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刚才李公公过来求火药的样子,他要的量的确只够做一个烟火的量,而且太子这几天高烧病倒的事他也有耳闻,更听说是太子不愿让留在弥合宫的太子妃担心,连太医都不肯请。
皇上叹了口气,他的这个儿子,娶了媳妇以后,好像真的慢慢变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今天是中秋佳节,助他哄哄佳人开心,又有何难?
一切准备就绪,连菜肴都准备好了,闵天澈把自己捆在屋里过完了申时二刻那个坎,就湿着衣裳转动轮椅出来了。
“太子妃还没回吗?”他问了句,李公公朝他摇摇头说还没有,于是他又转动轮椅进内更换衣裳。
他汗湿着衣裳太不雅了,记忆中的闵天络虽然病恹恹,但对自己着装向来是注重的,他得换过一身干爽的靛青衣袍。
换好了衣裳,把设宴在梧桐树下的桌子摆好,酒杯填满了馥郁的桂花酒,有赵长翎最喜爱的佳肴,还有甜点,一切都备好了,等了许久,人始终没回。
“李公公,去问一问,太子妃不是说申时四刻就回来的吗?怎么现在都过了五刻还不回?”闵六皱眉。
李公公躬身陪笑道:“殿下稍安勿躁,现在才刚过四刻不久,兴许是路上耽误了也不一定。”
闵六点了点头,承认自己着急了,于是耐下心继续等。
申时都过完了,步入酉时了,赵长翎还没有回来。
那个傻瓜难道不知道,酉时还不回来,如今是秋季,一会戌时就会日落了,她就又要昏睡过去了呀。
看着西边太阳一寸一寸地移下去,闵天澈的内心煎熬又焦急。
他突然想到,以前自己是否也有这样要赵长翎等待的时候?
好像是有的。在宫中的时候,有一次同父皇谈完了话,在后殿遇上赵月娴,他为了摒除掉内心对赵长翎的异样,为了说服自己她只是替代品,便故意同赵月娴待在一起,让赵长翎在前殿等他。
“那时候她一定就像孤现在等待的心情一样吧?”
他空茫着眸子,自欺欺人地喃喃。
其实他心里面的意识是清楚的,清楚她不曾有等过他,不曾有像他等她一样难受过,只不过,好像只要这样自欺地骗骗自己,骗自己说她有难受过,有等过,那么,他就能不那么窒息。
只要让自己觉得,现在所承受的煎熬,不过在品尝以前她承受过的,当作是赎罪一般的承受,那么,他就能继续下去。
“赵长翎她那么爱哭,那时候要她等孤,她也哭了吧?”他双眸空洞而将近执迷。
等到宴上的菜肴都被风吹凉透了,甜糕都焉掉了,才有一弥合宫的小太监送来口信,说是张娘子大病初愈,想要留下太子妃多说说话,周大人也说中秋宴人热闹比较好,所以太子妃临时决定不回来了。
“太子妃说,殿下以往过节时不喜欢热闹铺张,府里冷冷清清没半点声响的话,怪让她寂寞的,所以中秋节还是不回来东宫过了。”
说完,小太监恭谨地福身回去,余光连瞧都不敢瞧那些湘妃色的砖墙一眼。
“殿下...”李公公有些担忧地看向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太子殿下。
他缓缓地抬头,失落至极的眼神看了眼天边的红霞:
“烟火要是在这时候开,该多美啊...天络他...也会希望和长翎一起观赏的吧?”
·
赵长翎在弥合宫,有楚贵妃特意提前为她和张娘子准备的中秋赏月宴。
现在虽然是黄昏,天上的太阳还没下沉,但那轮圆圆的月亮已经在同一水平线上升起了。虽不至于如白玉盘一般皎洁铮亮,倒也纯白透亮。
张娘子因为刚刚醒来,夜里不宜去热闹的地方参宴,所以就留在弥合宫提前赏月过后,就得去歇息了。
楚贵妃笑着朝那边握紧张娘子手不肯松的周显宏道:“尚未到分开的时候呢,周大人就如此不舍了,要不周大人今夜就把张姑娘领回去?”
