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苏迨惑然:“箕儿,你今早不是吃了两张胡饼么?”
  姚欢一怔,瞧那娃儿嘴角有些挂下来,说话时还似有若无地剜了曾纬一眼,她旋即悟到,这孩子,不愿听人谈论父亲续弦的事。
  懂,懂,续弦有风险,前妻的孩子更觉警惕。这位箕儿小朋友,像你爷爷续了你奶奶那样的贤惠女子的案例,的确并非普遍现象呐。看看我们姚家
  姚欢于是赶紧蹲下来,温言柔语地对那孩子道:“你叫箕儿?箕儿,你可是闻到此处肉香渐浓?你这鼻子真灵,这石头下呀,埋着各种好吃的,只是,还须半个时辰,方能挖出来美美地享用。要不,你先与俺家弟弟,在溪边玩一会儿?汝舟”
  姚汝舟听姐姐召唤,巴巴儿地跑过来,眨着眼睛,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苏箕。
  苏迨不过是个散官俸禄,父亲被贬、兄长苏迈要养一大家子,去岁末开始,苏迨还要托人往惠州给父亲送钱送物,故而手头很不宽裕,即使今日来驸马府赴宴,自己和儿子的衣着也十分朴素,不过求个洁净而已。
  姚汝舟倒因此而没了戒心。
  这个年纪的娃儿,也就只有这么点以貌取人、以衣取人的水平,他见身为宾客的苏箕,没啥富贵小公子的派头,胸中先就平顺了许多。
  俗语道,恨人有,笑人无。谈不上有、谈不上无的状态下,恨与笑便都没了踪影,娃娃之间可以一同玩耍,成人之间则好像可以发展一番塑料交情,甚至能尿到一个壶里。
  “俺叫姚汝舟,那边溪中有好多青虾,俺带你去捉?”
  姚汝舟热情地邀约。
  苏箕果然一听就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只是仍看着父亲,见苏迨慈爱地点点头,方畅快地咧了小嘴,跟着姚汝舟玩去了。
  姚欢笑道:“小男娃便是这般,你带他无论去名山大川,还是古刹丽园,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挖沙玩水,或者扯根树枝互相对打。”
  苏迨闻言,心头蓦地一动。她见姚欢言语里有嗔意,眸中却是柔和之色,忽地忆起前年过世的母亲王闰之。
  母亲是父亲的继室,嫁过来后,父亲第一位夫人王弗所生的儿子苏迈才五岁,母亲又生了他苏迨和弟弟苏过。家中三个男孩儿,难免闹腾,母亲却始终温柔宁和,看似慢吞吞、其实很有章法地,就将一个大家庭打理得清清楚楚。
  沈姨母的这位外甥女,瞧来也是这般好脾性的女子。
  可惜,沈姨母说,她志在守节,不然,娶了她的男子,该多有福气。
  曾纬瞥到苏迨面上微妙变化,忽觉一丝儿芥蒂。
  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不太喜欢见到,旁的男子对姚欢露出赞许之色。
 
 
第五十六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中)
  姚欢的“秘鲁烧烤坑”嗯,简称“鲁味坑”里,传出的香味已经浓到叫所有人都忍不住咽口水了。
  曾纬正兴致勃勃地要帮着姚欢与胭脂铲开鹅卵石,忽地望到画阁那边热闹起来。
  但见栌叶褐锦缎大氅的驸马爷王诜身边,信步走着一个身量未足的大袖少年。
  “定是遂宁郡王,欢姐儿,四叔要与苏二郎过去了,午时等着吃你的好手艺!”
  曾纬说着,就比苏迨还急似的,招呼着小儿苏箕,三人匆匆离去。
  姚欢愣怔少顷,也放下铲子,对胭脂道:“我可从未见过郡王哩,瞧一眼就回来,放心,不是明火,里头的鸡鸭鱼肉糊不了”
  胭脂本就不是坏丫头,方又见这姚娘子原来竟是曾家公子的亲朋,于是更不敢怠慢,对姚欢笑吟吟道:“娘子去吧,俺且掀开几个石头瞧瞧芋头熟了没。若芋头都熟透了,肉更不会出差池。你家弟弟,俺也替你看着。”
  埋烤食物的溪涧处,离灶屋和画阁,其实都不算太远。姚欢稍赶了几十步路,傍着一株大柏树,便看得分明了许多。
  赵佶竟然长得像吴京!
