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疏雨合拢笔记本电脑,走到斜对面办公室门口往里望了一眼。
她这心里打了半天鼓,周隽倒好,还单手抄兜站在落地窗前看风景,闲得像个没事人。
“周总,会议室人到齐了。”孟疏雨朝里说。
周隽“嗯”了一声,回头往外走。
孟疏雨身体一侧让开道跟上他,到了会议室门前先他一步推门而入,微微弯低腰背,比了个请的手势。
满室嘈杂一下子静了下去。
会议桌边一圈人齐刷刷望了过来。
孟疏雨悄悄抬起眼,从好几个部门长脸上看到了和她今早一样被噎住的表情——
因为预感今天不会太顺利,加上昨天林舜之的提醒,孟疏雨怕镇不住场子,特意穿了身非常板正的深色系OL套装。
结果一到公司,看见周隽上身一件比昨天款式更休闲的白衬衫,下身一条浅咖色西裤,连西装外套都没穿。
都说人越缺什么就越想在表象上补足什么,结果反而欲盖弥彰。
本来没有对比也没有伤害,偏偏周隽随意成这样,再看自己这用力过猛的一身,孟疏雨当时立马感觉露了怯。
这会儿一瞧会议室里黑压压一片正装,也是一样的高下立见。
场面在静止过一刹后有了波动。
会议桌最靠近上首位的中年男人当先站了起来,笑着说:“周总到了。”
随后那一片原本不动如山的部门长们也跟着起了身,一个个附和着和周隽打招呼。
周隽淡笑着看了眼赵荣勋,走到上首位坐下:“都坐吧。”
孟疏雨捱着周隽坐下,却见赵荣勋下首那几个部门长杵着一动不动。
“怎么,都没听见周总的话?”直到赵荣勋笑着嗔怪了一句,众人才齐齐坐了下去。
一股微妙的气氛在会议室里蔓延开来。
周隽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点。
像碰上什么有意思的事。
只要周隽不尴尬,孟疏雨也可以不尴尬。
只要周隽觉得有意思,孟疏雨也可以觉得有意思。
孟疏雨当没看出赵荣勋这位供应链总监的下马威,带上笑清了清嗓:“那下面由我宣读一下会议流程——”
“本次经营分析会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由财务部汇报事业部今年整体经营情况,第二阶段由各业务部门进行落地分析,第三阶段由供应链采购部代表汇报今年一至八月的降本、生产排产、周转率等关键指标达成率,最后由管理支持组织汇报目前的组织架构人员配置及梯队建设情况。”
“周总,”孟疏雨转头问周隽,“您这边对会议流程有没有什么疑问?”
“没有,”周隽朝赵荣勋抬了下手,“赵总这边呢?”
赵荣勋:“周总是蔡总亲自指派来的海归精英,在经营之道上肯定有很多新式观念,我当然听从周总安排。”
周隽:“赵总谦虚了,过去这半年您作为代理总经理带领事业部全体同仁同心协力,今天会上展现的经营成果少说有一半是您的功劳……”
孟疏雨缓缓眨了眨眼,掩在笔记本屏幕后的手悄悄一摁遥控。
财务部的汇报PPT赫然放映上了大屏幕。
众人放眼望去,满目惨淡到惊心的赤字。
周隽看了眼孟疏雨,眼底隐隐有笑意浮动,随后在一室僵硬里对变了脸色的赵荣勋说:“是我该多向您学习。”
*
过了剑拔弩张的开场白,孟疏雨稍稍松了口气,和周隽一起观赏起踢皮球比赛。
眼看在座十几位部门长轮番上台做利润不达标的根因分析,一个个把皮球踢给下一位。
听了半天,孟疏雨也算听明白了,无非就是销售部觉得是质量部的问题,质量部觉得是生产部的问题,生产部觉得是技术部的问题,技术部觉得是采购部的问题……
轮到最后一位采购部的选手,下边没了接球的人,这郑守富倒也是个人才,开始说市场的问题。
“今年上半年上游原材料持续涨价,在玻璃和钢材市场整体成本涨幅超过百分之40的情况下,采购部通过集中提前采购,达成主材成本涨幅低于市场涨幅4个百分点的成绩,这是我们采购部决策上的一大胜利……”
等郑守富的牛皮一气吹完,周隽赞赏地点了点头:“4个百分点确实是可喜可贺的成绩了,不过郑部,你这儿是不是缺了对标企业的成本数据?”
