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用硝石与水制冰的方法,唐朝的人们就已掌握。无非彼时尚算中世纪的黄昏,还时有战争,政府管控各种物资极严格。
  如今这大宋盛世,承平既久,硝石采运已放开,民间有财力的商户,便投资专做制冰生意,越是在讲究生活品质的都市里,越是容易发大财。
  姚欢接过冰块,取出帕子包了,在额头脸颊敷了敷。
  妈妈咪呀,真爽快!比井水好使多了。一路为了防晒而牺牲了散热、被头巾闷得通红的皮肤,瞬间就收了汗。
  清早就来张罗店里事宜的孟掌柜,迈出门来,看到烈日下,沈家这水灵灵、娇滴滴的外甥女,右手缠着帕子,左手拿冰块贴着通红的面庞降温,精神十足地与店里伙计清点每个陶罐里鸡爪的数目,不免也佩服起来:“虽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做起事儿来的勤勉劲头,倒真是个正经买卖人的模样。”
  明月楼的菌子事件后,老板于德利知恩还情,跟沈馥之拍胸脯保证,今后关于酒水,沈二嫂只要开口,要几坛给几坛。
  沈馥之哪是假客气的性子,当场高高兴兴地收了这份承诺,还多提了一个合作意向:明月楼帮着卖卖外甥女研发的五味鸡脚。
  明月楼这样的中高级正店酒楼,除了本店供应的正菜酒水外,也允许一两家熟悉又靠谱的饭食小同行,做些鹌脯豆酥之类的下酒小菜,每天送来,由明月楼雇的焌糟娘子推着小车在席间叫卖。
  沈馥之带着姚欢,将豉焖、杏渍、咸齑、糟辣、虎皮五种做法的鸡脚,送来给于德利和孟掌柜试菜。于、孟二人纵然向来知晓沈馥之做下酒菜是一把好手,也仍是对这些去了骨头、又极入味的鸡脚赞不绝口,即刻爽快地允了沈馥之的供货要求,商定每日辰时接货,账期一旬一结。
  姚欢大喜,开始谋划鸡脚一半供明月楼、一半在姨母的饭铺前试水售卖,宋朝一斤约等于后世的700克,一斤鸡爪20个左右,她决定每日备货先以10斤、200个鸡爪试试,每个剔骨后切三段,一份4只,价钱和姨母饭铺的猪下水保持统一,卖二十,瞧着挺不错的一盘了。
  美团素来不太喜欢和阿四搭班,觉得他越来越油里油气。
  如今得了沈馥之的许可,可以跟着小主人一道另爪小买卖,姚欢又偷偷答应多给她每月半贯的工钱,身为奴婢的美团,顿时积极性空前高涨。
  每天几十个鸡的进货量,樊楼、遇仙楼、鸿运楼等大店才做得到,美团于是通过樊楼的同乡搭了线,以泔水的价格买来这些大酒楼不要的鸡爪,加上给同乡的回扣,一筐也就七八十,每日鸡爪的净成本,撑死了两百。
  姚欢掐指一算,若50份鸡爪都卖光,收入一贯,去掉主料和调料钱三百,巷子里帮忙剔骨的两个婆婆每人工钱五十,每日毛利半贯左右,虽不算多,也是个不错的开始了。
  姨母家的青江坊离于老板的明月楼不算远,也有二里路。饶是沈馥之找来的木匠将食车打造得十分好推,姚欢还是第一天就双手起了泡。
  今日,姚欢见竟能一早就碰上孟掌柜,忙抓紧机会调研市场反馈:“孟掌柜安康,俺的鸡脚,可教客官们中意?”
  孟掌柜笑道:“正要与你道喜咧,前日和昨日,除了杏渍的剩了好几个,红焖糟辣的,都卖光啦。”
  “喔,”姚欢若有所思道,“我只道这三伏天里,酸渍的开胃些,客官们原来不爱吃么?”
