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比子夜还要深,浓黑的瞳影映照出她朦胧的影子,令人心悸。
在这一瞬之间,屋内寂静无声。
温暖的碳香里掺杂了一丝奇异的幽香,似乎是因为小几上躺着的那一根细小的花枝。
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顺着额角滑落至面颊、下颌,然后轻点起她的下巴,俯首吻落。
身下人柔软得如同轻棉,仿若比那花枝还要脆弱,在他掌中,不堪一折。
苏允之半睁着眼望着他,从他的眉眼间看到一丝极力压抑的隐忍之色,一时忘了挣动。
李韬从她唇上离开,手臂撑在他身侧,略抬起身,无声地俯视她的脸。
她在他身下,乌发披散,双眸迷蒙,那个样子......就像刚从水里被人捞出来一样。
苏允之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潮红,更显得俊美无双,那双眼深深地望着她,眼神同两人平素欢爱时一模一样,那样地深邃幽暗,仿佛......要把她吃了。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
凌晨时分,楼知春才又见着李韬。他看对方神色,隐约比之前舒展许多,心里又是一阵腹诽。
好家伙,竟在他府上就......真是够不要脸的。
“楼大人,刚才失礼了。”李韬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
楼知春心里唾弃他唾弃得不行,面上只干巴巴地笑了笑:“说起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侯夫人。”
李韬坐下:“她有了身孕,脾气越发像小孩子了,楼大人见谅。”
楼知春目瞪口呆。
李韬却已经神色淡淡地喝起茶来:“既然你还没睡,咱们就接着方才的话聊吧。”
楼知春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刚才说到了长公主,侯爷的意思是,可以利用长公主探一探此事虚实?”
李韬颔首:“若是长公主要见皇上,万贵妃自然是拦不得的。”
“可长公主也不一定会去啊。”楼知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除非......”
李韬放下茶杯:“除非有人让她这么做。”
“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李韬一哂,轻飘飘道:“我三弟就有。”
楼知春一愣,李韬却道:“此事交由我便是,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楼知春看向他。
“皇上突发中风,若非药物所致,就很有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李韬不紧不慢道,“问题是,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楼知春:“恐怕靠猜是猜不出来的,唯有派人去打探了,不过,估计打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若真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寻常东宫的下人自然不会知情。”
李韬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一语不发。
“对了,刚刚我还得到一个......和淑妃有关的消息。”楼知春道。
“什么消息?”
“这位淑妃娘娘,也就是曾经的南楚公主,似乎......不认得南楚皇室的印章。”
李韬目光一凝,看向楼知春的神色顿时变得意味深长:“楼大人找人去试探过她了?”
楼知春眉毛一抖,一脸得意,只等着对方开口夸奖自己。
李韬挑眉,又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呷起茶来,压根就不说话。
楼知春无语:“是,我是让我在宫里的探子出手试探了她一下。我的人扮成送奏折的太监,有意与其冲撞。据说这个淑妃,当时......乍一眼看到南楚王印章的图样,竟没有丝毫反应。”
“她能有什么反应?”
楼知春抿唇一笑道:“我可不是让人给她看了原模原样的印章,她看到的那个章印虽然是南楚王的姓名,字......却是错的,可是她竟什么反应都没有。”
李韬神色一闪:“你是拿错的印试探她?”
“不错。”
李韬扬唇一笑:“这我倒要夸夸楼大人了。”
楼知春呛了一声,灌了口茶水,接着道:“而且这一试探,还试探出不少古怪,我那个探子回禀,说淑妃身边有个习嬷嬷,看着是南楚人,说话也带着几分南楚的腔调,可她的轻重音却分得很清楚,可以说是......清楚到半点都不像是南楚人。侯爷可能不知道,南楚话重音形,而不重音调,自小说惯了南楚话的人,再学大庆的官话,不论多精通,都很难分得清大庆官话里的轻重音调。”
李韬眸光一深:“你的意思是,淑妃身边的那个嬷嬷……其实是大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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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深渊
皇宫,齐正殿内。
“贵妃娘娘,淑妃娘娘来了。”宫人上前禀报道。
万贵妃看着床榻上熟睡着的皇帝,殷红的唇轻不可察地一撇:“皇上龙体不适,不方便见她,请人回去。”
一旁的章嬷嬷道:“娘娘,淑妃都来了好几回了,真是不死心。”
万贵妃冷哼:“得了皇上几分宠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没过多久,出去的宫人又走了回来:“娘娘,淑妃娘娘说要等皇上醒过来,说什么......都不肯走。”
万贵妃眯起眼:“她好大的胆子。”
章嬷嬷道:“娘娘息怒,皇上对淑妃颇为爱重,她又是南楚公主,最好是不要......”