郑守富噎了噎,又理直气壮地笑起来:“市场大环境这样,我们涨,他们也涨,大家都一样。周总之前在国外,估计不太了解国情吧?就说这直径25毫米的三级螺纹钢,之前五月份那波涨价潮一来,单吨均价一天就涨了快400块钱,那可都是血淋淋的数字……”
孟疏雨听了半天,也没分辨出半句对题的回答,忍不住替郑守富发起臊来。
果然周隽听了五分钟,只回了一句话:“是我的问题为难了郑部?”
郑守富脸色一青,朝赵荣勋那儿瞟去。
周隽顺着郑守富的视线看向赵荣勋:“还是说赵总,我们以往都是不做成本对标的?”
“怎么会?”赵荣勋笑了笑,眼风狠狠扫向郑守富,“回头赶紧把今年的成本对标分析报告发给周总。”
*
一下午的会,周隽倒是只找了采购部的茬。
但光这一个茬,也够孟疏雨留下来加个班了。
本以为很快能发来的报告迟迟没个动静,眼看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周隽又像是不等到报告不下班,孟疏雨认命地去食堂解决了晚饭。
昨晚本来就没睡好,今天中午为了准备会议也没补觉,吃过晚饭不久,孟疏雨就在工位上犯起困来。
直到八点过半,收发邮件的快捷键快被按烂的时候,一封新邮件终于进了邮箱。
孟疏雨立刻打开附件来看。
越往下看眉头却皱得越紧。
来回浏览了两遍,她拨通了采购部的内线电话:“吴秘,郑部这会儿还在办公室吗?”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阵,隐约传来窸窣模糊的气音,然后才响起答话:“孟总助,郑部已经下班了,您找他什么事,回头我转达给他?”
“那我明天再来吧,谢谢。”
挂断电话,孟疏雨把报告打印出来,往周隽办公室走去,到他门前犹豫着徘徊了一分钟,轻轻沉出一口气,又转身进了电梯。
抵达负一层,电梯门移开,正好逮着郑守富。
“郑部,”孟疏雨笑着叫住了人,“您的报告我刚看了,有几个疑问想请教您一下,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抽十分钟空?”
郑守富回过头斜眼看了看她:“周总让你来的?”
“报告我暂时还没给……”
“那孟助理原来还懂采购的事呢?”郑守富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孟疏雨面不改色地笑着:“我当然没有您专业,这不才想请教请教您。”
“孟助理,你看我拿着森代的薪水是为了给你一个外行答疑解惑的吗?”郑守富冷笑了声,转身就走。
孟疏雨按捺下脾气,重新挤出个笑追上去:“郑部,如果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也不会这个点打扰您,我这外行五分钟能看出来的数据问题,周总只需要一眼,您要不替我解解惑,到时候我不好交代,您也不好交代,您说是不是?”
“孟助理是在总部安逸惯了吧?”郑守富上下打量了眼孟疏雨,“也是,这年轻漂亮又能说会道的,写字楼里谁能不买账?但这儿可不一样,咱们大老粗不懂怜香惜玉那套,孟助理有这时间找我的茬,不如对周总那样的斯文人多卖卖笑,指不定就好交代了。”
*
孟疏雨是真被气愣了,眼看郑守富甩人走人都没反应过来,吃了一嘴的车尾气。
当初大四实习期她在森代就是个小喽啰,没什么和高层直接打交道的机会,也没体会过这些部门长的蛮横。
后来去了总部,写字楼里的人确实都喜欢做表面功夫,即使心有不满最多也只是背后嚼舌根。
这还是第一次,孟疏雨被人当面指着鼻子冷嘲热讽了一通。
强撑着困意加班到这个点,再回想起郑守富带着某种暗示的难听话,孟疏雨有一瞬间很想撂挑子下班。
回到八楼,见周隽办公室还亮着灯,又忍耐下来按了铃。
双扇门移开,周隽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生什么气?”
孟疏雨脚步一停,往里望了眼,见周隽正靠着椅背握着手机。
看他姿态放松,估计不是工作电话。
周隽掀眼看了看她,指了下对面椅子,示意她先坐,一边继续讲电话:“我看这些人一把年纪了头脑还这么简单,开个会谁是哪帮哪派的都写在脸上,不是率直得挺可爱?”
