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医生!萧医生看过她第一个化疗疗程的片子后,很满意,可不就是这样笑了。
姚欢肩膀一抖,觉得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他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不对,不像,笑得像而已,长得一点都不像。姚欢看到邵清收笑时,颊边酒窝退去的过程,终于反应过来,怪不得熟悉呢,更像一个年轻版的赵瑄嘛。
“邵先生,你识得赵瑄吗?”
姚欢带着一种暗暗的贼兮兮的调皮问道。
邵清一愣:“谁?”
姚欢胡诌道:“一位眉目颇像先生的郎君,只是年纪长得一辈,不知可是和先生沾亲呐?”
邵清闻言,却是心头一凛,想到一人。
莫非
第十三章 邵清的刀(下)
邵清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他迟疑了一下,打问道:“姚娘子,不知这位赵瑄赵公,是娘子府上”
“哦,是我阿爷在秦州时的一位故友。”
姚欢胡诌得水到渠成,不由自嘲,不过三四日,自己已完美代入姚家姑娘的身份。
邵清则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不是。
他没了话头,又去看美团兢兢业业地剖鸡爪,只看了片刻,便轻轻摇摇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邵清说着,伸手在药箱里略略翻检,掏出个月白色的丝袋,打开时,寒光闪烁,赫然一柄柳叶刀。
“劳烦养娘婢女通称给一瓢清水,在下要洗手、洗刀,也来给这鸡脚剔剔骨。”
美团咧嘴应了,麻溜儿跳到院角,打来半铜盆水。
邵清将刀淋干净,又劳烦美团替自己冲了双手。
姚欢直起腰身,微伸着脖子,忍不住偷眼去看这位邵郎中的双手。
十指笔直、修长,虽明显是男性的手,骨节粗大,青筋绽得分明,却堪称白皙,被近午的阳光裹了金色的轮廓,真好看。
洗完手,邵清左手拈来一个鸡爪,右手执刀,往鸡掌中央的肉垫处刺了进去。
“庖丁解牛,顺势而为,你们要为鸡脚去骨,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有一把好刀,爪子再小,挑断每节趾骨的筋络亦非难事。而筋络一断,大小骨头松松一拉,便囫囵着出来了,你们瞧”
邵清一面解说,一面运刀,手腕不过是微微扭动,却如雕玉绣花般,片刻工夫就剔出了枝枝杈杈的一副鸡爪骨。
美团凑过来,看得呆了,半晌方道:“天爷,邵先生的手竟比女子还巧。”
姚欢表情不至于那么夸张,内心却也啧啧赞叹。从这双手的漂亮外观,到出手的力度与巧势,带来的视觉冲击,当真不输于观看现代的外科医生进行手术。
想到这双手,在汴河边曾经抚触过自己撞伤的额头,姚欢蓦地脸一红。
不过,姚欢很快对邵清用的那把柳叶刀发生了兴趣。
它比寻常的匕首还小上许多,但锋刃寒厉,像一条银鳞反射着阳光的小白鱼,在邵清掌间翻飞。
“邵先生,可以看看你的刀吗?”
姚欢探询地问。
不料邵清则更爽气:“这刀送给姚娘子,在下家中还有几把。”
他递给姚欢,轻声补充了一句“当心”
姚欢接过来,细细研看,见刀身虽窄,却布满若隐若现的花斑纹,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那些纹路,一面赞叹:“真的和寻常刀具不太一样。”
“这是西域镔铁,所以花纹独特。”
邵清解释了一句,却不愿往深了说,起身去看沈家天井中的鱼池。
一只小龙虾正趴在池中的瓦砾堆上,冲着邵清挥舞钳子。
这回轮到邵清稀罕了。
“怎地养了北辽的蝼蛄虾?”
美团笑道:“蝼蛄虾是海里的,如何能在河水中养得,这是俺家小娘子养的螯虾。”
“螯虾?”
邵清嗫嚅着学舌。
姚欢转过脸,一副闲聊的口吻:“邵先生从未见过?”
