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丑陋吧?
一定吓坏她了。
他见过自己毒发时候的样子,鲜红的纹路遍布半张面孔,活像是地狱里面的恶鬼。到底多可怕?可怕到第一次毒发时候,吓疯了照顾自己长大的奶嬷嬷,可怕到刚刚那个小宫女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了鬼一样……
更不用说,他刚刚竟然想要杀掉她,他果然是个控制不住自己的丑陋怪物。
那种极为可怕的,升腾而起的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让少年麻木的心脏都仿佛传来了一点点针扎似的痛,那一点点痛扩大,慢慢地将他整个人吞噬。
几乎是颤抖着,少年用仅存的力气抬起手指想要遮住自己的脸,不被她看到。
第一次,少年修长的手指,竟然有些颤抖。
饶是曾经低贱如尘埃,他也从未尝过卑微的滋味,但是此时此刻,少年的内心升起来了巨大的惶恐。
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妖怪,刚刚一定是为了安抚他吧,等到反应过来看到这么丑陋的他……
他尽力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只是药效发挥得很好,他颤抖的手抬了好几次,都没能遮住那让人望而生厌的面容。
那小小的动静慢慢朝他靠近,他几乎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心脏密密麻麻的疼渐渐地扩散到全身,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她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他几乎是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还带着最后一点的希冀,沙哑着嗓音道,“别看。”
求求你了,别看。
可是那只小动物顺着他的衣摆往上爬,拉开了他的手——
轻轻地在他面颊的可怕纹路上亲了一口。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吻,仿佛是蝴蝶轻吻了一朵花、蜻蜓在荷叶上轻点,仿佛在小心翼翼地亲一只受伤白鸽的翅膀。
少年扭过头,吃力地开口,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沙哑,“别看。”
可是小姑娘不听他的,捧着他的脸,又啾啾啾地在他面颊上恐怖的纹路上,落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吻,像是一只小麻雀似的,发出可爱的声音。
少年睁开了那双赤红的漂亮丹凤眼,正对上另外一双红彤彤圆溜溜的大眼睛,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呀,就又红了。
少年惊慌地吃力抬手,颤抖着手指想要给她擦擦眼泪,她却自己用袖子自己擦了擦眼泪,“不丑!”
“一点也不丑!”
少年沉默了。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神情,大大的眼睛里面倒影着的的的确确是那个地狱里丑陋的恶鬼,可是她眼神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琉璃一般剔透,满含着眼泪。
这一刻少年心想——
倘若他的神让他去刀山火海,此时此刻,他都会心甘情愿地被蛊惑。
“你……”
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忍不住抽泣了起来,“你什么你,你就是个大疯子!”
少年被骂得哑口无言,可是看见她哭得凄惨,竟然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只好顺着她,低声道,“我是个大疯子。”
她哭声一顿,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要怎么骂下去才好,叨叨了好几句大疯子,才终于骂够了。
她擦擦眼睛,抽抽噎噎地爬过去,抬起他鲜血淋漓的手臂给他认认真真地清理伤口。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小神明,从她圆圆的、红扑扑的小脸蛋,一直到看到她的包子脑袋,还有她认真的神情。
他想,原来这就是陪着这么久的小神明呀。
和他想的一样,漂亮、可爱,人如其名的圆。
——是的,他的小神明叫圆圆。
他曾经听她絮絮叨叨的时候偶然知道的,他只觉得这个名字可爱至极。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姜小圆突然间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等到少年想要说话的时候,她猛地抬头。
小圆脸上用血花了好几道,整个儿都像只小花猫,她龇牙咧嘴地朝他做了大大的鬼脸。
长发少年一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低低的,就是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咳了起来,等到笑够了,他才沙哑着嗓音低声道,“小疯子。”
可不是只小疯子么,刀口也敢往上撞,还敢学他扮鬼脸。
可是他的心里第一次觉得这么轻松,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涂了个大花脸朝他做鬼脸,告诉他:看,现在我们一样啦。
她在告诉他,她真的一点都不怕。
春日夜,明月悬,照得一室暄。
扮鬼脸的小疯子生气了,揪住了他的头发,“大疯子!”
