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问杨参军:“杜七的案子,本府记得,当初在殓房验尸的仵作,报过炭毒二字,对不对?”
杨参军一听上司这样给自己明显提示的措辞,忙应道:“府尊没有记错,姜仵作说,男尸与女尸的面色绯红,嘴唇都像涂抹了胭脂,与中了炭气而死之人,很像。”
吴知府转向邓铎,正色道:“邓咨议,人命关天的事,本府与属下,都十分谨慎。所幸,船上不燃木炭、却有炭毒的蹊跷,今日由邓咨议来为吾等解惑了。唉,本府惭愧,惭愧。”
吴知府一面说,一面于心中暗自庆幸,亏得自己做官有经验,遇到杜七这样两边都有点来头的案子,没有想当然地认为章相公的势力一定能压制住端王府的小婢女,就这么拖着,待将复奏期限拖满了,再上报提刑司。
邓铎微微欠身,仍是以恭敬的低姿态,与吴知府道:“我开封有府尊这样慎刑的父母官,实乃大幸。若非简王博学,知晓新砍下的木材于密室中储存会有险情,此案确也难明真相。”
坐于下首的杨参军,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很快就弄明白,简王买下那条凶船后,空仓北上,在渭水码头装满和前次同样树种与形状的木材,再南下回到开封。
船上的狗和羊,去时都关在货舱中,来时栓在甲板上,始终都活蹦乱跳、能吃能喝。直到泊在城外码头时,它们才被关入船舱中。过得半个时辰,押船的王府内侍与船工打开舱盖时,狗和羊,果然都没了气息。……
送走邓铎后,杨参军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吴知府。
吴知府啜一口茶,反倒十分轻松。
他吩咐书吏也给吴参军点了一碗好茶来,难得在下属面前露了自嘲之意,叹道:“不论宦场还是民间,都送本府一个外号:储相。唉,杨参军,储备的相公,和真正的相公,那能一样吗?你们每日里对着我,卑职长卑职短的,殊不知,本府见了御前那几个执政,也是彻头彻尾的卑职。卑职我,就怕上头神仙打架。好在,关键时刻,简王直接来给了个示下。十三大王发话,章家也寻不到我们开封府的错处了。”
杨参军飞快地转了转心思,琢磨着,此刻,他身为真正的“卑职”最该作出请教的模样,显得自己愚钝,衬得上司智识卓绝,给上司抬抬面子。
他于是小心道:“府尊,卑职愚钝,章相公,不是向着简王那一头的嘛。”
吴知府剜他一眼,轻声啐道:“你还真是读法条读傻了,这还看不出来?简王厌烦章相公,要抓住一切机会,撇清自己与章相公有交谊。章相公行事,独断嚣张,好几次连向太后都得罪了。简王,可比朱太妃聪明。这小王爷,自出宫开府后,和章相公明里暗里对着干的事儿,还少了去吗?”
杨参军故作恍然地“哦”了一声。
吴知府盯着碗中的茶汤,思忖片刻,继续教训下属:“本府给你捋一捋。杜七的闺女,为何能求到简王?因为姚娘子的夫君邵提举,是帮着简王打理太府寺官药局的亲信嘛。此事,至少能看出三点,第一,端王忌惮章相公,不肯出面,第二,小杜娘子与邵氏夫妇关系不错,第三,简王颇宠信邵提举,第四,简王要对外表明,自己与端王绝无罅隙,第五,说不定呐,简王看中那个小杜娘子?”
杨参军又“哦”了一声。
储相到底厉害,说是看出三点,实际能看出五点。
吴知府笑了笑,语带由衷之意道:“不过,他们此事,办得挺漂亮。先将案情整明白了,再来知会我们。来的那个邓铎,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腔调。国朝权贵,行事就该这般体面,莫教下头的人难做。”
杨参军“哦”了第三声。
回到自己的法曹公廨内,杨参军看看头上的青天,又低头看看衙门里忙碌的场景。
那杜七,若不是有个混得不错的闺女,只怕也逃不了做冤魂的命运。
而吴知府对于此案,最后的感悟,竟然是云淡风轻的“体面”二字。
功曹的许参军说得对呐。
法曹中人,最不该信奉的,就是当年苏颂苏公所说的那句:诬人死罪,不可为矣。
第371章 如果没有勇气去自由地活
杜七洗脱了“故杀”的罪名,但那一夜,除了章府的家丁外,对于前来查问的禁军,他毕竟也说了慌,且藏匿的又是一对和奸的男女。
法曹杨参军,于是会同推官,从刑统的杂律中扯了两则与妨害治安与礼教有关的条,判了徒刑一年。
好歹也得给章府一个交待不是?
