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暂时放下了担心,跟着谢俊去看了那城外的三万流民。
其实崔建虽然赶路很急,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洪州的情况的。
他一路过来,明显感觉到气候越靠近洪州府越为严寒,然而到了洪州境内,却少有一路来饿死在路边的流民,就连衣衫褴褛的乞丐,都十分少见。
崔建当时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果然,跟随着那位谢先生一直到了城门口,只见得一座座的半透明大棚平地而起,流民穿行其中,虽然各个面黄肌瘦,却也不见得有人饿死冻死在路边。
比起其他的州府在路边乞讨等死的流民这些流民却忙碌得多,不管是伐木、铲雪还是搬运,总之是没有闲着的。
流民们劳作之时,也是喊着口号的,什么“劳动人民最光荣”、“人心齐、泰山移”……就算是他们看上去各个狼狈,但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的精气神是极好的。
跟着谢俊穿行其间,还能够听到小孩儿高声在唱着歌谣,仔细一听,歌谣的词句十分简单直白,却是提醒流民门小心火烛、注意烧炭。
崔建听见“烧炭”的时候愣住了,却见得确实有流民手中捧着煤炭,不像是作假的。他本以为是做戏给他看的,其他州府别说是煤炭了,就连木炭都没有,寻常百姓家都不曾有,流民们手中怎么可能有呢?
于是他刻意去了几个流民的棚子里去,却觉得里面、里外温度截然不同,角落里都有一盆炭火的余烬。
所以,不是做戏?
值得令人惊叹的还有许多,饶是崔建是太子的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一句不好。
原来,燕晋的折子都是真的,竟没有半分作假!
路过了江南的饿殍满地,路过了寒潮带来的死伤无数……洪州这一番景象,实在是给人了巨大的冲击。
崔建听着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号子,看向了城门上写着“洪州府”三个大字的牌匾。
如果说洪州府和其他地方有什么最大的不同的话,那就是百姓脸上没有绝望的死气,只有希望。
崔建是一直在地方上当官的,他最是清楚整个大庆的实情,可以说不仅是江南,就难整个汴京,都透着一股子气数将尽的暮气沉沉。
然而,洪州的气象是谁带来的呢?
是燕晋,不是他誓死效忠的太子。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若是此人能够收到太子的麾下……他有心转圜燕晋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也越发开始深思了起来。
和谢俊道别之后,崔建才敢刚刚到了官衙,就接到了派出去的人传回来的消息:燕家女眷流放的方向正好和太子赶回汴京重叠了!
因为中午流放的人才将将出发,所以消息传得极快。
崔建一愣,随即便是大喜,连忙将燕家女眷被流放的方向叫人八百里加急送去给太子。
他只当是燕晋这是有心对太子示好,并没有起疑心。
这也顺理成章,毕竟燕晋马上就要成为节度使了,也不可能把太子这个储君不放在眼里——要知道皇帝现在的儿子里,一个疯一个关皇陵,太子只要不谋反,不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帝了。
恐怕此前也不过是因为太过于仇恨燕家叔伯,才和太子对着干不肯松口的。
崔建的猜测其实是很符合常理的,他和幕僚们都一致觉得太子和燕晋的关系还有转圜的余地,便有心在今日的接风宴上卖个好。
接风宴上,洪州府的大小官员皆至。
宴上,坐在陈秋身边的姜小圆受到了极大的瞩目。
早就有消息灵通的人接到了消息,竟是这位圆圆脸的小姑娘,要被封为太原郡主了!
别小看这个郡主,当初燕家的老太君就是一位老郡主,洪州府上下官员,除了知府、通判外,见到她都是要行礼的。
这样以为年纪轻轻,没有婚配的小郡主,能不叫人眼热么?