孟疏雨拉开椅子的动作一顿,猜测周隽在跟人聊郑守富他们。
周隽倒是没避讳她,但这会儿听见这话,孟疏雨实在有点不舒服。
周隽不在意那些阴阳人,不光因为他心理素质过硬,更因为他站在绝对的上位。
人站得高了,着眼的当然是大局,考虑的当然是长久之计,也就不容易被当下那点鸡毛蒜皮撼动情绪。
可对她这样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来说,每天过得顺不顺心就是很重要的事情。
刚才郑守富有句话倒说得没错——她在总部确实没吃过什么大苦头。
毕竟背靠一言九鼎的蔡总,只要在人际上稍微会来点事儿,再棘手的沟通都有人买面子。
而现在跟了周隽这么个活靶子,就算有三头六臂七嘴八舌也不顶用,只有遭罪的份。
就说今晚吧,郑守富可以把在周隽那儿受的气全撒在她身上,她受的委屈却不能往外说。
把郑守富的刁难讲给周隽听,只会让上司觉得她无能。
周隽还在笑着跟人说什么,孟疏雨也没心思再听,垂眼站在一旁,捏着这份重逾千斤的报告思考:装作没发现数据问题,和如实告知自己跟郑守富交涉失败——哪一种会少挨点周隽的冷眼。
正犹豫,忽然听见周隽收了笑意说:“不说了,先挂了。”
孟疏雨抬起眼朝他看去。
周隽的视线正好直直投落在她脸上:“我这儿有个小姑娘好像被欺负了。”
第9章 他
孟疏雨心底那股乱窜的怨气像被按下暂停键,和她的人一起静止在了周隽面前。
周隽挂断电话,随手一扔手机,坐直了抬头看着她。
像在示意她有状可以告了。
孟疏雨眨了眨眼,张嘴说了个“我”字又卡住。
周隽的视线从她脸上往下移,指指她手里的文件:“拿的什么?”
“郑部交过来的成本对标分析报告,”孟疏雨犹豫着递出去,“您看看?”
“不用。”
“不用?”
“他能给出什么报告?”
这意思是,从一开始周隽就知道郑守富给不出像样的东西。
“那你……”也不早点和她通声气,害她傻子一样白白受一顿气?
孟疏雨忍了忍:“能给出气死人的报告呗。”
周隽轻轻啧一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到后面那排柜子边,从内置保险箱里取出一个档案袋,回头按在桌上往她面前一推。
孟疏雨疑问地接过来,翻了翻里面的资料,缓缓抬起头,惊讶地盯住了周隽。
周隽抬了抬手:“那这个够不够让孟助理消气?”
*
半小时后,孟疏雨见到了被周隽一通电话叫回来的郑守富。
不过郑守富人是回来了,脸却臭得能腌咸鱼,一进办公室就阴恻恻盯了她一眼。
孟疏雨无辜地回看过去。
不是他自己让她去跟周隽卖笑的吗?
虽然她没卖吧,但耐不住人领导就想给她出气呢。
“周总,郑部到了。”孟疏雨朝落地窗那头说。
周隽“嗯”了一声,弯腰观察着窗前几盆绿植的长势,朝沙发抬了抬下巴。
孟疏雨把人请到沙发:“郑部您坐。”
郑守富歪着嘴一笑:“周总站着,我这哪儿敢坐啊?”
周隽像没听到,拿了把园艺剪,背对着人修剪起绿植的枝叶来。
孟疏雨:“您年纪大了还是坐吧,要不一会儿站不稳可就是周总的罪过了。”
郑守富听出不对劲,收了收肚腩狐疑地坐下来:“周总这么晚找我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是这样,周总刚才批评了我,说我拿那点数据问题打扰您也太小题大做了,”孟疏雨在郑守富对面坐下,把档案袋顺着光滑的茶几推到他眼下,“我反省了下,这不,现在拿了个合适的问题来请教您。”
郑守富拿起档案袋,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扫。
“据我所知,郑部名下有一套位于杭市上城区的房产,曾在19年年初过户到您儿子名下,过户后半年,这套房产就在中介那儿挂了牌。”
郑守富绕绳扣的动作顿住,脸上表情一僵。
孟疏雨继续淡声说:“从19年年中到今年年中,前后共有五位买家属意这套房源,并且先后通过中介向您支付了合同标的额的百分之5为定金。可惜这五位买家无一例外都在最后毁约,您这套房产至今没有成功售出。”
“哦,我说错了,”孟疏雨笑着摇摇头,“房子还在您手上,您却净赚了215万元违约金,这么划算的买卖怎么能说可惜。就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五位买家刚好都和森代长年合作的供应商存在亲属关系,您说这是不是太巧了,郑部?”
郑守富攥着档案袋的手青筋根根暴起,脸上硬生生攒出个笑来:“孟助理这话说的,我把房子交给中介就是懒得管这事,买主什么来头我哪有空关心,总不可能来一个买主我就把他七大姑八大姨查个遍吧?照你这么说,我也想知道中介怎么介绍这些买家给我,这不存心让人误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