万贵妃原本还好,一听她这话,突然就摔了手里的杯盅,脸色发青道:“皇上爱重她?无稽之谈,一个冒牌货,也想跟本宫争?”
章嬷嬷上前一步,掩嘴在万贵妃耳边低低道:“娘娘,其实......像如今这般,皇上就只能是您一个人的了。”
万贵妃双眸一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章嬷嬷垂眸:“奴婢一心只想着贵妃娘娘,只要贵妃娘娘好,奴婢就好。”
万贵妃不语。
章嬷嬷又道:“娘娘不用担心,您......还有太子爷呢。”
万贵妃看了她许久,目光一转,望向床榻上躺着的人,落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一紧。
她想起那些年在行宫之中担惊受怕的日子,没日没夜地被嫉恨和惧怕折磨,过着的是何等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让人偷偷地给苏允之下药,让苏允之永远都不可能怀上孩子。
但这个女人还是能时时令她不快。
本以为,太后已死,她又杀了那个女人,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她的了。
可是她的眼角已经不知不觉多了许多细纹,后宫却一茬又一茬地,冒出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
为了维持身形,她什么也不敢吃,她生怕自己的腰身会松得像那些嬷嬷一样,怕嘴角和眼角也都像她们一样耷拉下来,那是她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事。
她想到了淑妃,想到了她那张漂亮鲜嫩的脸蛋,那张像极了苏允之的脸,心里就像被虫子咬、被钩子刺一样。
嫉妒,能滋生出最深的恨意。
章嬷嬷的那一句话,就像藤蔓一般,在她心底弥漫蜿蜒。
万贵妃伸出手,轻轻抚摸皇帝的脸颊,嘴角上扬,眼里却空洞而又执拗:“皇上......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娘娘,长公主殿下来了。”
*
苏府,青山院。院子里只种了一株桃花树,这个时节早已枯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李韬一进院子就看到了苏宿,他已年近五十,背影却依旧挺拔如松。
“侯爷请坐吧。”苏宿抬头看着屋檐上的冰柱,并未回头看他。
李韬在桌边坐下,伸手轻拭了一下桌面。苏宿没有转身,却似乎看到了他的动作,淡淡道:“这是用藤条做的桌子和椅子,允之怕冷,一到冬天就不愿意坐石凳。”
李韬双手一叠:“她一向娇气。”
苏宿似乎笑了一下,语气嘲讽道:“是啊,她这么娇生惯养,最后却进了后宫。”
李韬不语。
苏宿转身,神色冷淡地望着他:“你这么多年没来苏府,明明是对我当初的决定心有怨怼,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韬浅浅一笑:“大人说笑了,今日我来是为了归还一样东西,顺便问几件事。”
苏宿:“你问就是,答不答是我的事。”
苏宿毫无疑问是一名美男子,就算是这把年纪,又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也风采不减。
李韬看他一眼,从衣袖底下取出一本书册,放在了桌上。
苏宿看到封面上那几个字,神色微变,长眉紧皱道:“这本《奇星记》怎么会在你的手上?”“无意中所得,”李韬道,“今日算是完璧归赵。”
苏宿冷笑:“平阳侯私藏这许多年,怎么突然就良心发现了?”
李韬面不改色,拱手道:“内人之意,捡到东西还是归还给失主比较妥当。”
苏宿无语。
李韬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望着苏宿道:“苏大人,那位南楚公主和她身边的嬷嬷,是你的人么?”