  姚欢确信,自己远视的目力没有出错。
  太像了!
  方廓略扁平的面庞,两道稍显倒八字的山棱眉,细长的弯月眼睛,鼓鼓的大鼻子
  这位将会成长为中国头一号艺术皇帝的少年郎,今年算起来才十四岁。
  可这面相,哈哈哈,活脱脱就是吴京呐。
  哎,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吴京老师,为我们带来的现象级影片类型“战狼”系列,多么打鸡血呀。
  一提起吴老师,大伙儿脑中就仿佛飘过一万句“明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而三十年后靖康之耻的主演宋徽宗赵佶同学,乃一代亡国之君
  不行不行,人家好歹也是我金主的贵客,我却去琢磨他丢了江山还北上受辱的未来,不厚道。
  姚欢骂了自己一句,继续定睛观望那一票名流贵人们谈笑风生。
  “徽宗”是赵佶死后的庙号,他做皇帝的时候,称“宣和主人”、“道君皇帝”登基前,他是端王。
  而目下,他的封号还只是“遂宁郡王”尚未出宫开府,仍居宫中。这也是高俅暗地里与姚欢商量,趁今日这样宴饮的机会、将姚欢做的秘制鸡爪让赵佶吃到的原因。
  “姚娘子,驸马与郡王是姑父与侄儿的关系,郡王又酷爱丹青,故而皇亲国戚里,他与驸马爷走得最近。去岁俺跟了驸马后,郡王来府里头玩耍,机缘巧合见到俺的蹴鞠本事,便叫俺陪他踢过几场,还与驸马说,待他出宫开了亲王府,要讨了俺去。俺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将鸡爪子送到郡王嘴边、再哄着他传进宫里去,姚娘子你说,俺可是在吹牛?”
  此刻,姚欢耳边想起的是半月前高俅与自己说的话,眼前见到的是那赵佶身侧,高俅走得比宫里头来的内侍还近,赵佶也时不时地与高俅谈笑。
  姚欢心中感慨道:高俅高国脚,我怎么会觉得你是吹牛呢?倘使我穿来的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大宋王朝,倘使历史如后世所记载的话,五年后,你,和你现在鞍前马后伺候的那少年,人生之路,可都不只是闲散王府的主仆那么简单了。
  “欢儿,你的大菜做得可妥当?”
  沈馥之往溪边快步而来,人还未到跟前,已急急打问起来。
  今日这样的场面,老江湖沈馥之也难免焦虑,唯恐出什么差池。
  然而不待姚欢应声儿,嗅觉已经给了沈馥之答案。
  “天爷,怎地这么香!”
  沈馥之翕动着鼻孔,面上漾起一位资深大厨闻到好味道时、自然生发的陶醉之情。
  “不只是寻常肉香,”她又补充道,“原来邵郎中给俺们的药包,用火烤来,更厉害!”
  姚欢满脸喜色地点点头,上去拖着姨母的袖子,像只欢快的小黄鹂般,将她拉到坑边。
  鹅卵石块已经完全被扒开,从油绿色变成焦枯褐色的芭蕉叶上,金黄的小母鸡,红彤彤的萱草豆豉五花肉,粉嘟嘟的乳羊排,洁白如玉的河鳗,每一样都冒着热气。
  若再凑近细瞧,透过那氤氲升腾的热气,还能清楚地看到,不管红肉白肉,鸡鱼猪羊上,都有几处油脂,缓缓地从肌理间渗出来,晶亮莹润,恨不得叫人即刻就拿舌头舔上去接着,咂吧一口,吮个痛快。
  胭脂这婢子的眼色,不逊于美团。她见今日宴会的总指挥来了,忙冲沈馥之福了一福,请示道:“沈家二嫂,婢子可要去灶屋将姊妹们叫来,将这些美味装盘献去席面上?”
