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成威慑迫人的双眸微眯了下,没想到她竟如此轻巧的说出忘了的话,心微乱之余又颇有些不悦,他神色淡漠:“既如此,那便照你说的。”
言罢起身与她擦身而过。她不再纠缠自是最后,至于以后她若有什么难处,他尽量出手便是了。
如此想着,萧成内心却隐约升起一丝烦躁。
晚宴戌时后方结束,清音与烟儿同坐一轿,两人谁也没说话,烟儿是困的,将身子靠在引枕上,眼睛半合半闭,昏昏欲睡。
清音则是没心情,身子斜倚假寐着,外边忽传来檀板丝竹之乐,轿子进入了花街。
这条花街是京中出了名的销金窟,温柔乡,京中很多王孙贵胄,富家公子都爱来此地买笑寻欢。
轿子忽然一阵颠,清音睁开眼眸,微微蹙眉。
轿子停了下来,外面响起喧嚷声,还没等到清音有所动作,烟儿一叉着腰儿气鼓鼓的,而后掀帘出去查看情况,一看外头是一顶华丽的轿子正正挡在她们的面前,烟儿杏眼儿一瞪有些生气,她们走左侧本是正常,而他们本该走右侧,却偏偏走这头与她们冲撞上,而且这道路又不窄,说他们的轿子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
烟儿走出轿子,正要开骂,对方一着锦衣的年轻小厮,语气高高在上的反咬一口:
“坐在轿中的可是礼部尚书吴大人,你们是何人,竟如此无礼,敢冲撞朝廷命官。”
烟儿惊了一跳,庆幸自己没开骂,心中暗道一句晦气,话说谁人不知晓这位吴尚书,之前九娘还是红袖坊的坊主,便常常接待这位吴尚书,这位尚书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行止十分放荡,而且有虐待女人的癖好,红袖坊的好多姑娘都被他祸害过。
民不与官斗,她们再有理也只能装孙子。
对方的轿帘挂起,一男子坐在轿中,年纪约四十岁左右,衣服华贵,脸如满月,端得十分富态。
清音听闻外头是吴尚书,心里隐约感觉不安,却只能从轿中缓缓走出,走上前,给仍坐在轿中的吴尚书行了一礼:
“奴家是红袖坊的清音,不小心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一阵泠泠清泉般的声音传入吴尚书的耳中,让人心神不由一阵荡漾,他一双邪目紧盯着面前的女子,见她着一袭素衣,髻挽巫云,薄施粉黛,迎着那撩人月色,柔嫩粉白的脸颊分外的娇艳动人,她态度虽恭敬,神色却冰冷,仿佛皑皑白雪,浑身透着一股任是无情也动人的风韵。
“原来是清音姑娘,本官与你们的坊主白玉是旧认识。今夜这一撞也是你我的缘分,本官不怪你了。”他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眼神却放肆地留连在清音的身上,仿佛盯着猎物的饿狼。
清音听闻缘分二字,心不禁猛地一跳,却垂目道:“多谢大人宽和大度。”
吴尚书端着官员的架子,笑道:“他日本官若有宴会,清音可要赏脸带你们坊里的姑娘一起过来。”
清音作诚惶诚恐状,“大人莫要说赏脸二字,折煞奴家,奴家与红袖坊的姑娘们任凭大人传召。”
吴尚书高兴的点头,“好。”言罢却叫人放下轿帘,径自先去了。
眼看吴尚书的轿子走远后,烟儿终于忍不住低低骂了句,晦气。
清音盯着消失在路尽头的轿子,清冷的眉目多了一丝不安。
第20章
萧成明日不必坐早衙,这一夜,他便宿在了庆园清荷居。
清荷居环境幽静,入夜之后,万籁俱寂,清辉洒下,不闻一丝人声,屋内更是静悄悄的,只有四壁虫吟作伴。
以往他独自一人待在此处,只觉得宁静惬意,可今夜却莫名感到有些寂寞。
房间响起细微的翻书声,萧成靠在榻上,翻看
京中一位名流新著的诗集,这诗里写的大多是风花雪月,诗酒人生。
萧成在未踏入仕途之前,也时常与好友举杯邀月,骑马踏花,做尽风流之事,那时他的妻子仍在。
妻子离开他已九年,她的音容笑貌依旧深刻在他脑海中心中,无比的清晰,清晰到仿佛她还活着,而与她在一起的时光仿佛就在昨日。
可是近来,他再想起过去的事,突然觉得那些人和事变得很遥远,很模糊,甚至他妻子的面容也渐渐模糊了。
萧成深邃忧郁的目光落在书面上,久久的,手上一个动作也没有,他什么都没看进去,如今他大多数时刻都忙于公务,整日面对一堆又一堆的案牍,已经没有那闲情逸致去做这些风流之事。
萧成心里始终有些烦躁,可是又说不出来哪里烦躁。
该说这几日皆是如此。
许是这几日他睡眠不是很好的缘故,体内有燥火,他昨夜亦睡不着,夜里处理了些公务,直至四更天,才睡了片刻。本以为今夜会得一好眠,可是到了现在他依旧无法入眠,有些事突然浮现在心头,又被他压下,不愿去想。
将诗集合上放到榻上的小几上,萧成往身后一靠,伸出手揉了揉有些疲倦的眉眼。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眸,心底的烦躁未曾消去,他起身推门而出,屋外月色如水,碧空如洗,风有些寒冷,迎面吹来,令人躁动的心稍稍平静。
“大人也睡不着?”
