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自惭:“我实在不爱下棋,一下棋就犯困。”
邵清笑道:“无妨,静气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气。我们,鼓一鼓士气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姚欢明白了。
她很愿意。
她起身,认真地看看囚徒的脚链,不错,链子不算短,不碍事。
她转过身,对邵清道:“当心你的手掌,别又压断了,我上来了。”
……
翌日,姚欢走了一趟市肆,买回来更多好吃好喝的。
除了重阳糕和好酒,还有正当季节的肥鱼壮蟹。
与昨日一样,姚欢分了大半给看守们,甚至连同文馆的厨子和驿卒都有份。
男子们不免有些诧异,这小娘子还有心思张罗吃的?委实不像将要做寡妇的丧气样儿。
姚欢直言道:“左右你们已晓得,我夫君是辽人,他们辽国的规矩就是这般,既然逃不得一死了,上路之前,越是热闹越好。有一回,辽皇平息了几个贵族的叛乱,斩杀首领之前,除了给他们大吃大喝五六日,还请来散戏班子,一场接一场地演。
众人正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时,忽听馆外“嘡啷啷”几声锣音,巨响震天。
看守和驿卒被唬了一大跳,忙迈到门口往外看。
原是不知哪里来的草台班子,扎在近在咫尺的金梁桥畔。
但这五六个伶人,演的唱的,却不是开封人熟悉的杂剧或者散曲,而是由一个声如鹤鸣的老丈,独自引吭高歌。
伴奏的乐器里,胡琴琵琶且不说,一支长柄铜喇叭似的玩意儿最稀罕,看着不大,但伶人鼓着腮帮子一吹,尖利的仿佛带着愤怒的乐音,好像幻化作无数箭矢,四散飞去,将周遭一切杂音都压制住了。
“娘来,这什么玩意儿?瘆人。”
“你不懂,这是波斯那边新传来的胡乐喇叭,叫唢呐。好听着咧。”
“那这曲子也是胡乐?”
“不是,是秦腔。”
“哦,敢问兄台,在下听不懂秦凤路那边的话,老丈,这是唱的啥?”
“唱的当年真宗皇帝打辽人,过瘾,带劲儿!俺用东京话学给你听——狼烟滚滚,北虏猖狂,天子亲征,士气高昂,且看那澶州城上,铜弩离弦如蝗,慑贼兵,射贼将,擒贼先擒王,辽帅萧挞凛,登时见了阎王!”
“好,唱得好!解气,再唱一回!”
一时之间,人声、铜锣、钵子、胡琴,以及那声震寰宇的新款喇叭——唢呐,这些神挡杀神、鬼挡灭鬼的音响,结结实实地笼罩了金梁桥与同文馆的上空。
在如此好戏里,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人群的一侧,胡人小郎契里,朝同文馆望过来,准确地捕捉到了姚欢的目光。
姚欢回到院中,扶着廊柱。
她能感到,柱子的轻微震颤。……
金梁桥的秦腔班子,唱了足足三天。
据说是京兆府一个富商,早年在金梁桥做成了第一笔大买卖,从此财源滚滚。他今岁做了个梦,金梁桥下的一条大水蟒,张口与他说人语,想听他的家乡戏。生意人梦到水和蛇,都是吉兆,富商梦醒后,遂慷慨出资,请那条冥冥中的水蟒听一回秦腔,顺便舍给金梁桥的百姓们一点耳福。
这一日的秦腔,直到黄昏才收了场子。
殷红如血的晚霞渐渐褪色在西边的天幕中,暮色沉沉之际,姚欢邀请来锁院的守卒,与自家夫妇二人喝几杯。
“这是我娘子去忻乐楼打的招牌,仙酪酒,军爷尝尝。”
邵清拖着铁链走过来,坐在门槛上,与皇城司的守卒对饮。
不多时,三个男子均嘀咕,这仙酪酒,莫不是像草原的马奶酒一样,上头太快。
姚欢扶起邵清,往屋里走,一面幽声对守卒道:“那就劳烦军爷此刻便锁了屋门院门吧,几位也快去歇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院门口传来重重的鼾声。
姚欢回头,看着邵清。他也沉入酣眠中。
孟皇后照着邵清转述的方子,配的药,果然起效了。
姚欢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她趴到床边,将耳朵贴在方砖地面上。
终于,她听到了盼望中的动静!