但是奈何姜小圆愣是没有注意到这些炽热的视线,任由陈秋投喂,埋头干饭呢。
是的,搞了半天,姜小圆才搞清楚,是太原不是太圆,叫封号叫这个是因为封地在太原……
姜小圆哼哼唧唧地在桌子底下戳他的手,“我不喜欢这个封号,到时候你帮我改一个,什么昭阳、沁芳、元音的都行……总之不能是这个太圆。”
青年忍俊不禁,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只是慢慢地把她的手握在了手心。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叫那永嘉帝给她封号,只是他想要迎娶他的乖乖,自然不能委屈了她的身份。
“秋秋,一会儿接旨,我可要怎么做……”
却听见他道,“不用。”
姜小圆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了酒酣饭饱,崔建开始宣旨的时候——
却见得百官下跪,唯有一个人打翻了酒杯,只是去捡了,这个动作十分自然,因为其他人都低头下跪,愣是没有人注意到燕晋还是站着的。
姜小圆本来也想要行礼的,却被他一把捞住了。
他漫不经心地把酒杯打翻了,装作了因为要捡酒杯,“不小心”忘记行礼的样子,看向了崔建。
崔建宣旨宣到了一半,却见到了这位新晋的节度使大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面对这道圣旨……他没有行礼。
崔建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大怒,可是大怒过后,他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一直等到像是个木头人似的念完了圣旨,都落座了,他才终于巨大的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见圣旨不跪的,是什么人?
燕晋那封表忠心的折子才刚刚送上去没有多久!
但是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一件事。
他在开宴之前,给太子送信汇报了燕家女眷的行踪……
燕家女眷去边关流放的路线,和太子回京的路线惊人地吻合,崔建本以为,燕晋这是给未来的储君面子。
可是燕晋见圣旨都不跪,还可能会给太子面子么?
崔建只以为燕晋是识趣儿,却没有料到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如果燕晋故意要把太子引出钦州府呢?
崔建心中咯噔了一下,一股寒气直窜心头——燕晋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81章 秦秋与诱饵
可是旨意已经宣读完毕了, 燕晋现在已经是实打实的节度使了,掌一方军政大权,甚至有调集其他州郡官兵的权利。
当初皇帝下令要封燕晋为节度使, 就是因为江南大乱之事。后来大梁叛军的消息传回了汴京,更是需要让燕晋平定叛乱了。
可现在……崔建的手微微颤抖, 酒都喝不下去了。
他的表现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本来接风宴的主角应该是崔建的。
奈何这道圣旨一下……洪州府就多了一位节度使大人、一位太原郡主, 新任知府在这对比之下, 都显得有些无关紧要了。
崔建的异常, 其实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今天的接风宴,自然不止有男客,还有女眷。
这一次来洪州赴任, 崔建带了自己的夫人, 还有崔念念、崔文鸣兄妹俩。只不过崔文鸣是太子的伴读, 遇见了太子自然要在太子身边留上几日的。
于是现在跟在崔建身边的, 只有夫人和崔念念。
女眷席上,崔夫人身边的崔念念却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盯住了那位新鲜出炉的太原郡主——
饶是过去了两年, 崔念念也仍然记得当初在建章宫里三皇子陈秋遗落的那副画。
以至于当她见到了这位太原郡主的那一刻,记忆里那个画上的少女就仿佛活了过来, 巧笑倩兮, 十分精致可爱的模样。
当初崔念念一直对这幅画上了心, 只是满汴京城的小姐们都没有一个能够对上号的,她几乎都要以为那副画不过是陈秋的随手所画了。
原来不在汴京,在洪州啊。
只不过, 崔建等到宴席到了一半, 就找了借口带着家眷离开了。
崔建甚至来不及和家人解释是什么情况, 就火急火燎地回到了官衙里,第一件事就是八百里加急,让人把给太子传信的人给叫回来,几乎是身边的侍卫齐出。
第二件就是写信发给钦州府周围的知府,要求他们护送太子回京……
匆匆把这两件事给做完了,崔建才能够喘一口气。
然而,他始终不能够放下心来。
一直到了一个妙龄少女掀开了帘子进来,为他沏了一壶茶,崔建才终于回过神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崔建等了一夜的消息,崔念念就陪他等了一夜。
崔建虽然不说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崔念念却是隐隐约约猜到了的。
前不久,她哥哥崔文鸣接到了陈秋的信,也正是因为这封信,崔文鸣才选择了留在太子身边。这两年的时间里,崔文鸣极少接到三皇子陈秋的信,大多时候都是将汴京的消息、太子容妃的动向传递给了陈秋,这还是第一次陈秋主动让崔文鸣做事。
崔文鸣要做的事情其实也不难,不过是叫他将太子的动向传递出去。
这个时候,崔文鸣作为太子伴读的优势就出来了。
崔念念看着自己仍然为太子一心一意担心的叔父,心情也颇有些复杂。
一直到天边微微发亮,还是没有关于太子的任何消息传来。
崔建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却听到了崔念念突然间开口问道,
“叔父,您有没有想过……”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官衙外面就突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语。
只见窗外的街上,有人抬着一箱箱的大红的箱子朝着远处过去,如同红色的蜿蜒长龙,周围的百姓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观着,愣是热闹非凡。
崔念念把自己的话给咽了下去,打发了贴身丫鬟去问问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丫鬟很快就回来了,笑道,
“听说是有人给太原郡主提亲了呢,这些都是抬去太原郡主的府邸上的……”
崔建仿佛没有注意到崔念念刚刚那一瞬间的失态,正在揉着眉心,闻言也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来,问道,
“是哪家的公子?”
