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情有变,此前势同水火的,也可以坐下来谈嘛。
曾布继续道:“韩忠彦与苏辙,能有几分道行?你和你岳家,心里应与向太后一样明白,与章惇旗鼓相当的人,是你父亲我。小皇子吸了一个月的砒毒,怕是救不回来的。官家若因伤心加重了心疾,太后急召两府执政入宫之际,便是紧要时刻。你回头,与蔡攸一道来见我,将他老蔡家在朝中交好、能做助力之人,当面说与我知,我看看哪些是能用的。”
这一夜,曾纬没有赶回襄园去。
他在自己熟悉的卧房里,定定心心地睡了个好觉。
父亲的安排,甚至令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这些贤臣能臣,如愿辅佐端王君临天下,而简王身边的幕僚们,就像往昔多少失败的从龙之卒一样,都罗织欲谋废立的罪名,下狱受刑。
其中,就有太府寺的邵提举。
梦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姚氏哭着求他。
可惜这梦就到此为止,没做囫囵,唉。
夏日里天亮得早,卯正未到,曾纬醒了,他伸个懒腰起来,踱步出了自己的小院。
曾府北边的院墙下,硕果仅存的一棵梧桐树,在夏日里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曾纡蹲在树下,轻轻地铲土,将词笺埋进去。
曾纬走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
曾纡埋完了,抬头问弟弟:“她与你一起时,开心么?”
曾纬道:“饮酒解闷,岂如临水品茗。”
曾纡起身,拍净手掌上的土,对曾纬道:“你是起居舍人,今日进宫时,帮我问问。她若已不在,被埋去了哪里。”
曾纬点头:“好的,三哥。”
……
对症下药,若错过了时机,奇迹便很难发生。
内官张氏被行刑的半个月后,中了砷毒小皇子赵茂,薨了。
简王赵似,与端王赵佶,结伴进宫,安慰自己失去独生子的天子兄长。
事发的翌日,赵似就听说,张氏竟将前后所有恶行,都栽到了自己身上。他当即进宫求见赵煦,为自己辩诬,赵煦只让他莫放在心上,恶妇的编排,不至于扰乱圣听。
然而赵似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得了这么一番构陷之词,被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或许还留存于史,就算官家不信,他也如刺在心。
现下,侄儿真的没有救过来,内廷一片悲戚中,赵似越发惴惴不安。
与他相比,端王赵佶要庆幸一些。
赵佶庆幸自己与姚欢,这一年来,经营出了皇亲与平民的亲厚知交关系,市井皆知。姚欢在毓秀阁显了一番本事,可算是为他赵佶撇清了嫌疑。
福宁殿中,赵煦看起来,又比刚入夏时,消瘦了许多。
这位亲政五年的成熟君王,就像去消化帝国广大疆域回传的各种天灾人祸的噩耗一样,用十余天的时间,慢慢接受了幼子药石无效、生命凋零的结果。
同时,他更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绝非病在腠理,而是仿佛垮塌的堤坝,迅速地溃泻。
此刻,赵煦看着陪坐于下首的两个弟弟。
他们越来越像成年男子的宽实身量,以及精血健旺的面貌,令他难免妒忌。
似乎作为一种应激反应,赵煦喝了一大口白山老参汤。
青年天子忽地捏起这个茬儿,与赵似道:“十三大王,朕喝的这个参汤方子,还是你那得力的邵提举,献给朕的。你们官药局,今岁改了规矩,分了许多上品药在京畿州县和南京国子监,朕没少听皇亲贵戚们,来告状。”
赵似恭敬道:“这规矩,确是邵提举所定。他起于微寒,悯恤布衣,臣就先允他试一试新令。”
赵煦面上露出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意:“听起来,倒有些像,当初先帝与王安石王荆公的相处之道。”
赵似心头一凛,忙道:“臣正有一事,要启禀官家。邵提举,前日与臣说,待京畿平安度夏、时疫渐散后,他想辞去提举一职,往惠州行医。”
一旁的赵佶闻言,扬眉道:“哎,对,对对,官家,臣也正要说此事。这个邵提举的娘子,姚氏,昨日也来府中见我,说想将艺徒坊的坊长一职,让给将作监李诫的妹子来做。她要去惠州,看胡豆林。”
赵煦“哦”一声,虚弱着嗓子,却换了开玩笑的口吻:“想来是你们亏待人家了,他夫妇二人,撂挑子不干了。”
赵似不敢凑趣,仍正色道:“邵清这个提举之职,当初乃官家所授,他何去何从,臣自要听官家的安排。”
赵煦盯着弟弟,和言道:“他要走,就走吧,京城懂药的能吏,想来也不只他一个。”
又转向赵佶问道:“你方才说谁?李诫的妹子?”
