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和苏迨,这般你来我往地进行一番技术问题讨论,姚欢凝神倾听,试图弄明白。
她估计,他们的议题,大概就是,对于春季流行的病毒性感冒,和对于灾后细菌爆发的疫情,防治的方子应有所区别。
不过,说到这个圣散子方,姚欢并不陌生。
原因也简单,所谓久病成医而已。
她上辈子死于肺腺癌,而在肿瘤科住院期间,她做过医学事业的小白鼠,尝试过院方与医药公司组织的试验,便是用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苏轼“圣散子方”联合抗癌西药“吉非替尼片”对肺腺癌进行治疗。
那次临床试验显示,这种中西医结合的疗法,对于减少靶向药物给姚欢带来的不良反应、提高患者的治疗依从性有很大帮助。所以姚欢在记住中药不应被一味污名化的同时,也记住了“圣散子方”这个名字,以及推广它的是哪位历史名人。
只是,如此看来,要说圣散子方能够包治百病、杀灭水灾后因卫生系统崩坏而出现的大量细菌,确实是苏轼自己有些膨胀了。
古人嘛,不了解病毒与细菌的区别,不具备后世的流行病学知识,亦不能多苛责。
这是人类知识体系进程中的必然阶段。
真正让姚欢觉得可贵的是,苏迨,对于自己父亲曾经取得的“光荣事迹”没有一味吹捧,而竟然保持了鲜明的质疑和反思。
特别是当邵清与他说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的药议观点后,苏迨对于沈括区分草药根茎叶不同部位的药性、以免妄用令病患中毒的做派,十分钦佩,很有些感慨父亲苏轼在医方上的不够严谨。
姚欢听着听着,联想到史料中的部分记载,倒觉得,苏迨此君,或许文学造诣无法望其父亲项背,然而这份看待万事万物懂得摒弃冲动与浪漫、冷静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素质,更像他的叔父——苏辙,是很可以经邦济世的。
苏轼是当之无愧的文豪,苏辙则有宰执之才。
可惜,熙宁变法后,王安石的东西,成了显学。
与姚欢的感受一样,邵清也对第一次打交道的苏迨,十分投缘。
邵清虽语气始终和淡平静,但聊兴渐浓,与苏迨谈到最后,已互相问了表字,以表字称呼对方。
若不是陆续有百姓闻到汤药味道、前来向这位郎中模样的年轻人问诊,只怕他二人能从当世的一些医书药经,一直聊到神农尝百草尝的都是些啥。
沈馥之和姚欢正准确回到粥摊去干活儿,美团却小跑着过来,拉拉姚欢的衣袖。
“欢姐儿,欢姐儿……”
美团唤得小小声,也不说何事。
沈馥之亦转头,看着自家婢子道:“领粥的签子,又发乱了?”
“不是……”
美团摇摇头,睃了两眼邵清和苏迨,见一个正在看病患的舌苔,一个闷头细看汤药的颜色,想是无暇听见,便压了嗓子与二位女主人道:“曾公子,在那边马车上。”
……
姚欢觉得大白天的,自己就像一只贼兮兮偷鸡的黄鼠狼,进马车如进鸡窝,噌地就溜了上去。
里头,曾纬正在摆弄食盒,见了姚欢,面上原本复杂的神色倏地一抹,带着喜悦又顾惜的笑容,温存道:“特地去遇仙楼做得的,拿来你吃。”
姚欢往车座上漆木盒子里的碗碟瞧去。
雪白的冒着热气儿的炊饼,肉香浓郁的清蒸羊羔肉,切得细、烩得油润润的豆芽菘菜丝,一钵满满的鹌子汤,还有两碟蜜饯果子。
如此丰盛的外卖!
“净过手么?”
曾纬问。
“嗯?”