他语气平平,仿佛在与苏宿闲话家常。
苏宿敛色,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不是。”
李韬眸光一动,并未言语。
苏宿坐了下来,望着他道:“宫里有我的人,不过,另有其人。平阳侯还想问什么?”
李韬:“太子和万贵妃到底——是什么关系?”
苏宿神色一冷,却突然又笑了:“不愧是你,今日侯爷这样问我,想必是已经知道了吧。”
李韬脸上笑意转淡:“果然是如此么。”
苏宿望着那棵桃花树,神色渺远:“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何会让她进宫?”
李韬没有说话。
苏宿缓缓道:“我知道你对她的心思,也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她若嫁你,必定伤心劳神一世,过不了几天太平日子。我也知道以你的能耐和胆子,她但凡嫁给其他人,你都有本事把她抢过来,唯有她进了宫,你才无法强求。”
李韬仍然不语,脸上平静无波,袖下的手却猛然握紧。
“皇帝那等性情,又有三宫六院,以允之这孩子的心性,是不可能对他动真心的,”苏宿的声音越来越冷,“而且她在宫里,有苏家做靠山,寻常人也不敢对她如何,如此这般,倒也自在。”
他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道:“我没有想到,这一步是大错特错,竟把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李韬抬眸,眼里如死水一般波澜不兴:“大人想要怎么做?”
苏宿闭上眼,一字一句道:“杀人诛心,血债血偿。”
*
李霑中毒后的第三日,大夫便配出解药,给他服用,将他体内的毒素消解去除。没想到这一回因祸得福,竟把之前留在他体内的寒毒一并除净了。
“都是那野参的缘故,那整整半支千年野参的药性,当真功不可没。”大夫笑着道。
李霑:“有劳了,长山,送送刘大夫。”
“是。”
大夫和小厮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他一人。
李霑从床上下来,走到书架前,把架子上那个原本用来保存野参的盒子取了下来。
他伸手摩挲了一下盒子的漆面,久久未动。
此时,长山又回到了屋里:“三爷,您怎么又下地了,大夫说了,您这几日得好好歇着......”
李霑却道:“你去帮我送一样谢礼。”
长山一怔,下一刻便见他自书架上抽出了一卷画轴:“送去苏府,给苏家二小姐。”
长山应声接过,默默地退了下去。他走出书房,犹豫了一下,将画轴展开看了看,瞧着只是一幅寻常的花鸟图,也没有落款。
他摇了摇头,又收了起来。
李韬来看李霑的时候,他正站在桌前,俯首描画。
“二哥来了。”
李韬抬手:“你怎么不去歇着?”
李霑摇头:“我已经躺了两天了,再躺下去,就算身上这毒解了,腿恐怕也要废了。”
李韬:“这次苏家二小姐算是又救了你一回。”
李霑点头不语。
“我上次就想问你了,”李韬不动声色道,“你有没有心与苏家结亲?”
李霑蓦然抬头看向他:“二哥......”
“若你有此意,我便替你去提亲,”李韬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如今你机缘巧合解了体内寒毒,身体不会是大问题,好好调养即可。”
李霑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声音有些喑哑:“好。不过,我对苏姑娘倾慕已久,唯有当面提亲......才见诚意。”
“都依你。”
“多谢二哥。”
李韬蹙眉:“你我兄弟,何须言谢?”
这时,有下人禀报道:“侯爷,三爷,大少爷回来了,刚到京城。”
李霑一愣,看向李韬道:“清儿不是一个多月以后才回府么?”
李韬倒是脸色淡然,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只低头喝着茶:“半个月前,山西来信,说他水土不服,身体日渐消瘦。”
李霑皱眉:“还有这等事?”
李韬不予置评,只道:“你尚未痊愈,就不必特意去迎他了。”
*
苏允之这几日总是犯困,常常靠着大迎枕就睡着了,睁开眼都是一两个时辰后了。傍晚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看到李韬坐在对面,正就着一盏小灯看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