赵佶点头:“是,据姚氏说,李大监的七妹,这些日子,正带着艺徒坊的女徒弟,在两淮一带走访,给官家要改的《营造法式》画图。”
赵煦道:“好,既然是姚氏挑中的,你就让她试试。”
第387章 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三伏天接近尾声时,邵清向简王赵似献上了一本自己写的《邵氏医方》在这薄薄的册子里,邵清仿照沈括在《梦溪笔谈》“药议”一章中的写法,分析了雄黄、朱砂、滑石、白矾等太府寺常备矿物药材,载明其中含有白砒、水银、黑铅等毒物,附上诊察标准与解毒医方。
赵似带着欣然之色接过,并循例赏赐了邵清。
但邵清分明感到,这位被自己救过性命、且因公事诚挚相处了一年的赵家贵胄,态度有所变化。
早在张氏所为昭然被揭的那几日,赵似就唤来邵清,屏退众人后,头一次对他大发雷霆。
赵似的愤怒在于,邵清与娘子亲历的古怪、探查到的线索,怎可不立即向他赵似禀报。
邵清平静地领受了赵似宣泄过来的怒火。
邵清熟悉这样的怒火。
无论在辽国,还是在大宋,当天家的男子不再只是个逍遥王爷的时候,当他们开始品尝拥有分配钱物的权力的时候,他们对于身边人,无论是至亲还是近臣,都会生发出越来越强的控制欲望。
权力,会令他们浇灌出专属自己的奇特思维,这种思维披着“迁怒”、“多疑”等面纱,倘使僚属们希求平步青云或者更上层楼,就必须适应主人的新面目。
赵似发够了脾气,却听到邵清的辞行之言时,余怒又瞬间转成了不舍。·然而对方去意坚决,官家也准了。
最终,邵清献上医方的行为,令赵似内心更为怫然。
邵提举非对治病救人本身失去了兴趣,他只是想远离庙堂。
并且还是去岭南!
简王赵似,忘记了自己从前也想过去天高云淡的边关戍守,初尝权力美味的他,不喜欢那些主动远离的背影。……
邵清回到宅中,将简王赵似的给的钱,交给姚欢。
姚欢抖开褡裢看了看,十个金币。
此世是北宋,南宋的金叶子、金牌子都还未出现,足金货,形制仍以圆形方孔钱为主。
这一把金币,怎么着也能换八百十贯铜钱,又轻便,很适合随身带着南行。
姚欢笑道:“简王对你所献医方的赏赐?挺好,知识付费。”
邵清已习惯了她时常冒出来的新奇语汇,只柔声问她:“你今日也去见过官家了?”
姚欢点头:“我与李诫一道去的。李诫是个全才,除了营造木作,还懂画和鎏金,我二人向官家上了奏状,提到鎏金、丹青、漆器等艺事上,工匠和画师,会因鼻吸、肤染水银等毒物而身受重疾,还望官家下诏宣谕,有司不可为了媚上献宝,而催促工期、罔顾匠人画师的性命。官家应允。对了,有意思的是,官家还分派我一个做媒的差事,到了惠州后即刻与苏公说。”
“做媒?”
邵清诧异道。
“是的,官家有意,将宝昌公主,尚于苏公的孙儿、苏二郎的长子,苏箕。他让我夫妇二人。”
邵清感慨,赵煦这位陷于党争的天子,其实也还是一位普通的父亲。苏轼,并非赵煦用得趁手的臣子,但天子选婿,则是另一番考量。替心爱的女儿看人,看的是对方的家风。
提到苏轼,邵清又去院中的池子里看一回。
里边养着今岁从开封县稻田中挑出来的百来只小龙虾,个个壮硕灵活,夫妇二人准备作为种虾,带去惠州。
而那一头,姚欢已在院中石桌上,摆好了饭菜,得意地与邵清道:“我今日试一回和从前浮屋夜市的鳌虾宴,全然不同的菜式。这每一道,都与苏公擅长的美味有关。”
邵清兴致勃勃地在桌边坐下,细细瞧去。
当中一个大盆子,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块扁塌塌的豆腐。
豆腐金黄略焦,乃先用平底锅里的葱油煎香、定型。
另取新鲜野蕈摘去柄子,留下菇帽。
姚欢将每块豆腐当中挖出一个半坑,挖出的豆腐和夹心猪肉糜、小龙虾肉糜一道用姜汁、盐粒子、越州酒混合捏匀,抹在翻过来的蕈子底部,好比后世“虾仁肉末酿香菇”的做法。
将这荤素满怀的蕈子,再嵌回豆腐中,上屉蒸熟。
邵清夹了一个吃下,品评道:“苏公在惠州做给我们吃的煎酿豆腐,用的咸鱼末和豆豉调味,烹熟后,咸鱼粒有些发柴,口味也重了些,若无酒来配,稍咸,你这用新鲜猪肉和鳌虾酿蕈子的做法,甚好。”
姚欢露出一副“你懂我”的表情道:“对,我吃东西,不怕辛辣,就怕咸。”
这盆鳌虾酿蕈子豆腐旁,是一碟拌菜——斑鸠丝芥辣瓜儿拌鳌虾。
此世的斑鸠,在中原比麻雀还多,开封市肆里,随处可以买到。
斑鸠比鸽子体型大,一只斑鸠,片下的胸脯肉和腿肉不算少,又比童子鸡和鹌鹑嫩,在沸水里汆熟后,扯成丝缕,与同样经过烫熟处理的小龙虾肉,以及腌渍过的芥辣西瓜皮,淋上麻油和清酱汁拌匀,最合夏日享用的一道冷食。
邵清边吃,边笑道:“你这个,是学苏公的鸠丝竹笋拌丁香吧?不错,鳌虾虽然不如竹笋风雅,但肥嫩扎实,和芥辣味更般配。说不定,苏公见了,也觉得斑鸠的肉铺太秀气,直接在罗浮山上抓两只鹦鹉来,用鹦鹉肉拌鳌虾。”
姚欢笑道:“可以,你深得苏公庖厨的精髓,就地取材,不为了风雅而风雅,不给自己喜欢的事设限。”
她说着,盛起一碗虾肉白萝卜芫荽汤,那是照苏轼的“芦菔羹”所做。苏轼喜食两种汤羹,一是山芋和米仁熬制的“玉糁羹”另一味,就是用被时人称为芦菔的白萝卜与荤素配料做的芦菔羹。
姚欢喝下几口,品咂品咂虾肉的荤甜和萝卜的素甜交织的滋味。
正要王婆卖瓜地吹嘘一番,邵清却放下了筷子,目露异色,轻轻抓住姚欢的手腕。
“你干嘛?”