杜瓯茶去探监,杜七与她道:“洛梅儿,若不是爹爹将他们藏去货舱,他两个也不至殒命。判我故杀,我死不瞑目。但目下改判我坐牢,我心甘情愿,就当为那对苦命鸳鸯赎罪。你可千万莫再去敲登闻鼓喊冤了。”
见杜瓯茶很认真地点头,杜七伸手拭了拭两行浑浊老泪,又道:“熬过饥荒后,爹爹去应天府寻过那人牙子,想问问她们将你卖去何处,却被她们骂骂咧咧赶了出来。总算天意怜孤苦,你原来得了大造化,能给贵人们当差。这次之后,你莫再来探牢,顶好过得一阵,就没人想起来你有我这么一门亲眷,免得耽误你将来说亲、嫁人。”
杜瓯茶心中一恸,却发现自己的眼眶竟是干涩的。
她面色平静,浅浅地笑笑,温语道:“胥吏牢卒们,我都已打点过,爹爹莫怕。另外,我在西街曲水巷的柜坊里,给爹爹存了五十贯,契纸放在此一回帮了咱们大忙的姚娘子处。爹爹明年出去后,若我不在京城,你自去艺徒坊问姚娘子取,即可。”
杜七抬眼盯着养女:“你不在京城?”
杜瓯茶口吻寻常,慢声道:“我们当女使的,说不得何时就要被派去南边,为王府女眷采选吴丝杭锦。”
杜七“哦”了一声,挥手道:“牢里这般腌臜,你快回吧。”
杜瓯茶出了开封府大牢,还未走上热闹的大街,就被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梁师成掀起车帘一角:“上来。”
马车没有去端王府。
杜瓯茶一路沉默,只在下车要踏进那院子前,皱了皱眉。
梁师成冷冷道:“怎么了?”
杜瓯茶直言:“想到那徐侍郎在这院里,欺负英娘,我觉得恶心。”
梁师成不置可否地哼一声,没有停下脚步。
他径直走到耳廊尽头的一间书房中,坐下来,才对杜瓯茶道:“你现在,很有本事,能去死牢里,将人捞出来。”
杜瓯茶站在门槛处,垂着眼帘道:“正道哥哥,那是我爹爹。若是你的爹爹要被冤杀,你不急吗?”
梁师成怒道:“我没有爹爹!”
他噌地起身,将逆光中的杜瓯茶拉进来,盯着那张精致明秀如画上洛神的脸。
只看得须臾,梁师成就放开了杜瓯茶,平一平心气,努力将口气缓和了些,对女子道:“干娘陪着向太后,去永裕陵神宗陵寝了,这几日应就要回到京城。若教她晓得你从姚氏那里得了恩惠,她必会疑你不忠。故而,也莫管什么钱承旨、王少卿的后话,就只寻徐侍郎的晦气吧。你现下,就在这屋子里,将给御史的状子写了,举告姚氏命你为朝臣送良家乐,务必写清楚,这些朝臣均与端王交好,姚氏不惜自污名声,只为给简王清除劲敌。”
杜瓯茶仰脸看着梁师成,“这出戏,太难编了。御史问我,为何背叛端王,我尚且可以说,端王不青眼于我,而姚氏许诺,简王能让我做妾。但我刚刚得了姚氏的恩惠,就又跳出来举告她,这话,怎么圆?”
梁师成撇嘴道:“这有何难?此事,那姓邵的,不也出大力了?你就说,他哪是行善,分明是暗藏了龌龊心思,诱使你委身于他,你才愤而举告他夫妇二人。”
梁师成说到此处,兀地停住。
他微微后悔,自己倒出这番说辞时,稍嫌漠然了些。
瓯茶不是张尚仪,瓯茶分明还存着几分赤子之心与闺阁颜面的。
但梁师成亦不准备将此事柔缓、停顿下来。
见杜瓯茶只是愣了愣,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方砚台,梁师成遂走过去,往里添些清水,开始磨墨。
杜瓯茶抬手掩面,她的声音从手指缝中,幽幽地传出来。
“守道哥哥,我们,离开京城吧。”
梁师成摇头:“说什么傻话。”
杜瓯茶道:“尚仪又不是皇城司的。”
梁师成正色道:“你怎地越想越偏了?我并非怕干娘,我是感念她,又敬服她。跟着她,将来,我或许也是从龙有功之人。”
梁师成叹口气,又从案几后绕过来,张开大袖,将杜瓯茶揽在怀里,低柔地哄她:“我还是那句话,人要懂得分个亲疏远近。邵氏夫妇不过是给你养父说句话,干娘和我,当初救的,可是你呀。况且,人心叵测,焉知姚氏不是想得了你的信任,给端王使什么绊子,助她夫君对简王有从龙之功?都是各为恩主而已,谁也不比谁善,谁也不比谁恶。”
杜瓯茶并未抗拒梁师成的怀抱,她在他怀中,尝试着最后一次努力:“我不仅仅当你是恩主,我当你是,心里的人。我们,走吧?”