  孟掌柜直率地指点:“上明月楼吃饭的,多是男客,这大热天的,陪酒的歌妓们也少了些,吾等男子,豉油芥辣酒糟的皆喜,独独不要吃酸酸甜甜的,一股子蜜饯味儿、姨娘气,还不下酒。你呀,少做些杏渍的,真要做了,也卖给女子们当零嘴吃去。”
  姚欢听了连连点头:“多谢孟伯伯指点,俺可真是门外汉,自己爱吃杏渍的,未想到男子的口味和女子大相径庭。”
  “客气,客气,万事开头难,俺当年刚开始在食肆里做学徒时,连山药和芋头,都分不清咧。”
  孟掌柜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一事,压低了嗓子与姚欢道:“对了,请大姐儿回去说与沈二嫂知,东家已经查清楚了,蕈子里混了见手青,是再不会发生的误会。让沈二嫂放心,东家与俺连北边的菜市都去瞧了,都是好好的白蕈子。”
  姚欢面上应着,心里却反倒打了一个格楞。明月楼的人显然有些话不方便再和外人说,但这见手青出现得也实在太蹊跷了。
  卖鸡脚的另一个阵地上,战绩却不太理想。
  姚欢和美团推着小车回到姨母的饭铺前,将剩下的一半鸡脚摆开码好后,正是汴河两岸开始热闹起来的时辰。
  沈馥之在里头收拾猪下水,每忙活一阵,就出来看几眼外甥女和她的小摊车。
  姚欢站在“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的招牌下,倒是不大有从前在闺中时的生涩,而是拿竹签子戳着一块软糯糯的脱骨鸡脚,招呼着进店吃猪下水的食客们尝尝。
  “滋味不错,只是没油水咧。俺们还要去赶工,吃饱了,回把气力才是顶要紧的。姚大娘子,你这小食,还是卖给那些游河的官人娘子罢。”
  贩夫走卒们一脸憨厚地回复姚欢。
  事到如今,沈馥之已经十二分相信外甥女是铁了心要入饭食行当。
  她于是走到姚欢身边,摇着蒲扇安慰道:“现下天热,这个时辰游客稀少,邻里懒得出门,纤工力夫们又没得闲心吃你这小食,今天卖不掉,就送给左右的脚店伙计们吃,做个人情。明日的那些,要不都送去明月楼。”
  姚欢回身捧起桌上的水碗,咕嘟嘟饮了一大口,嘴角一弯,柔声细气但态度坚决地对沈馥之道:“姨母,我推车去周围坊巷吧,有婆婆姑嫂小娘子经过的,我且和她们吆喝吆喝。”
  沈馥之知道姚欢如今主意大,也不拦她,招呼阿四找个干净轻便的箧筐,装了一壶杏皮水、四个咸齑肉末馒头,递给美团:“照应好欢姐儿,她身子骨嫩,提防她中暑。”
  姚欢和美团,主仆二人推着小车,捡路边的浓阴处走,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擦肩而过的行人,或者坐在门口乘凉的闲人,扭头打量一番这食车,或直愣愣地向这车子行注目礼,未免好奇议论。
  “都说富、贵都抗不过三代呐,这不知又是开封城哪家没落了,长得这般体面的小妇人,出来贩浆卖饼。”
  “不是卖桨水饼子,人家招牌写着呐,日啖鸡脚三两斤。”
  “卖鸡脚?鸡脚谁要吃来。“
  “哎兄台你看那字,像大家手笔。“
  “有何怪哉,吾那日在东大街吃酒,店家蒙酒坛子的帛布上,好大一片字,你们猜谁写的?苏学士苏公!世态炎凉,人一被贬,从前送出去的墨宝,好些都被扔了出来,教市井商肆捡了去。“
  姚欢和美团此前去明月楼走了几天车,就像那些江湖汉子走了几趟镖,已习惯了周遭议论,泰然处之。
  推着推着,美团伸脖子一望,忽地指着一片由几棵巨大杨柳树拱卫的空地,建议道:“欢姐儿,咱们去彼处试试。”
  “那是何处?”