今年中秋有些不一样,因为南部赈灾成果喜人,皇帝要庆贺,今夜要打开宫门邀请臣子进宫一同设宴赏月,所以周大人才能在后宫逗留至现在。又加之周大人与张娘子的事情,皇上又都是清楚的,所以也特许他平日出入弥合宫。
周显宏被贵妃娘娘逗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那张严肃脸,脸颊有可疑的绯红色,辑手道:“回娘娘,颖儿如今身子虚弱,不宜挪动,又加之,婚礼未如期完成,别说她不愿意,臣若强行将她带回府里,恐怕对她名声不好。”
长翎和楚贵妃相视一眼,俱是笑了出来。
“周大人还是那么不经逗啊...”长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弥合宫这边的宴席虽小,只有长翎、贵妃、张娘子和周大人几个,可气氛却好得不行,这让长翎又想起以前在宋家时,和阿爹阿娘还有奶奶一起,阿爹阿娘为了迁就她,也是早早在黄昏的时候就设中秋席赏月的情景。
那时候,桂花树下,有甜酒、有甜糕、有她最喜欢的果馅月饼,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正当赵长翎满心满眼都是喜庆团圆,欢乐得不行的时候,突然有太监来通禀,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第76章 一更
楚贵妃听了, 先是皱了皱眉,眉目里染了丝不耐,低声道了一句“他不该是来闹场的吧”然后又恢复了表情, 转头来对小太监道:
“问太子有什么事,如果是要陪衬太子妃的话随时欢迎,但若是看不得本宫这儿热闹, 来些阴阳怪气的话,就随便找理由轰他出去。”
小太监为难了起来,他也就一个小宦,怎么敢得罪太子殿下哦, 这是要怎么“轰”啊。
话音刚落,那人就转着轮椅,不顾外边守着的宫人,强行进来内院了。
他穿了一身靛青的直裰, 大袖松松垮垮, 不似以往穿玄色劲装突显腹臂结实的样子, 此时他那样的穿着倒真像那病恹恹身材瘦削的七皇子了。
他脸色苍白,儒雅温和一笑, 眸里的几分神髓,一时之间竟教楚贵妃都有些失神。
“络儿...”楚贵妃不自觉地失声喊了一句, 喊完后又自觉不对。
他好像不是天络啊,他是天澈啊...可是为什么, 那一瞬间会觉得那么神似?
长翎尤不察觉楚贵妃的异样, 她早就习惯了这人装天络的样子,而且他还一次比一次装得像,弄得她越来越糊涂。所以现在基本上只要他一出现,她都去认他左耳旁的拴马桩就好了, 保准不会被惊到。
这回确实又比上回装得更像了,所以才会把贵妃娘娘都唬住了,只是具体是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她又说不出来。
“殿下,您怎么过来了?”长翎笑道:“您不是不喜欢热闹吗?所以我才没叫您...”
“我不是不喜欢热闹啊...”闵天澈弯起了眼眸,眸里的幽邃竟然一点点变浅,变成了浅棕的颜色,“我不过是不想扫了大家的兴罢了。”
这话说完,楚贵妃又愣住了。
记忆中,七皇子闵天络自幼就体虚,经常性被关在寝宫不能出来参与各项宴会活动。
缠绵病榻的时候,他最渴望就是去外头看看外面的热闹,楚贵妃也不是不曾咬咬牙带他出去参宴。但是在宴席上,人声吵闹,人多的地方空气稀薄,他又总是呛咳得很严重。
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咳血。所以每次带上他去参宴,最终不是哮病发作,咳得喘不过气脸色支会吓得周遭的人慌忙散开,就是咳出血来弄得大家都紧张兮兮。
久而久之,贵妃和皇上每每一带他去参宴,天络便总是微笑着说:“我不过...不想扫了大家的兴罢了。”
所以在闵天澈突然一致地说出这句话时,贵妃才会愣住的。
赵长翎终于想起来,他到底是哪一点让她感觉到变得更神像了。
是眼睛。眼睛的深邃以及...眼睛的神髓有些微变化,和之前不同了。
她至今时今日才突然想起来,那时候映着朝阳和霞光,看见闵天络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剔透色,而不会像闵天澈一样,不管太阳光线多大,他的眸底都像一汪深潭,一汪没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的深潭。
原本的闵天澈,就像个活该生活在黑夜中的人一样,而她,注定是熬不到黑夜时分的。
“殿下您...您的眼睛是怎么了?”长翎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想要仔细端详他的眼睛,一个人是如何把自己的瞳仁的颜色漂浅的呢?
身后跟随着的李公公低下了头,咬着唇一言不发。
闵天澈转动轮椅过来,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笑了。
在他这段时日的笑容里,长翎已经渐渐忘了,原本的闵天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
他浅浅地笑道:“你不是说好了...要回东宫陪我过节的吗?为什么突然又不回了?”