梁师成笑了笑,拍拍怀中人的后背:“你我既然情深,就莫教不相干的人离间了。来,写状子。”
杜瓯茶沉默须臾,好像气顺了些,却越发显出疲惫来。
她带着恳求之意,望着梁师成:“我现下实在难受,写不了。你让我回去,夜里好好睡一觉,明日想妥帖了,再落笔,行吗?对了,今日离开学坊时,英娘偷偷拉住我,说是拿到徐侍郎革带上的一件云燕青玉牌,我当时急着去探监,本也打算回去再看。”
梁师成眼色一闪:“你让她拿的?”
“嗯,免得姓徐的抵赖。”
梁师成盯着杜瓯茶:“你不会,一念之仁,去与姚氏说吧?”
“我要说,早就说了。守道哥哥,我心里,有你。”
梁师成深吸一口气,终于点头:“好吧。”
杜瓯茶没有回艺徒坊。
她去到景寺,与景僧一起,虔诚地唱诵了赞美诗。
景僧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对杜瓯茶道:“孩子,你似乎比此前,精神好些了。”
杜瓯茶道:“是的,我想通了一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不能按照所想的去活,早晚会按照所活的去想。后者令人沮丧,但,大圣慈父,总会指给我第三条路。”
景僧闻言,细细辨别杜瓯茶的神情,觉得她面上,罩着一层宁和的光晕。
景僧很满意。
教众越来越表现得超脱出世俗的焦躁痛苦,这正是本教的伟大功绩。
可以匹敌儒、释、道的诲人与渡人之功。
景僧诚恳道:“孩子,下一次,可以带你的手帕交们,来这里,听听大圣慈父的启示。”
杜瓯茶笑一笑,与景僧告辞,缓缓地往她所选择的第三条路走去。
河边,萱草花和栀子花,都已经开了,前者金黄,后者莹白,香气袭来,慰人心腑。
杜瓯茶记得,五年前,她跟着梁师成从应天府来到开封城时,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不知为何,没多久,船码头就迁移了。又过去两年,这里荒芜了人烟,却茂盛了草木。
杜瓯茶很满意这里。
她坐下来,静静地看夕阳沉入远方的夷山,看明月渐渐升上中天。
如果没有勇气去自由地活,至少,可以尝试自由地去死。
城中传来例行的夜市喧嚣之音。
杜瓯茶在月光里站起来,握着十字架,走入汴河。
第372章 十字架与英娘
法曹的杨参军,疾步走出廨房,跑到开封府衙门口,冲梁师成作揖。
打照面的瞬间,江湖道行亦不算浅的杨参军,很快咂摸出,眼前这位端王亲信的神色中,有一股古怪的凄怆之意。
他立即将“梁先生怎地亲自来跑一趟”这样的傻话咽了回去,只神色肃穆地探问道:“在下,给先生引路?”
梁师成面沉如水地“嗯”一声,挪动步子。
却是只看路,不言语。
杨参军心里嘀咕,果然不太寻常。若是普通的仆婢或者下僚出了事,王府来人认尸时,难道不应该先问几句缘由吗?
从府衙到殓房,花不了一格刻漏的工夫。
梁师成在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中,仍抱着一丝侥幸。
来报信的开封府胥吏说,此前,杨参军是与瓯茶打过交道的。
梁师成见到杨参军后,第一感觉是,这法曹的主官,满脸蠢相,眼瞎认错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梁师成的最后一丝希望,在仵作掀开帕子的瞬间,破灭了。
瓯茶躺在停尸台上,湿漉漉的额发与鬓发贴着惨白的肌肤,杨木钗子上还缠着几绺水草。
她的遗容,没有丝毫的毁损,绝不能说狰狞,但也不安详。她双目紧闭,嘴唇却是微微张开的。
梁师成于霎那间,好像听到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响起来:“正道哥哥,我们走吧。”
杨参军参研着梁师成的背影。
这个背影前倾的时间,有些过长了,以至于拎着帕子侍立在女尸另一面的仵作,都发现了情形的不太正常,偷偷地望向杨参军。
终于,梁师成开腔道:“是我们端王府的杜娘子。”
杨参军小心道:“梁先生移步,那一处,有杜娘子的随身遗物。”
殓房靠窗处的木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桐油布包,外层淌下的水渍洇了一圈,近旁展开的纸笺,则平整干爽。
梁师成上前,阅读纸上的字。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伏念端王、坊长知遇之恩”杨参军正要掂量着分寸说几句,门外小吏探个脑袋道:“参军,姚氏也到了,可要让她进殓房?”
“对,”杨参军应着,又转向梁师成解释,“杜娘子毕竟,也是艺徒坊那边的管事……”
梁师成面无表情,只将目光投向门边,待姚欢跟着小吏进来,淡淡与她拱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