  “儿郎们蹴鞠的地方。那边树荫浓密,儿郎们蹴鞠的劲头又大,三伏天都不消停,踢球看球的都不少人,二嫂说了,人气就是财气。人多的地方,你就算卖坨狗屎,都有人抢。”
  噗
  姚欢正喝着杏皮水,听了美团的比喻,一口杏皮水喷在地上。
  “你,你,哎唷,咳,咳咳”
  姚欢来不及笑骂,咳呛起来。
  美团吓得停了食车,回过身来给小主人捶背。
  恰此时,一匹高头大马从她们身边闲步而过。
  马上之人听得那熟悉的女子声音,倏地回头。
  “可是姚大娘子?”
  他朗声问。
  姚欢喘着气抬眼望去。
  曾家四郎,曾纬。
 
 
第四十三章 你这车鸡爪,我承包了
  曾纬今日,穿着湖青色交领小阔袖短袍,扎了赭石底子的双胜纹腰封,靛蓝裤子和绑腿,一双黑色的平底船鞋,未戴冠帽,发髻只拿帛巾裹得紧紧的。
  胯下雪青马的鞍鞯处,还挂着个革球。
  姚欢心道,这一看,就是要去参加蹴鞠这项大宋群众喜闻乐见的全民健身运动呀。
  再迅速地瞄几眼,啧啧,曾家四郎果然是高富帅第一梯队成员。
  衣服料子一看就是开封城高级定制也便罢廖,关键是打扮一紧身,宽胸阔背蜂腰窄臀的线条就出来了。
  虽说古人因为食物构成和烹饪技术的原因,普遍比较苗条。可如曾纬这般盘靓条顺、看着又有仙气又有力气的青年郎君,姚欢自忖也没在街头市里见到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自曾府遇险一别,暌违月余,白玉般的曾公子,不知是否因为常在烈日下健身打球,晒黑了不少。但颜值向来与肤色无关,譬如古天乐,不管白古黑古,都是天容玉色。
  姚欢由衷觉得,眼前的曾公子,就算倾国达不到,倾个开封城应该问题不大。
  “曾公”姚欢打招呼时下意识地要唤“曾公子”一想自己算来是曾纬的晚辈,便生生地将个“子”字咽了回去。
  曾纬微怔,旋即眼中沁染得趣的笑意。
  曾公?虽然你我算来是叔侄辈份,可你这声“曾公”也叫得太老了吧?
  但他此际,实则是舒心的。
  姚欢热得红扑扑、汗涔涔的面上,那种不善言辞的局促,如晨雾里粉荷上若有似无的一层清露,在曾纬看来很是稚拙可爱,令他顿时想起小令中那些描摹闺家女儿怯怯娇羞的句子。
  这才是小女子该有的自然美好的情态。
  平日里官宦贵胄子弟的交际聚会上,这个公那个公的千金们,要么自负风姿卓绝,要么自负聪颖多慧,端着名媛的架子矫情以极,言语往来比新旧党争还累。
  一个个仿佛抹了太多盐、下了太多酱的乳羊排,调味过度到肉质发柴,叫人尝一口就想放下筷子走人。
  所以,曾纬还是更爱与下等官员的郎君、甚至浮浪子弟来蹴鞠。
  大家哪来的阶级区别,都是凭身段腿功和真正的反应能力说话,直如沙场将卒或山中人般,尽显男儿智勇。
  曾纬跳下马来,和颜悦色地向姚欢道:“姚娘子客气了,喊我四叔就好。”
  姚欢微屈膝盖福了一福,依言轻声道:“四叔。”
  仍是低头看着地面。
  不知怎地,片刻前刚和他相遇时,姚欢还能目光坦然地望他几眼。此刻曾纬下马来到跟前,离她近了许多,她反而不敢再往他面上身上瞧去。
  曾纬嘴角微噙,亲切平易的辞令张口就来:“总说去二嫂的铺子里尝尝东水门头一号的炙肠子烤腰子,今日还真巧,于此处碰上娘子。在下有口福咯。”
  他说着,笑眯眯地往食车打量去,忽地看到苏迨写的那招牌,不免生了奇意:“日啖鸡脚三两斤,怎么,这满满一车的美馔,都是鸡脚,不是猪杂?”