前面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萧成看过去,见陈左生自远处悠然醒来,身上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衣服松松垮垮,浑身透着风流懒散之态。
萧成视线往他手上淡淡一瞥,手上两壶酒,另一手拿着油纸包,不知包的什么。
“嗯。”萧成道,利剑般的眉微挑,待他走近,问:“难道你也是?”
“飘飘的母亲生病,今夜她回去照顾她母亲了。”陈左生叹一声,一副怨夫脸,“长夜漫漫,寂寞难以排遣,想你定然与我一样,便来找你小酌几杯。”
陈左生向来耐不住寂寞,萧成却忍得住寂寞,但此刻他没有反驳陈左生的话,沉默地返回屋中,拿了两个酒杯,两人便坐在榻上对饮起来,下酒菜是陈左生带来的一包牛肉脯。
酒是烈酒,五六杯酒下腹,陈左生便有些醺然了,萧成却越喝越清醒,许是晚宴时喝得少,因此醉不了。
“有件事忘了和你说,前天我见到王侍郎,与他喝了两杯,他知我与你关系好,托我问你一句有没有续弦的想法?他有意把他的女儿许配给你。”
陈左生撇了酒杯,拿起酒壶,懒洋洋地靠着引枕上,目光落在萧成的方向,萧成仍旧板直地坐着,如同坐在公堂之上般冷肃威严。
陈左生观察着萧成的脸色,见萧成深眸微凝,似有不悦,便又补充了句:“那王侍郎的女儿我见过一面,是个绝色美人,据说很有才情,与你刚好相配。”
萧成砰的放下酒杯,面凝肃色,“你这做月老的毛病何时能改?”
陈左生见他生气只是挑眉一笑,而后又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找个女人,我便什么时候改,这毛病可都是被你被逼的,你以为我爱当月老?你要是真的无情无爱就算了,可偏偏非要守这一段往事过活,人生在世,不过及时行乐啊……”
他拿起酒壶仰头豪饮了一口,眼眸懒懒地眯了下,显出几分惬意来。
萧成凌厉的眉压得很低,似凝了冰霜,他默默倒了杯酒,又默默喝下。
“你就没真没有遇见过一个动心的女人?”陈左生穷追不舍道。
萧成知陈左生醉了,才毫无顾忌的将内心全部的想法吐露出来。但萧成没醉,他很清醒,他毫无一丝犹豫地冷声道:“无。”
语气坚定得让人无法怀疑。陈左生深深看了他一眼,“近来我见你与那清音姑娘走得颇近,还以为你们好上了。”
萧成想也没想,便淡淡道:“我与她并无什么。”
陈左生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又自顾自喝起酒,“清音姑娘非凡艳,她这般容貌迟早有一日会被人惦记上,将来也不知会花落谁家?希望她能遇到一个知情识趣的情郎,别是那冷冰冰的木头才好。”说着笑着瞥了他一眼。
对上陈左生隐含深意的眼神,萧成脸一沉,“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她爱找谁便去找谁,与我何干?”言罢脸上似有不耐烦之色。
“我又没说与你有关……”陈左生笑道。
萧成语滞,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却无言以对,索性端起酒杯喝起酒来。
陈左生看着他,忽又笑笑,“不过,我听说人家与季子昂可是旧情人……”
萧成拿着酒杯的手微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将酒一饮而尽,他眼睫垂下,掩住了眸中情绪,他一边倒酒,一边似随口一问:“你听谁说的?”