“……”
“嗯。”
**
次日一早,容妃宫里的大太监就过来了。
一打开宫门,整个大殿里面糟糕的情况映入眼帘,让大太监眼皮子一跳。
整个宫殿里的东西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门窗处都有撞击的痕迹,地上还有血迹斑斑。
少年此时实在是说不上好,面色苍白地倒在地上,看不出死活来。他脸上的血红的纹路才将将消退了一些,却仍然隐约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看上去十分的奇异。
大概是这幅没有生息的样子实在是太吓人,大太监急忙凑上来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发现人还活着的时候,切实地松了一口气。
这药确实是虎狼之药,昨天容妃吩咐下去之后,大太监就一直惴惴不安,但是主子的吩咐,底下人哪里敢质疑?
看到少年没出什么大事,大太监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环顾四周,终于在窗帘边看见了蜷缩在角落的小宫女。
大太监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小宫女就被架着过来了。
小宫女是昏迷着的,但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大太监眼里闪过了一丝失望。
让人将少年抬回建章宫去,大太监便去回了容妃,容妃皱眉,“那宫女当真没事?”
“启禀娘娘,应该是一进去就被打晕了,除了后脑肿了一块,并没有其他的事。”
容妃也有些失望,啧了一声,“算他聪明。”
也是,这只狗崽子不聪明,怎么能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容妃的算盘打得极好,昨日要是少年动了那宫女,或者更加严重一点直接把人弄死的话……私自奸杀妃嫔宫中的大宫女,别说他是个废太子,就是其他的普通妃嫔的儿子,恐怕都没有办法善了。
到时候这个名声传出去,那些文官们最怕有人污了他们的清名,谁还肯为这狗崽子说一句话?
可惜,实在是可惜。
容妃放下了茶杯,“你昨夜守了一夜,可看出点了什么?”
大太监恭敬道,“昨夜动静很大,今早奴才去的时候,废太子身上都是血,应该是将那郭太医的药丸都了吃下去,药效发挥得很好的缘故。”
容妃放下了心来,笑了,“既然不是他,那就打发个太医去看看,记得继续盯着他。”
“对了,太医要日日去。本宫倒是要看看,人都病成这样了,前头那些文官还怎么多嘴?”
这就想要解除圈禁、想要去南书房?
接下来几日,容妃果然打发了太医过去,于是等到了前朝再次提起了将废太子送去南书房之事,容妃便和皇帝解释了,手里面还有少年的脉案在,不容外面的那些大臣们质疑。
她只说是少年这是发了癔症,需要养伤,不便进学。
容妃的说法有理有据,前些天才见到了少年被抬着回建章宫,后脚容妃就派了太医去,谁又能说一句废太子身体康健?
容妃只说养好了病就送他去,只是到底病到什么程度、病什么时候好,恐怕只能是容妃一个人说了算。
容妃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就将这事儿给推了过去。
皇帝前段时间态度动摇,也不过是因为江太傅之事,其实对于南书房一事十分不悦,容妃给了个借口,皇帝便允了。
在容妃看来,南书房之事,不过是那些文人们看在江太傅的面子上才一起给皇帝施加压力的,但是等到时移势迁,恐怕就没人记得起废太子了。
如此闹腾了一番,年初掀起一番波澜的南书房之事告一段落,宫里很快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了端王封太子之事。
**
纵外面的风云翻涌,流言蜚语满天飞,西六宫最偏僻的地方仍安静得很。
建章宫里,浓郁的药味隔着大老远都能传来。
那天夜里过后,少年足足昏迷了两天。
要不是健康值没有大幅度下降,姜小圆都要急死了,后来冷静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少年的昏迷大概和系统的麻药也有点关系。
床上的少年面部的红色纹路仍然彻底消退下去,残存了一些,紧闭的凤眼,眼角的红色纹路像是蹁跹的蝴蝶。
可见红鸠的毒性并没有彻底消退,只是少年被麻药麻痹了大部分的感受,陷入了昏迷当中,故而没有再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
姜小圆原来对于红鸠的毒性一知半解,可是直到昨夜见到了少年毒发时候的样子,她才明白红鸠对少年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少年是清冷而坚定的,饶是身陷囫囵,仍然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痛苦挣扎的样子,这个时代是迷信的古代,没有人会觉得红色的纹路很炫酷,就像是小宫女那样,人们都会畏惧、会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就连少年自己,也一直隐藏着内心极大的自卑。
想到少年当时沙哑着嗓音求她别看的样子,小姑娘就觉得难受得要命,她懵懵懂懂意识到了,可能红鸠对于少年来说,不仅折磨着他的身体,还折磨着他的精神。
折磨到,曾经高高在上、骄矜无比的小太子,认为自己是个不详的怪物。
他昏迷的时候,小姑娘就趴在他的身边,一直守着他。
她也意识到了自己对少年的感情变了,经过了那晚之后,缺心眼的小姑娘都渐渐地意识到了,她对他的在意,可能早就超出了任务的范畴。
可是做完任务之后,她总是要走的。前辈们千叮万嘱不要对任务对象投入太多的感情,可是她突然间觉得,如果真的要走的话,她会很舍不得他吧?