不知道为何,在面对他的这种目光时,长翎竟生起了丝丝缕缕的愧意,明明不应该产生愧疚的啊。他向来就不过节,以往不但自己不过节,还严禁府里的人弄出热闹或喜庆的声音,他不高兴别人热热闹闹的嘛。
“你的脸,沾饼屑了。”她不答话,他突然仰头。
依旧是闵天络式的儒雅笑容,他抬起手去帮她把唇边吃的糕点屑抹掉。
靛青的阔袖顺着小臂滑了下来,露出手臂处被炸得血水黏连,焦黑可怖的伤。
“殿下!你!”长翎突然反握住他的胳膊肘处,盯紧了他小臂的伤。
“你不回来,我就一个人放了烟火,烟火多美啊,可是却把我手臂给炸了。”他依旧是温和清浅的一抹笑,只是这抹笑跟她记忆中的闵天络的笑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明明笑容弧度以及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但就是有些什么不同,让她一眼辨别清眼前的人是闵天澈。
他可怜巴巴地垂下了眼睑,长睫覆住了他眸里的全部情绪。
“这里不欢迎我啊,那我还是回去好了。”
他那高一调的声音突然变得沉了些,落寞地转身离开,木轮子咯吱响起。
宴席间所有人同时沉默了起来,就连一向喜欢用言语对他冷嘲热讽的周显宏,此时也皱着眉沉默说不出话。
赵长翎叹了叹气,从后方追上,拉住了他的衣角。
“殿下,我宴席吃得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闵天澈回转身,欣喜若狂。
赵长翎随他回到东宫时,天边还余最后一丝霞光,可她慢慢地有些困了。
“你困了吗?今天中秋夜,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很美的烟火。”
闵天澈像个孩子一样,见她要跟他一起回去,就开始担心着能不能赶得上放烟火。
刚才他为了炸伤小臂,不过是烧了个小烟火,那个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火轮山瀑布”他留着没烧。
他在前头使劲地转动着木轮,用力过度小臂上的伤裂开,袖子都染上了血。
“李公公,你还是赶紧给殿下包扎下伤口吧。”赵长翎看着他的样子不忍,但又不好表现得关心他的样子,不欲给他希望,便只好悄悄嘱咐李公公。
李公公已经忍了一路上没说,此时再也忍不住,颤栗着对她说:“太子妃!殿下他...”
“李公公!”突然前边的闵六停下来,回转轮椅看着二人,眉眼温润地笑着。
“你快些回去准备下,我们待会要看‘火轮山瀑布’。”
李公公的话到底没能告诉赵长翎,他叹息一声,回话一声便率先往前走远。
赵长翎回到东宫,几天没回,回来发现这里竟然焕然不同了!
那威严警戒的红色宫墙...竟然被人刷成了粉嫩嫩的湘妃色!从门口到游廊,过道处都挂满了有一对猫耳朵形状的纸糊灯笼!更离谱的是...东宫的所有廊道上,竟然挂满了金灿灿银灿灿的金元宝银元宝!
风一吹,金银元宝成串地晃荡,还发出了令人赏心悦目的财富声。
赵长翎的杏眸瞪得有铜铃大,这是什么神仙的布置?
虽然在别人眼中,觉得这种布置另类极了,可赵长翎一边走一边观赏,无论走到哪里,她的眼睛都保持着铮亮精神,就连原先的困意都不见了。
“太子妃,这些布置...”小宫婢见到长翎,在旁边屈膝有些忧虑地出声。
长翎突然转身过来,好没志气地朝旁人展露了她发光的眼神。
“这布置,很有品味啊!简直是太棒了吧?”
众人倒。
然后她又问:“这些...这些元宝啊,这布置是你的意思吗?还是李公公提议的?这看起来...”
“啊!竟然是真的金元宝啊!”她把廊道上垂挂下来的金元宝放口中一咬,惊呼出声。
于是她看这些金银元宝的眼睛更亮了,忽闪忽闪的,就像夜晚璀璨的星星。
不远处的闵天澈停下来,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她,抿唇温润地笑了。
“是我的主意,你喜欢就最好了。”他很高兴。
长翎愣了愣,收回了雀跃的眼神,一瞬间沉寂下来。
她抿着唇皱起眉,小手指藏在袖间纠结地捏了起来。
不能展现出高兴啊...对他所作的一切有所正向反馈的话,岂不是间接鼓励他继续这样做吗?
她不能让他有所希望,对她有所期待啊。
苏清寒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治好他的腿啊...
“殿下,您最近有好好听苏大夫的话治腿吗?怎么净有时间弄这些有的没的啊?”长翎突然肃起了脸,责备起他来。
闵天澈依旧温润地一笑,转动轮椅往回走,企图学闵天络的体贴,去拉她的手,
“我这不是,要给你一个中秋节的惊喜么?”
说完,许是前些日子的伤寒未愈,他低头咳嗽了几声,就又被他强抑制住了。
“咳咳...我啊,想要你高兴。”他眯眼笑道。
“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赵长翎狠了狠心,一把甩开他握上来的手,翘着唇装作不高兴道:“殿下您应该把心思多放在正事上,放在治腿上,看您把东宫弄得...乌烟瘴气的!”
她搜罗了好久,才终于搜罗到这么个词去形容。
“您看看您这灯笼弄得...还有耳朵,丑死了!”她挑剔道。
“那是比对着你的猫来做的灯笼。”他保持着微笑,小意讨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