“算了,出门在外,顾不得讲究这许多。你先喝碗鹌子汤暖暖身,我让厨子多加了几颗老姜,幸辣味或许盖了鹌子的鲜味,却是能抵御风寒疫气,你且将就饮了。”
曾纬边说,边用白瓷勺子舀了汤,递给姚欢,还不忘说句“放心捧着,这一路颠来,已不烫了”
盯着姚欢一言不发、似有些拘谨地喝了几口热汤,曾纬又拿筷子将炊饼掐成几小块,掺了几块软烂的羊肉码放在炊饼块上,与姚欢换回她手中的汤,轻柔道:“羊肉暖身补气,身子够暖,百毒不侵,你施粥难免与肮脏之人打交道,莫用手沾炊饼,直接以筷箸夹着。”
第127章 跟我去府里住一阵不好么
姚欢觉得,眼前这男子,与后世多少钢铁直男,简直天壤之别。
唔,那些男子,老婆或者女朋友病了、饿了,他们就一句话,“多喝热水”或者“自己叫外卖啊”但若是外国哪个元首病了,他们倒关心得很,隔一阵就去刷刷新闻,好像自己是储君、激动到时刻准备继位似的。
姚欢并非情窦初开的小少女。
这具身躯原来的主人姚家姑娘,与那环庆路军士有何缱绻情思,姚欢虽触摸不到,但前世的情路积累,足够她自认不是一张白纸了。
然而不知是时移事异,还是她刻意压抑自己成熟的心性久了,如今在这全新的时空里,面对已然彼此敞开了心意的曾纬,单独相对之际,她仍能鲜明地触摸到那种晕乎乎的又紧张又幸福的滋味。
曾纬,则也像个将将知慕少艾的后生小子似的,不错眼珠地盯着心爱的女子。
热乎乎的汤水饭食,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曾纬心里终于舒坦了。
一想到她前几天,或许就是与灾民一起凑合着喝碗米粥的艰辛,曾纬今日,就算还有一桩父亲交待的要事在身,他也必须先来看她一趟,宠她一番。
所幸真正煊赫的大酒楼,再是遭灾,底子总存得几分,只要出够了金银、再亮出他曾家四郎的面子,掌柜还不是识相地去吩咐厨子,做出一顿像样的饭食来。
“我端些给姨母去吃,她也忙得顾不上肚子。”
姚欢道。
曾纬却忽地拉住她的手:“姨母都晓得我不能白跑这一趟,故而不来叨扰我俩,你倒好,吃完了一抹嘴,就要走,不与我说几句话?”
又指指车座上另一个食盒道:“二嫂的饭食我也带来了,有温盘热着,不急在一时一刻地拿出去。如今说来,我与你结了心,亦是要喊二嫂一声姨母,晚辈的规矩,我岂是会忽略的?”
姚欢在寒意凛冽的秋风里忙活,露在外面的双手冷得透透的,便是喝汤吃肉,也没那么快暖过来,唯此际被曾纬捏得牢牢的,如浴热水,又像被裹在锦衾里,当真舒服得不想抽出来。
“那,你要与我说什么?”
姚欢低着头,讷讷道。
曾纬无语。
都说女子春心最是旖旎多姿,但她怎地不会撒娇?
看她在西园张罗席面,或者与国子学郑监丞买粮米的时候,不是挺邻牙利齿的?
他一个男子的情话功夫,倒能够她好好学学了。
说什么?那就说直接的吧。
“欢儿,东水门受灾最重,青江坊哪里还能住人?你们住在太学里,也不甚方便。母亲前几日就开口,嘱我请你们去府里住。你辛劳了这几日,不如将粥摊交给国子学和太学的人,左右我们国子监也是得了施粥的名声的,怎好将你一个小娘子真的又当将军、又当小卒地用。”
见姚欢杏眼里闪过讶然,曾纬又补充道:“你莫觉得别扭,父亲母亲,和兄长,自我回去后,并未多究细节。母亲只是想到,你到底是阿兄阿嫂收的义女,她又喜欢二嫂爽利的性子,看不得你们受委屈。”
姚欢拂去几分方才脸红心跳的情炽状态,静了静自己的心神,思忖片刻,终于抬起眼睛,与曾纬目光相触。
“倘使从前,我倒不会觉得别扭。但如今,我与你……我们已经晓得彼此的心思了,姨母也是看出来了,就算你兄长,多半也已料到那日你舍命来救的缘由,我实在,不想这时候,去你家容身。”
姚欢试图用最洗练的语言,表达自己最精确的意思。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
她将现代女子的骨子里的自尊感,与她融入这个古代世界半年来、对于女子端方做派的体察经验,像用槐叶汁和面一般,揉在一处,温言柔语地展示出来。
她已经决定踏入与曾纬织起的情网,便认为,与他交流的每一次,都不要掩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与感受。
这和她面对这个世界的其他男子的沟通方式,那种见人三分笑、交流交流生意经、请教几番城中热事、礼貌而有限地服从,是完全不同的。
即使对于她十分高看的邵先生,她也不会如此敏感于自己的自尊。
然而,曾纬的心头,迎来如此直白的拒绝后,则完全是另一番风云。
在他想来,这女子既然于最关键的态度上点了头,余下的一步步,就无须男子绞尽脑汁地去说服她,她只要按照男子的安排行事即可。
她并不是单纯的闺阁女子身份。
她从前推着小车四处叫卖饭食,她跟着姨母行走驸马府邸,她甚至独身经历了宫廷那趟好险的差事。
她实则早已是个抛头露面的模样,那么,到曾府里以亲戚的身份住一阵,哪里膈应了呢?