  沈馥之殷殷道:“对,对,你快去。王公和宾客们赏画赏得入迷,不知不觉已到眼下时辰。他们琴也不听了,就留了一个宫里来的小内侍在画阁临摹,其余人等都已入席,饮上贵府的美酒,吃上俺们准备的小菜了呢。这火烤的肉食,不要破坏它的原型,才有野趣。俺家的婢子美团,已在灶屋里将几个竹箧与荷叶捯饬得干干净净,你们呀,莫取瓷器,就用竹箧来装。”
  胭脂应了,匆匆去叫人。
  沈馥之蹲下来,探身在坑中寻找,翘着兰花指,将其中几个已被熏得黑黢黢的油纸包捞了出来,打开细闻,喃喃道:“好东西呐,市肆里未见过,邵先生真不是等闲之辈。”
  姚欢那日去邵清家中借书,除了林氏清馔,还得了两件礼物,一件是邵清写给她的几个有典故的食谱,另一件,就是这几个香料包。
  邵清当时告诉姚欢,自己祖辈原来行医时,生活在北边胡汉杂居之地,对西域胡商贩来的香料用法,亦很熟悉。
  他给姚欢的,是特别适合炖煮荤菜的香料包。
  姚欢再是信任邵清,也还是行事谨慎的习惯,将香料包拿回家后,便与姨母一起打开研看了。
  姨母认出其中有胡椒、马芹,另三样却不识得。
  姚欢全都认出来了。
  胡椒自不必说,姨母口中的“马芹”原来就是后世常见的烧烤佐料“孜然”
  而姨母不认得的三样,乃是干酸橙、麦拉布和肉蔻。
  干酸橙就是南亚地区种植的类似青柠的果子,运到阿拉伯地区,煮沸后曝晒成棕色的干果。
  麦拉布也是一种果仁,来自阿拉伯地区。
  肉蔻则是类似草果一样的东西,在炎热多雨地区出产,比中原地区炖肉用的草果更为坚硬,辛香味也更重。只是,与花椒、胡椒、茴香、桂叶等调料比,肉蔻须控制用量,因其所含的肉蔻醚有迷幻作用。姚欢将邵清给的七八个小油纸包都检视了,果然每个包只放了两三颗肉蔻。
  姚欢前世爱吃,也爱旅游,刚领薪水的头几年,就去穷游过中东,记得阿拉伯人的烤肉里确实常见酸橙和肉蔻,而麦拉布这种干果香料,则被阿拉伯人加入又像面包又像烧饼的主食中烘烤。
  不过,现今作为一个北宋闺中女子,姚欢也只能装作不明白它们是啥,唯有建议沈馥之试用一包。
  沈馥之让美团上街买了只野兔来,与料包一同煮了,当真给肉味添上了一种复合的草药浓香,教人食欲大增。
  眼下,这些香料包,不用水煮,用地火来焖,温度更高又无处散泄,越发都钻入食材中去。
 
 
第五十七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下)
  蜿蜒溪畔,高木蓊郁。
  叶荫之下,数张宽大厚实的夹头榫足楠木宴桌,合围摆放。
  宾主坐于桌案后的丝褥茵席之上,依次为:主人王诜,宾客赵佶、黄庭坚、晏几道、李格非、苏迨、曾纬、宇黄中。
  两位女宾,宫中尚仪局领衔女官张氏,以及李格非刚满十二岁的女儿李清照,则坐在离男子们稍远些的罗汉榻上,木榻周围以杏黄色茱萸纹的锦帐围了一半。
  在男宾们宴桌围出的中央空间,摆着一张更低几分的直角莲足案几,上面放有一个两尺宽的铜盆。
  王诜的妾氏李淑月,先检视了一遍铜盆里雪一般的香灰是否碾压平整,方唤婢子递来一具线条复杂的木范。
  李氏将木范置于香灰上,然后用纤长的金勺子,一点点挑起婢子捧着的木盒中的香膏,小心细致地填入木范的缝隙中,填一层压实,再填一层。反复三四回后,香膏终于都填入了木范中,底部应是牢牢粘合在铜盆里的香灰上。
  接着,李氏玉指轻捻,以巧劲缓缓提起木范,但见铜盆底下,香膏赫然形成了绵延群山、峰峦叠嶂的图案。