姚欢一愣。
邵清满面诚意:“食色性也,你懂的。”
姚欢无语:“此刻?吃饭呢。”
邵清笑起来:“你做的肉菜太结实了,饱得很快,人也顿时有了力气,所以……”
姚欢商量道:“太阳刚落山,暑气未散,房中热得很,晚一点,好不好?”
邵清一副辩才无碍的神情,不由分说地拉起心爱的女子,正色道:“谁说房中事要在房中做?你方才还讲过,莫要给自己喜欢的事设限……你怕热,我们就不进房。”
……
绚熳胜火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枝头树梢的知了仍在纵情歌唱。
姚欢扶着树干支撑平衡,在自由放浪的欢愉中,庆幸震耳欲聋的蝉鸣,反倒给了合欢的鸳侣大胆呻吟的畅快。
邵清凑在她耳边,说着浓酽的情话,语调仿佛山风拂过花瓣,又像翎羽微蘸湖水,更像鲜润的汤羹入喉落胃,无边的温柔和真实的愉悦,传递到四肢百骸。
阴阳性灵的交响,终于落幕后,丈夫抽身平喘,揽过妻子,抱着她坐回桌边。
邵清一边擦拭着姚欢额发间渗出的豆大汗珠,一边逗趣道:“我算是晓得,宅子里不住仆婢的好处了,真正的自家天地,方可率性而为。”
姚欢自迷蒙中渐渐清醒,从院墙看到檐角,喃喃道:“其实真要走了,我还是挺舍不得的。”
邵清轻拍她:“有我在,哪里都可以是一户好家。这汴京城中,你我各自所承之责,也都找到了可托付的人,我们可以安心地南行。”
姚欢听到后头一句,想起一事,抬头看着邵清,提醒他道:“孟皇后的一笔钱,定了今秋去雄州榷场的铁锅,你莫忘了带王犁刀去催催,也将他引荐给磁州铁坊的掌柜。王犁刀和胭脂都是机灵又厚道的,孟皇后的钱交给他们打理,我才放心。”
大宋清欢
第388章 官人小的认出他了
曾纬安抚了这一个月来提心吊胆的蔡攸后,引着他来到父亲曾布跟前。
曾布并未再关心,蔡攸与张尚仪曾经的合作,到了何种地步。
帝国枢密院的宰执,做出的,是一副放眼未来的气度。
蔡攸作为长子,代表远在杭州吃闲饭的父亲蔡京,与曾枢相达成共识并把酒言欢。
席间,京城老牌名媛魏夫人,还献上了数道自己的拿手菜,听取哇声一片。
蔡攸,几乎可以就地改名为蔡“油”因为他当场就不惧油腻地提出,要拜魏夫人为干娘,并作出十分心折的模样,向魏夫人请教蜜饯与花酱的制法,毕竟,上流家庭之间对于精致生活的一致追求,亦是他们增进虚情假意的优雅话题。
在这样和煦愉悦的氛围里,魏夫人畅想了将要到来的金秋时节。
新鲜出炉的干儿子蔡攸,则为她计划中的桂花酱献计献策,提议曾纬去定制一口宽大的平底铁锅,有助于烘干过水洗尘后的新鲜桂花。
翌日便是休沐,曾纬去为母亲定制平底锅。
磁州铁坊的掌柜,殷勤地为这位衣着奢美的贵公子参谋后,只见他的目光,黏在了坊中陈列的一对马镫子上。
“这是,你们坊打制的马镫?”
曾纬走过去,饶有兴致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