如李七娘所言,此世一些讲究的屋舍,铺地的方砖,出窑运到施工现场后,还有经过“磨面”与“斫边”尤其是房屋中间的砖,侧面被斫出的棱,内收幅度颇大,因为屋舍落成后,厅中承受人们踩踏的频率最高,必须给方砖与方砖之间,面向地基的一面,留出足够的空隙,保证沉降的余地。
于是,今夜,当同文馆牡丹阁下的小夯灰土地基,被凿开后,地下的人靠手中那根顶端如鹰嘴弯钩的铁条,没有太费时,就从方砖的“斫边”缺口出插了进去。
“叮,呲,噗簌簌……”
姚欢紧张地盯着第一块震动的方砖。
很快,它的一个角,仿如铜镜边缘被磕到,碎了一小块。
一只铁钩,果断地探上来,咬住砖面,往下拉去。
终于,那些陈年的拌有糯米浆的粘合剂,分崩离析了,偌大一块方砖,先是倏地倾斜,继而“嗵”地坠落下去。
一阵轻微的烟尘落定后,王犁刀的脸,露了出来。
姚欢心中的石头,也在这一瞬间,像那块方砖一样,落了地。
“犁刀!”
她压抑着欣喜,唤道。
王犁刀短促地应了一声,对姚欢道:“姚娘子你退后些,这砖不太大,须撬下四块,我才能上来。”
王犁刀话音未落,他身边又露出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孔。
那是当年差点被张阿四抓去弄死、半路由姚欢和王犁刀救下的河北流民,钱阿丰。
如今已十七八岁的阿丰,不再挨饿的身体,变得颇为健壮。
他手上也拿着铁钩,与王犁刀一起,麻利地将三块方砖,扒了下来。
二人噌地跃上屋中,上前查看邵清。
姚欢道:“为了让守卒不起疑,他也喝了几杯药酒,一时怕是醒不得。”
王犁刀点点头,与钱阿丰先将邵清脚上的铁链投进地洞中,然后二人齐力,架起他的肩膀,小心地把他全身送了下去。
紧接着,他二人与姚欢,都跳入洞中。
黑暗里,又上来一个精壮汉子,乃是段正严留下来的大理四卫之首——卫无常。
卫无常力大如牛,扛起邵清,唤姚欢托着铁链子。
在他前头,则是钱阿丰的父亲,钱三郎。
钱三郎抱着一个被时人称作“夜明珠”的东西。那是一种在阳光下晒足几个时辰后,就能在黑暗中自己发光、不必像松脂那样消耗氧气获得照明的莹石球。
姚欢回头,看着王犁刀和钱三郎,她明白,看过这一眼,她和这些朋友,就永别了。
而帮助她与邵清逃出生天的孟皇后、李七娘等人,她今日,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幽暗中,王犁刀催她:“姚娘子你快走,我和阿丰,还要将砖砌回去。你放心,孟真人道院里的坑,今天半夜,我们就能填上。快走,快走。”
姚欢撸掉眼眶里的泪,转身跟着卫无常和钱阿丰,往黑暗深处疾步而行。……
这一夜的开封城,与平时并没有不同。
七十二家正店里,依然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鸡儿巷中,打着红牙板子的姑娘们,依然低吟浅唱,或者与客人们说笑诉情。
州桥的夜市里,令人眼花缭乱、口舌生津的各色吃食浆水,依然热销,堪堪一两个时辰,便售卖一空。
汴河的虹桥上,文人雅士依然凭栏赏月,词性大发。启发他们灵感的,除了头顶的朗朗皓月,还有不远处依偎呢喃的鸳侣。
城北的大宋皇宫,则依然在酉末准时落下宫门,经过一夜休整后,重新运作出皇命、政令、权术,乃至肮脏不堪的阴谋诡计。
而在这个繁华喧闹的都城之下,一条已经废弃的军用地道,正帮助一个囚徒与他的妻子,逃出生天。
这条地道,由前朝的统治者所挖,一旦都城被围,一部分兵卒将通过这条地道,来到城外的荒野一隅,造成援兵已至的假象。……
姚欢喘着气,专注地跟随前头的男人们。
她紧张,又有些激动。
前世在现代,看过的考古发现场景,再次浮现眼前。
那时作为出土文物的七宝莲花灯和官井的螭首砖,帮姚欢锁定了地道在此世的范围。
孟皇后放火烧了瑶华宫后,向宗人寺要了狭小的澄虚道院,寻个由头趋走闲杂,找来王犁刀等帮手,挖到、并勘察了地道的走向,试验了期间会否令人窒息。
李七娘看到了将作监的营造图,知晓了同文馆下的情形,算出了由地道往同文馆夯土地基开挖的最短、最安全的路线。
姚欢终于身处地道中时,深深明白,倘使没有今日不在现场的两位妇人,她的计划,未必能实现。
前头渐渐亮了起来,亮到无须再依靠荧石球来照明。
船工吴翰钻进来,手里拿着一柄铁锤。
“这段河道荒得很,莫说巡卒,连野狗都没一条,放心砸。”
吴翰对卫无常道。
卫无常放下邵清,气沉丹田,手起锤落,三四下后,砸开了他脚上的铁链。