  这便是宋人大户人家宴饮贵客时,爱玩的项目打香篆。
  今日来的都是贵客,故而,王诜令府中身份最高的妾氏,亲自来打香篆。
  李氏执起火条,引燃香篆一端,片刻后,在座的宾客便闻到一股既有寒梅清幽、又有柑橘甜柔的香气来。
  姚欢与姨母侍立在稍远处,拜习习秋风所赐,她们也闻到了这丝丝好气味。
  “方才你还在坑那边烤肉时,我来张罗下酒菜与汤羹,听闻今日的香膏,乃鲁直先生所赠。喏,那与苏二郎比邻而坐的,便是鲁直先生。”
  沈馥之向姚欢轻声道。
  “鲁直”是黄庭坚的字。
  这位后世公认的北宋人圈头部地位成员,亦是王安石变法以来新旧党争的受害者。尤其在“乌台诗案”中,他因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自然未逃过几个御史刀笔吏的围剿。只是,彼时,重用新党的神宗也好,新党首领王安石也好,都不算失去理性的统治者,何况贤德的曹太后还活着,连首犯苏轼也能保得一命、流放黄州,黄庭坚所受的责罚亦不算太严重。
  如今的绍圣二年,小官家赵煦不过刚刚亲政,新党反扑虽势头明显,黄庭坚却因在外地做知州,尚未受太大波及。秋收前稍得闲暇,他便告假回京,探访旧友,恰好赶上了王诜的西园雅集。
  这些客人中,只有黄庭坚,也是元祐年间那次西园雅集的座上宾。他与驸马王诜这多年的交谊唱酬,没什么虚浮的客套,此番赴宴之前,便兴致勃勃地遣了家仆,给王诜送上自制的香膏,嘱他酒宴之时点起助兴。
  熟悉北宋历史的姚欢当然知道,黄庭坚虽然从政之路坎坷,但在学艺术上成就非凡,不仅诗卓然、书法造诣极高,而且还是个名副其实的“香痴”
  早在十余年前,还只三十余岁的黄庭坚,就写下了药方帖,详细记录了制作“婴香”的配方。
  “婴香”并非肇始于宋代。隋唐以前,“婴香”之名就有记载。黄庭坚不喜传统婴香方子的酷烈,加以改良,取气味清远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气,使得合成出的香丸焚烧时,气味淡雅了许多。
  不过,就算姚欢这样的门外汉,也闻得出,今日打香篆用的香膏,既热有梅香,就应该不是婴香。
  果然,一身灰绛纱丝氅的黄庭坚开口道:“故地重游,难免忆起元祐年间的情形。苏学士当年,甚爱韩魏公即北宋名相韩琦府里的一款浓梅香。仲豫啊,你父亲当年明知我有香癖,得了浓梅香的方子却不告诉我,定是因为我嘲笑他写的字,又扁又肥,宛然石压蛤蟆。”
  黄庭坚的左边,坐的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右边坐的,就是苏轼次子苏迨苏仲豫。
  黄庭坚与苏轼的情谊,亦师亦友,世人皆知。故而,对着可唤一声贤侄的苏迨,黄庭坚当着众位友人的面,大大咧咧开他父亲一句玩笑,没什么不妥。
  苏迨对这些性情洒脱、舌毒心善的叔叔伯伯们,也不陌生,遂一改方才与姚欢交谈时的温厚,爽快地“反击”“还有此事?愚侄不知。愚侄倒是记得,父亲评黄公的字,更如树梢挂蛇。”
  苏轼的书法,字形宽阔肥腴,黄庭坚的书法,字形瘦而飘逸。
  果然一个是“石压蛤蟆”一个是“树梢挂蛇”当真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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