  姚欢回过神,随着曾纬的步子趋到食车前,指着那排盛着五味鸡脚的陶缸道:“吾家在饭食行里是脚店,全靠滋味留客,滋味嘛,也须换换新的。譬如欧阳永书公的词,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也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姚欢语罢,自己都唬了一跳。
  艾玛,我这是突然开挂了?
  竟然也能张口就来诗词大会了?
  再回味最后引用的欧阳修那句元夕中的词,她真是大惊失色。
  意思忒也暧昧。
  她指着一车呕心沥血做出来的鸡爪子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拿词打个比方,绝对绝对没有要撩人。
  哎,还不是因为,颜值身材乃永恒的荷尔蒙催化剂。看到曾家四郎,哪怕他现在面膛晒得黝黑,仍令姚欢自己想起前世读中学时背诵的清雅宋词里的插图。
  对,曾四叔他,就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界一哥,直教姚欢望着望着就被他带入吟风弄月的艺沟里去。
  一旁的美团,也始终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小主人和这位从天而降的男子。
  原来是曾府的郎君呐,真好看,邵郎中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美团很喜欢一表人才又和气斯的邵郎中,但她觉得,若与眼前这年龄相仿的曾四叔比,邵郎中就像,就像饭铺里忘了刷豆豉就去烤的猪肠子,食材本身吧,是挺新鲜的,只是缺了点风味。
  美团的主人沈馥之,看似性子金马大刀,实则在紧要问题上口风很紧。
  是以,美团并不知晓姚欢那日在曾府遇险之事,自然更不知晓眼前这位俊美的曾四叔,当天救了姚欢一命。
  她只是旁观者清,发现小主人面对这位曾四叔时,原本时而深幽如潭、时而活泼如泉的眸子呀,多了一份从未见过的神采仿佛忽然之间落了几颗星子进去,照得她的面孔更明亮啦。
  美团这婢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因为开弹幕而忘了本职工作,她眼瞅着那曾四叔因了小主人几句欧阳修的词,忽地面色现了不知如何接话的尴尬,赶紧捻起一张荷叶,揭开罐子的盖儿,麻利地夹出几段虎皮鸡爪,戳上签子,奉到曾纬面前。
  “大官人请尝尝,都是昨日傍晚煮透去骨,俺家大娘子五更天起来炸了又焖烂的,可惹味哩。“
  曾纬也不推辞,接过尝了,抿嘴赞道:“在下从未想到,鸡脚竟能做出这般精彩风味来。“
  不过,他虽面上布满夸许之色,胸中却蓦地涌上一阵混杂着怅然的怜惜,以及略带忿忿的讥诮。
  姚家姑娘这般灵秀美妙的人儿,就如此陷入艰辛劳碌的命途了么?
  天不亮就做炊事也就罢了,这三伏天里还要推着车叫卖,看样子也没什么食客光顾她的摊头
  曾府收了她做义女,大哥大嫂果然就是为了怕给父亲惹下更多麻烦,而摆摆样子、走走场面罢了。哪里有真真切切的实惠日子给到人家?
  曾纬将荷叶上的几块鸡爪吃完,从衣襟里掏出丝帕揩揩嘴唇,对姚欢柔声道:“四叔我还要去蹴鞠,刻下不能多吃。但你今日这车鸡脚,我都买了。劳烦你和这位养娘,将车子推去柳树那边,待踢完球,我请他们吃,你二人帮着张罗张罗。如何?“
  姚欢闻言,喜不自禁。
  哈哈哈谢谢老天爷,赏个霸道总裁给我拉拉业绩。
  “这个鱼塘被我承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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