豆的微苦,压着果馅子的甜腻,很特别。”
  沈子蕃笑起来。
  多年前,也是端阳节,姚娘子在学坊里,做了许多水晶琉璃粽,女娃娃们就稀罕得很,也爱吃。他们这些男师傅与男弟子们,觉得不过尔尔。
  “师傅,师娘,今日来看粽艺赛的许多人都说,到底是缂丝世家,做出的粽子,都像画一样好看。”
  沈家最得意的女弟子,朱克柔,端着一盘咸鸭蛋,摆在院中的食桌上,笑吟吟地接过沈婉的话头。
  不多时,朱克柔的两个师妹,也端着食盘,从灶间出来,摆好晚饭。
  河虾仁爆黄鳝,蒜头煮红苋菜,糖醋茭白,都是这个季节的时令吃食,外加一只从清河坊老字号里买来的酱鸭,和一壶雄黄酒。
  沈子蕃吃了一杯徒弟们敬的酒,缓缓道:“李公应承了,献上克柔的《莲塘乳鸭图》时,会向官家为克柔讨个待诏之职。克柔若进了翰林院,务必勤勉,为你这两个师妹,还有城里其他几家缂丝、绫锦、书艺坊的女娃娃们,也铺一铺前程之路。千万莫要在男子待诏面前妄自菲薄。多年前,姚坊长走的时候,就叮嘱我这样鼓励女弟子。”
  老人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空中艳如榴花的晚霞。
  算来,姚娘子今岁应还未到花甲之年,不知她和她夫君,是否仍在人间。    ……
  五千里外,烟水浩渺。
  这是一片比杭州西湖广大得多的水域,傍晚时分,晚霞映在湖中,天地仿佛一同燃烧起来。
  “今日端阳节,可惜没有龙舟赛看。”
  邵清眯着眼睛,对姚欢道。
  姚欢给他斟了一杯酒:“你还在惦记汴河上的龙舟赛?都三十多年了。”
  每片土地,在经历岁月变化时,总会多少保持着一些执拗。
  在他们所处的这片土地上,人们可以接受中原的诗词,中原的音律,可以接受西来的咖啡,西来的宗教,却保持着对眼前这片水域的敬畏,拒绝在端阳节时赛龙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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