邵清摇摇头。
姚欢心道,看来历史没有什么a面b面,这个时代的这片土地上,应该就是不产小龙虾吧。
另一边,邵清,则其实仍未死心。几个回合来来去去,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姚欢,想弄明白,为何这姑娘今日给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中如此不同。
此前匆匆数面的姚家姑娘,好像一瓣易碎的琉璃花,又像一阵缥缈的雾,那份与繁华街市不合拍的脆弱,以及那份与年纪不相称的悲凉,随着她沉凝的目光、纤瘦的身影、素洁的裙裾,散逸开来。
那几个瞬间,邵清开始明白宋人的那些浅吟低唱的词,究竟好在何处了。
邵清丝毫没有男儿忽入相思障的愧疚,他的出身,他的过往,他要寻找的东西,他要奔赴的将来,似乎都浅淡了。
他脑中只反复憧憬着执她之手的画面,在相蓝,在虹桥,在开封城的,甚至在千里之外的
他着人去打听,属下回报了姚家的情形,邵清还在想,待她守完父丧,便找个官媒娘子去提亲。未料得官媒娘子们都是消息灵通得厉害,一听邵清提的女方,便笑呵呵道,已经许好婆家啦。
那日邵清回来,坐在那间办了大半年、能让自己看起来就像开封城里寻常教书先生的私塾里,将平日所喝的茶换了酒,慢慢地饮到夕阳西下。
不论茶酒,于解开心结一事上,似乎都没啥用。
打听来曾家亲迎的日期,邵清还是去看了。天气倒甚好,汴河边热闹得就像个巨大的马蜂窝,花嫁队伍的喜乐吹鼓,俨如给这份热闹又添了把柴。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默默跟着亲迎车队的邵清,正感慨着这句词时,那个青绿嫁衣的身影跃下花车,直嗵嗵朝他驻足之处的廊柱撞来
邵清是在那日风波中、老帅章捷逼问出事情的原委后,才知道,姚家姑娘原来一直是有爱侣的,而且如此刻骨铭心。
他一时百感交集。
这女子这样决绝,那么当初就算自己早一步去提亲,也会没有结果的吧。但邵清心中又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这至少说明,她不会属意于他,也不会属意于其他男子。
而此刻,邵清似乎有些明白,眼前的姚娘子到底奇怪在何处。
幽兰寒梅般的凄清没有了,她的眼中,多了稚儿的欢悦,以及那种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的兴致。
她竟这么快,就好像从命途的凄楚中挣脱出来,仿佛变了一个人?
难道因为,终于有章捷那样的权贵人物,颁了她一个保护色般的贞节牌坊,她这样命如蝼蚁的女子,好歹不至再惶惶度日?
美团一边剔鸡爪子,一边嘀咕,这位邵郎中,碗里的杏皮水快喝光了,却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呐。他,不会是来讨要医资的吧?
只听姚欢道:“美团,有道是投桃报李,咱们得了邵先生的刀,总得请先生吃碗汤饼吧。咳,不对,邵先生的刀不是凡物,却只换了吾家一碗汤饼,这岂是投桃报李,分明是投以琼瑶,报以木瓜。”
姚欢说着顽笑话,不等邵清和美团搭腔,已又道一句“我去煮”往灶间走去。
她今日生灶,一帆风顺,又得了香喷喷一大锅土鸡爪熬出的汤,前世下厨做菜的兴奋感,正冒出了头,必须被满足。
身后,只听邵清醇悦的嗓音道:“那就有劳娘子了。”
第十四章 鸡汤温拌槐叶面配汉葱汁
邵清坐得笔直等开饭,身形却浑无僵硬的模样。
美团拆着凤爪,也和方才的姚欢一样,悄咪咪地觑着这位俊朗的邵郎中。
“同样是郎中,隔壁巷子里的郑关东先生,怎地就一副腌臜油腻样儿,还横眉吊眼凶巴巴的,熟悉的知道他是给人瞧病,不熟悉的冲眼一照面,还以为他是杀猪的呢。”
美团这边弹幕刚开了个头,邵清便从若有所思中醒了过来,拾起那柄柳叶刀,从姚欢包干的海碗里捡起鸡爪,行云流水般地剔起骨头来。
一柱香都不到的工夫,邵清面前的鸡爪,就肉是肉、骨头是骨头,碗里一堆、桌上一堆,清清爽爽,利利落落。
美团已从遮遮掩掩的偷瞄,转为直率的迷妹目光。
她暗道,平素里主人沈馥之自负刀工一流,将生鱼切成的脍丝,能绕啊绕地绕成一朵菊花。但沈馥之的短板是,一在家做工夫菜,就有点慢,和在汴河饭铺中为了抢生意而烤腰子、炙猪肠的风风火火,简直有天渊之别。
美团还在畅想,小主人姚欢会不会也继承了姨母这个厨娘质量与速度不能兼顾的风格,却见姚欢已端着柳木食案往前院走来。
“二位客官,鸡汤温拌槐叶饼。”
姚欢笑盈盈道。
美团唬了一跳,腾地起身去接食案:“欢姐儿,俺来,俺来。”
她在沈家毕竟是个婢子,纵然沈馥之平素里只嗔不打,她又怎么敢被小主人伺候。
邵清缓缓起身,帮着美团将三只白瓷大碗和一只青瓷小碗在石桌上摆开,噙着嘴角微微一笑,夸赞道:“好,好,如今已有了几分暑气,在下倒正想吃一碗槐叶冷淘。”
原来姚欢去做的,并不是汤面,而是拌面。
今日清晨,沈馥之出门去饭铺后,姚欢进灶间溜达,见美团正从盆子里捞出老大一坨物什,小心地剥开一层油纸,又掀开细纱布检视。
美团告诉姚欢,这是拿青槐叶焯去浮灰,研成碎末后过滤出浓汁,用井水调匀了揉面。
面团还未发涨时,便拿纱布裹紧,外头再扎上油纸,置于冰凉的井水中,如此加工的槐汁面团就算在伏天,也能放上三日,并且越到后头几日越有韧劲。
方才姚欢打开最后半块槐叶面团,触手的感觉果然软凉又弹性十足。她将面团又搓揉了一小会儿,摊开切成宽面条,在滚水里撩熟,趁热撒了盐,用已经装在陶罐中的五香鸡爪汤拌开。再于灶上的另一个小口铁锅里熬了热油,将汉葱卷几个卷,扔进油里榨到焦枯,舀出一小碗葱油,配上鸡汁槐叶面,端到院中。
“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
邵清举起筷著,吟了句诗。
“嗯?”