他虽然是昨日才来洪州,却也从几位属官的嘴里听到过不少那位节度使大人和他的郡主妹妹的事。
说是那太原郡主尚未婚配,前些日子上门送聘礼的都被丢了出去,节度使大人对于妹婿的要求是极高的。当时崔建就感叹,不知道何等的儿郎才能够匹配得上这位太原郡主,今日就传来了消息了。
也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了。
却听到了丫鬟道,“回老爷,姓秦,提亲的公子,似乎是叫做秦秋。”
丫鬟的话音落下,崔念念斟茶的手一抖,烫着了自己的手指。
崔建见她这样失态,稍一想就知道崔念念是因为那个姓氏而失态,顿时笑了,
“恐怕只是巧合罢了,大庆这样大,姓秦的也不只那一家。”
当年的秦家人都快死干净了,就剩下了一个陈秋和容妃。这个“秦秋”,大概只是同姓罢了。
姓秦是巧合,那名秋呢?如果再加上一个和画上的人一模一样的太原郡主,这个“秦秋”是谁,大概是很好猜的。
崔念念倒也只是笑了笑,对着崔建道,“叔父一夜未睡,可需……”
话音还没落下,就有侍卫来敲门了,崔建精神一震,立马问道,“太子如何了?!”
“回大人,太子已经动身了。”
崔建心中咯噔了一下,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经破灭了,坐在了原地愣神了好一会儿。
在崔建枯等了一晚之时,太子已经带着人离开了钦州。
崔建的消息还是没有来得及追上,太子就已经动身了。
诚如崔建所言,太子的想法和他一致。他自然也认为燕晋是对他示弱了,故而接到了消息之后,便动身回汴京,希望在路上能够追上燕家的女眷。
原本钦州之前守军还是很多的,但是全被太子派去了洪州,还闹了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所以实际上,太子这一次离开的时候与,身边的官兵数量并不是很多。
太子也有此考虑,故而走的时候特意挑了半夜,挑着离最近的府城方向走,只要等到下一个府邸之后,就会有更多的官兵护送他。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行踪早就被人一举一动都被人送到了大梁叛军的手里。
于是在他前脚刚刚走的时候,大梁的叛军就动身了。
——这可是大庆的储君,如果抓到了他,不管是问永嘉帝要好处还是做些别的,都是极方便的。
这些叛军会眼睁睁的看着这块到嘴边的肥肉溜走吗?
等到斥候查探到了前方有埋伏的时候,太子想要调转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钦州官兵护送着太子的人马离开,太子的守卫们拼死抵抗,但是大梁的叛军这一次势在必得,出动了六千人来围攻太子的两千人马……太子的守军们,自然是死伤惨重!
但是太子还是没有被抓到,五百人突围送走了太子,又有一队人前去永安府求援,方才将将甩开了大梁的叛军。
太子被追得狼狈不堪,此时要是还不知道自己中计了的话,他也就是个傻子了。他急于求援,幸好这个时候,永安府离太子极近,不过几个时辰,救援的两千多人的官兵已经到了。
太子大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带着援军一起进入永安府暂避的时候,却在半路上,又遇上了一伙的流寇。
太子以为,是自己的行踪被透露给了大梁的叛军,大梁的叛军主力还在河清府,逃走了一回,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才能重新追上来,所以他还有时间躲去永安府……
但是他猜错了。
大梁只是得到消息的之一,而不是唯一呀。
大庆对江南的灾情置之不理,太子的赈灾粮至今都没有发完……这两年来里,江南已经从繁华富庶之地,变成了饿殍满地、民不聊生。
大梁的自立为王就像是一个信号,大大小小的土匪、叛军,也都有样学样,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王”都出来了十几个。
虽然有些小政权人数还不到数千,和儿戏似的振臂一呼就当“王”了,但是其中要说没有凶悍的,能打的,那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