吴翰带着他们,钻出地道。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几天。现在,这个洞口,可以由钱三郎封起来了。
卫无常将依然沉睡的邵清扛上渔船,放入最大的一只竹筐,盖上毡布。
姚欢缩在另一只竹筐中。
夜色里,这条渔船,渐渐汇入繁忙的汴河主航道,与其他那些货船与客船一样,靠着顺流的速度,很快就经过了东水门。
然后,船儿们将继续往南,在帝国星罗棋布的水运网络上,结伴同行,或者分道扬镳。
姚欢透过竹筐的洞眼,最后看了一眼大宋的都城——开封。
大宋清欢
第398章 尾声
公元年,中原王朝使用“中绍”年号六年后,它的西南邻居——大理国,迎来了第十六位皇帝——段正严。
段正严即位的日子,正逢大理国盛大的“绕三灵”节。
这是从南诏时期就存在于白族中的节日,“三灵”来自白族的神话传说,分别指西天护法神“建国皇帝”、洱河灵帝“段赤城”以及建国皇帝的爱女保芸公主。
每年的四月,为期三天的“绕三灵”节日里,大理国的羊苴咩城,人们在苍山洱海边,拜祭神灵,折桑做冠,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新君登基乃大喜,今岁,段正严宣布,除了减少夏秋两税外,自“绕三灵”节开始的三个月内,羊苴咩城的商税也予以免除。
一时之间,四方商贾云集。
白族人的茶叶与药材,乌蛮人的羊皮毡和犀牛皮甲,缅人的白象,波斯人的香料,交趾的粮米,宋人的丝绸与瓷器,本国的、外国的,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商队,络绎不绝。
于此同时,大宋与大理之间的官方交易,也在进行。
羊苴咩城的“云南驿”外,苍山脚下大片蓊郁葱茏的林间,来自西边腾冲府的五百匹良种马——越赕骏,正垂头甩尾,悠然地啃嚼肥嫩的仲春野草。
至多十日内,待交割完毕丝帛与白银的款项,这些滇马,将由大宋广南西路邕州买马司提举官,宗泽,率领属下悉数带走。……
晴日下的洱海边,一个缠着白头巾的小男孩,穿过正在斗歌的人群,寻到自己的伙伴。
“耶莎罗,我们快推着车儿去驿馆吧。那边住进了许多宋人,我听阿爹说,宋人最是有钱,正好,你会说宋语。”
被称作“耶莎罗”的女孩,也就六七岁的模样,穿着对襟的土布短襦,裙摆绣着蝴蝶的百褶小裙子,一双眼睛不大,但亮晶晶的,好像波光粼粼的湖水。
她看了看自己的竹制推车,没有马上作出决定。
此处人多、热闹,她很想听歌看舞,但小半天了,她的货品,只卖出去两三件。
周遭都是本乡本土的百姓,小女孩卖的这些吃食,他们自家也会做,故而路过的人们,最多也就是指着小女孩夸几句长得好看,却并不光顾她的小摊。
小女孩耶莎罗,是头一回自己来集市上卖东西。
若非段家哥哥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照看好她,她的母亲并不放心才六岁出头的女儿,独自推着小货车出门。
小段哥哥见她犹豫,干脆上前拨开抵着轮子的鹅卵石,推起竹车往外走,一面道:“去吧,说不定,太阳还没落山,咱们就发财啦。”
耶莎罗留恋地看了一眼跳舞的美丽少女们,微笑着跟上小段哥哥。……
云南驿外,当地百姓闻讯而来,已经摆起一长溜货摊。
小段哥哥的侦察果然靠谱,这里并没有卖酱料和鲜花饼子的同行。
耶莎罗刚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生意就上门了。
宗泽背袖而立,盯着眼前这个小掌柜,觉得有趣。
才这么一点点地大,就能帮家里赚生计咯,与雄州边境的那些娃娃们一样。
他继而,又生发出一种奇特的感觉,这女娃娃的面孔,为何瞧着,有几分熟悉。
小段哥哥捅捅耶莎罗,用白语道:“你看他的红袍子,这是个大官儿哩,快与他说汉话呀。”
耶莎罗克服了羞怯,拿起一节竹筒举到宗泽面前:“伯伯,这是我娘做的油浸菌子,下酒最好,十个海贝一罐。”
海贝,是大理国的通行货币。
宗泽闻言,甚是惊讶,这女娃娃的汉话,怎地这样流利,并且,竟然带着京畿口音。
他弯下腰,闻了闻菌子,和蔼道:“真香,可是娃娃,我没有海贝呀,那是你们大理国的钱。我是宋人,给你铜钱,可好?”
说着,宗泽掏出褡裢,解开,数了十个给孩子们。
耶莎罗仔细瞧了瞧,她很想挣到这十个铜钱,但她不能占这个宋人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