小姑娘吸吸鼻子,突然间有点难过起来。
只是她又想了想,这是【一代明君的养成】系统,现在少年的善心值才-165,明君值也很低,真的要达成终极目标,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呢。
于是刚刚还蔫巴巴的小汤圆瞬间满血复活。
她担心少年醒来之后仍然会头疼,就用太医留下的砂锅将药包里面的解药给熬了,虽然红鸠之毒在少年体内隐藏多年,一副两副解药肯定效果没有那么好,但是至少,等到少年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才刚刚给少年喂完了药,“叮咚”一声,系统就弹出来了一个任务已完成的提示。
姜小圆一愣,打开面板一看,就发现那个【帮助暴君拿到解药0/1】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奖励了500积分入账。
原来要吃下去才算是拿到啊……她还纳闷呢,明明上次就拿到了解药,怎么任务一直迟迟不动呢?
不得不说,系统判定完成任务,那么这件事就是真的尘埃落定了,至少目前来说拿到的解药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姜小圆觉得压在心头上的大石头松了一块,忍不住心情也愉悦了起来——等到少年醒过来,多喝几服药彻底解了毒,少年就再也不用受到红鸠的折磨了!
姜小圆把这部分的积分选了定存,放在系统里面打算暂时不动它,她要等到系统商城解锁之后,攒着积分看看有没有适合少年双腿的药物。
此时此刻,少年陷进了一个深沉的梦里。
梦里他回到了那年,他第一次毒发的时候。
彼时建章宫里面的仆从散去大半,还有一个从小看着少年长大的奶嬷嬷留在他身边。
奶嬷嬷对秦皇后忠心耿耿,才8岁小少年目睹了母亲被杀,满门抄斩的惨剧之后,日日噩梦,高烧不退。奶嬷嬷就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亲自照顾他,也多亏了她的看顾,小少年没有死在那年的冬天。
只是小少年当年满心都是孺慕之情,几乎把奶嬷嬷当做了秦皇后来依赖,可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奶嬷嬷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任何感情。
某一次,小少年起来发现奶嬷嬷不见了,便看见了奶嬷嬷在殿外为秦皇后烧纸。奶嬷嬷低低的哭泣声,压抑而悲伤,“要不是生下了一个重瞳的魔星,也不会克死小姐全家。”
才将将窗户高的小少年在门边安静地听完了她的哭诉。
后来奶嬷嬷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少年就去太医院给她求药,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小少年日日去,终于等到了唯一一个施舍好心的郭太医。
他终于顶着一身的狼狈端来了奶嬷嬷的药,满心期待地喂奶嬷嬷吃药,可是从小养大他的奶嬷嬷只是见他一眼,吓得尖叫一声,哭着往后跑,远远地躲了起来,只是反复念叨着“魔星”、“害死小姐”的话,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修罗魔鬼。
小少年端着药茫然无措。
那是他第一次毒发,他在汤药的倒影里面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红色的恐怖图案爬上了他的面颊,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
只是,和往日那些无穷无尽的噩梦不同,少年再也没有不停地反复在困在其中,仿佛是那天的小神明给了他赐福,他非常轻易地挣脱了梦的束缚,清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就看见了趴在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过去了的小姑娘。
小姑娘可真的很小,还没有他巴掌大的一只,像只小汤圆一样。饶是睡着,她的眼角还有亮晶晶的眼泪,衬在白软软的小脸上,像是小小的碎钻一样。
少年伸手擦去她眼底的眼泪,却仿佛是被她的温度微微一烫,便收回了手。
小姑娘却被他惊醒了,看见他醒过来眼睛都睁大了,亮晶晶地看着他,“你睡了两天,要不是还有气,我都要快要吓死了。”
少年眼底还残留着之前毒发时候的一抹嫣红,凝视了她许久,一开口,才发现的嗓音是多么地沙哑,“我没事了。”
小圆子围着他问东问西,确定了少年已经头不疼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刚刚想要跑去把药端过来,就被少年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