她难道不晓得,若能得了魏夫人的喜欢,她与他的好日子,或可少些阻障吗?甚至说不定,能比他二人所希望的,更早些到来。
“哦,如此。”
曾纬讪讪道。
他眼里怜爱之意仍在,但泛上的失望也是显而易见的。
姚欢被他这神色搅动,又有些不忍,斟酌须臾,又道:“太学的粮米,那天你也见到了,还可以施几日粥,我与姨母既然揽了这件事,总要有始有终。不如此后再看看,青江坊的屋子,屋主自然比我们赁户还看重的,说不定等我们施完粥,那边的院子已修缮妥当。”
还要施几日粥?
那个一会儿开方子、一会儿教童子的邵先生,也一道?
曾纬方才刚到这处河滩,就又惊又愠地认出了邵清。
只是,那回打茶百戏时打过交道,邵清的表现,结结实实给了曾纬一些提点。
要沉住气,自己毕竟已抱得佳人归,切不可让佳人觉得自己像个愣头青、醋坛子。
曾纬于是对姚欢笑道:“好,依你所言。”
又故作漫不经心道:“车夫去招呼美团时,我远远望着,怎地好像,那位邵郎中也在?”
姚欢点头道:“邵先生,医者仁心,这几日来烧柏叶除疫气,又煮了柴胡汤,给不适者取用。今日苏二郎也来了,你没瞧见?你,你可要下车与他们打个招呼?”
曾纬掀了车帘,又望了一回,果然,那邵清身边与他相谈甚欢的,正是苏迨。
自己先头只盯着邵清,竟顾不上去看此人周遭情形。
曾纬确实要找苏迨,更准确地说,是父亲曾布,要找苏迨。
不过,不是现在。
他拍了拍姚欢的手:“我是来寻你的,不与他们去见礼了,恐怕不好圆话。你提了食盒给姨母送去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128章 我父亲要弹劾那个疯子
“四郎来了?客在楼上。”
曾家隐于闹市的酒楼里,伙计简短地向曾纬禀报。
想了想,又低声添了一句:“贵客问了好几次四郎怎滴还未到,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曾纬沉沉地应了声。
急什么,她又不是太后?
他心里嘀咕,上楼的步子仍是一步一缓,仿佛用稳定的节奏来默念父亲交待过的几个要点。
进了隔间,张尚仪的脸从面向窗外的姿态转了过来。
“四弟从前与我相见,总是提醒我不要误了宫禁,我一直以为四弟是多么守时的人。今日晚了这么久,是替曾枢相巡查灾情耽搁了么?”
她这讥诮的口气真是教人厌烦。
她知不知道,男子最不喜女子捏了这样自以为是的揶揄腔调。
但父亲又有大事须她助力,便是苍蝇,也只得咽了。
曾纬带了寒暄的浅笑道:“南边过来的路不好走。”
“南边?哦,我以为四弟从府里过来的,原来去了南边。”
曾纬暗骂自己蠢,说漏嘴了,忙佯作淡静道:“去国子学看了看。蔡河那边尚好,毕竟不是漕运主道,汴河两岸淹得厉害。”
张尚仪闻言,默了默,嗓音也低了下来:“洪水猛如虎,我儿时就晓得。半夜里,天像漏了一般,县丞来拍门,将阿父叫出去看堤坝……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父活着的样子。”
曾纬语噎,心里头则稍稍起了一丝对这女子的恻隐之意。
曾布既然要用儿子作心腹,常与张氏接头,一早便与他说清了张氏的身世。
她阿父原是海州的一个县令,进士出身,又算得有实干经验的能吏,可惜防汛死在了洪水里。她的生母更是一早就没了,当时外放在南方的曾布与魏夫人就将这下属的幼女,收在膝下。
后头的事,自是走了味,也是童年的曾纬许多次见到魏夫人黯然垂泪的缘由。
说起来,不论心性善恶、强弱、明亮或灰暗的人,所历种种孽缘,倒都是可以推到那场南方的洪水上头了。
曾纬对这张氏,从童年时看作阿姊,到后来心生疑虑,再到如今厌恶大于佩服、利用大于受诱,每次与她相见,都巴不得快些结束。
只是这回,于洪水中亲见过生离死别的人间惨景的曾四公子,乍听张氏提起自己的往事,未免心头一软。
可厌人总有可怜之处。
张氏见曾纬面上悯恤之意闪过,也暗自叹道:他到底还是年轻,比他阿爷对女子,有人情味些。
对了,不知他阿爷,是否追究了姚氏身上有婴香一事。
不过,张尚仪很快遏制了自己那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思。
她朱唇又启,徐徐道:“四郎,今日我倒不急着回宫。太后与皇后,本就以为我在城东有堂亲侄儿,此番汴河溃堤,她们准我告假出宫看看。相爷有何吩咐,你可慢慢说与我听。”
“父亲要弹劾章相公。”
“就因为他支持工部侍郎吴安持引黄河东流?”
“不仅仅如此。”
曾纬直起上半身,形成一个正襟危坐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