陈左生为自己调了个舒服的姿势,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才缓缓地说道:“当然是季子昂说的,那是他醉酒时说过的话,道是他与清音姑娘年少便相识,大概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酒满溢出,萧成眉微皱,放下酒壶,回想起他之前见过季子昂去红袖坊,所以那女人一边和旧情人藕断丝连,一边又来勾他?此念一起,萧成胸口莫名地有些憋闷起来。
“此事与我无关,不必再提起那个女人。”萧成脸色愈发的阴沉。
陈左生笑了笑,识相地住嘴。
萧成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心头的烦闷却越来越散不去。
第21章
次日,萧成陪着陈左生去了城郊的缥缈亭登高望远,那里地高境旷,数十里的城池村郭尽收眼底,风景美不胜收,附近还有寺庙,那里有著名的诗僧,可惜萧成晚衙要坐堂,否则陈左生定要拉着他一起去庙里与僧人煮茗清谈。
两人进城时,太阳还未偏西,经过贵人街时,萧成觉得有些闷,便打开马车车窗透透气,外头店肆林立,酒楼茶馆,玉器古董店,胭脂铺绸缎庄,满目琳琅,令人眼花缭乱。
萧成眉微皱,正要关上窗子,见前方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楼之下停着一顶轿子,季子昂站在轿子前方,正殷勤地掀开轿帘。
萧成目光微凝之际,一衣着淡雅的女子袅袅娜娜地从轿子里走出,却是清音,自萧成这角度恰能将清音的神情尽收眼底,只见她微微抬眸,朝季子昂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无比的刺眼。
萧成鲜少见到清音笑,哪怕只是浅然一笑,在他的印象之中,她给人更多的清冷感觉,萧成神色有一瞬间似被冻住,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一眼,只见前方大门正上方挂着红木牌匾,上面端端正正写着:美人阁。
坐在萧成对面的陈左生见他神色有些许异常,不由好奇地凑过去,探头出窗外,看到美人阁下的那对男女,不由笑着道了句:“那不是季大人和清音姑娘?”言罢看了萧成一眼。
萧成似没有听到陈左生的话似的,神色冷肃地关上了窗子,一语不发。
陈左生轻笑了一下,坐回原位,视线落在萧成身上,他的手搭在一旁案几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起来。
陈左生斜长风流的眉一挑,直接笑着站起来,掀开车帘,叫停了马车。
萧成目光淡淡扫向他,沉声道:“你这是作甚?”
陈左生微笑解释:“我突然想起来我答应过飘飘,要给她带几盒美人阁的胭脂,既然经过了,便顺道去买了,大人你若是等不及就先回去吧。”
萧成打量他片刻,面色如常道:“既然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
陈左生看着他,笑意加深,“那就耽误大人些许时间了。”
萧成英俊的面容露出微妙神情,他转开目光,淡淡道:“走吧。”
马车折返,在美人阁的绿柳荫下停住。
萧成和陈左生等人刚进美人阁,便有一名身眉清目秀的少年笑容满面地迎接了上来,打量两人一眼,热情的邀请道:“两位公子,里面请。”
萧成淡漠的深眸似随意地往里面一扫,便看到了里面那对正在挑选胭脂的男女,恰清音听闻动静,不经意地也往门外看了眼,便与萧成那双深邃的眼眸对视上,不觉浮起一丝惊讶。
他怎么会来?
清音今日原本不想和季子昂出来的,但自从上一次两人在美人阁碰见后,季子昂便下帖邀了她好几次,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今日他更是殷勤,直接来了红袖坊,人家毕竟是朝中四品官员,来此也算是屈尊降贵了,清音若仍是拒而不见,他怕是要恼的。
虽然清音和烟儿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担心他会恼羞成怒,他日找红袖坊的麻烦。
于是清音便去见了他,与他喝了盏茶吃了些点心,季子昂又殷勤地邀她出去,清音推辞不得,只能答应。两人毕竟是旧相识,清音想季子昂应该有分寸,不会做出一些强人所难的事来。
出来之前季子昂没告诉她要去哪里,只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没想到这个好地方却是美人阁,上次他才带别的女人过来,现在又带她来,清音简直怀疑他故意在膈应她。
清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萧成,她第一想法便是萧成要买胭脂送给某个姑娘,可一想到萧成这大冰块不可能有这闲情逸致专程来给姑娘买胭脂,大概是恰好途径此地,陪陈左生来的。
陈左生像是突然看到清音季子昂两人似的,语气有些惊讶伴着激动之色:“季大人,清音姑娘你们也在啊。”
萧成扫了眼陈左生做作的姿态,神色古井无波,缓步跟进。
季子昂转身看到萧成和陈左生,脸上也有些吃惊之色,想到之前醉酒时和陈左生说的话,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而后客气的打招呼:“萧大人,陈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真是巧。”
清音微曲膝,垂眸给他请安:“大人……”
“无需多礼。”萧成沉声打断她,却没有伸手扶她,只是俯视她一眼,态度如初见般冷淡疏离。
清音只觉得一日未见,他变得更加冷了,若说这男人昨日还是冰块,如今便是一座雪山,他腰背挺直,伟岸的身姿让他透着睥睨万物的气度,让人不由自主地便要在他面前弯下腰肢。
她与他的事昨天就已经结束,清音自认为自己此刻并没惹到他,他冷漠的态度与她无关,这般想着心里坦然了,管他态度如何。
“刚好途径美人阁,萧大人陪我来买胭脂。”陈左生突然朝清音眨了下眼,隐有深意的笑道。
清音微愣,不得不说,清音对萧成是了解的,这男人就不会做讨好女人的事,只有女人讨好他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