姚欢望着他,眼中大大方方地写着“我读书少,不懂你在说啥”的疑问。
一旁美团倒接了茬儿:“先生吟的是唐人杜甫的句子吧,就是写的槐叶冷淘。”
哇,可以可以,姚欢心中喝一声彩,宋代果然是崇盛世,诗词普及率在无产阶级里也很是了得啊。
美团看出邵清脸上的惊,姚欢脸上的赞,不由羞赧,挠挠头道:“是俺家二娘教的,她做吃的,常会和俺叨叨那些士们写的句子哩。”
不过,食物的色香味可比诗词助兴得多。
但见白瓷碗中,浅黄色的鸡汁衬在碗底,碧绿如竹枝的冷淘面缠缠绕绕,琥珀色的葱油点缀其上,色面雅致而不失食物的明亮油润感。
挑一团冷淘入口,槐叶的清香,鸡汤的荤香,以及葱油那种介于荤素之间、但更为热烈的馥郁之气,结合又滑溜又筋道的口感,顷刻能唤醒人的每颗味蕾。
一时之间,院中三人如有了默契般,诗也不吟了,天也不聊了,都全心全意地闷头吃面。
姚欢吃得最快。她自叹,上辈子香消玉殒前,因为化疗,消化系统全面崩溃,最后已经容纳不了多少食物,所以这回穿越,倒真可应了那句话:我上辈子是饿鬼投胎而来
邵清见姚欢吃完了,也暂时搁下自己的筷著,道:“多谢娘子款待,在下也班门弄斧,另说一个素味的冷淘做法。便是用山笋、竹荪菌、枸杞藤,略略放些豆豉炒了,盖在冷淘上,吃的时候拌开便好。这个做法,有个别号,叫山家三脆。”
“山笋、竹荪菌、枸杞藤,”姚欢认真地重复,“果然,都是山野间能采撷的,入口又甘脆鲜爽,所以叫山家三脆呐。”
不过后头有个更长的句子,她当然不会说出来,而是放在肚里:“好吃应该是好吃的,就是没油水,一听就吃不饱,也不大下酒,人雅士劈劈情操可以,贩夫走卒估计没兴趣,还是要帮姨母的饭铺多开发便宜又接地气的美食,比如芥辣豉油凤爪啦,红烧小龙虾盖浇面啦”
邵清终于吃完槐叶淘,必须得走了。家主不在,若非他是郎中身份,院中又有个小仆人,与姚欢这样年轻的小娘子同桌用膳,已是极为不妥。
在他看来,姚欢倒浑无忌讳似的,或许她已不再将自己当作闺中少女。
邵清留了名帖,告辞而去。
到得巷口,见那破陋牛车的车夫果然守约等候着。
邵清上前,掏出两倍的车资给他:“你自去别处接客吧,我不坐你的车了。”
车夫惶然推辞道:“小的未出力,怎可拿先生的车资。”
邵清摆摆手,又回头看了看巷子,浅浅一笑,往汴河方向行去。
他此刻,只想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情不知所起,却奈何缘浅,难以一往无前。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固然是佳话,可世间又有多少男女,真能有如此造化呢?
这位姚家娘子,便如自己久居开封城后突然遇到的一个梦。既是梦,也做了快一年,醒了就醒了罢。
邵清这般边走边思,行至汴河,正见两岸人头攒动,百姓们在围观从城西金明池方向驶来的大宋水师。
邵清驻足笼袖,望着数艘显然是演武完毕的恢弘军船,威风凛凛从眼前缓缓经过。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族给自己的使命。
第十五章 啃个鸡爪消消气
“邵清?”
晚间,姨母沈馥之归家,看了名帖,方知晓邵郎中的名字。
“邵清,邵清,”她咕哝了几遍,忽然看向外甥女,“人间有味是清欢,欢姐儿,这邵郎中与你的名字,合起来竟是苏学士的一首浣溪沙!”
一旁的美团亦合掌笑道:“我说这邵先生的名号听起来不一般,却又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二娘一点破,果真!”
沈馥之道:“幼时在沈家私塾,读的都是经义章,年岁大后,我更不爱那些酸词艳曲,识不得几首。独独苏学士的词但凡写茶写酒写吃食的,姨母我能倒背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