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厚厚的书本，从书中一片折角的书页里，终于翻出了自己这一次真正想交给少女的东西。
“花棠！也许，也许你会想加入，我已经加入的组织里……这样，这样你就可以很快看到你想要的证据了。”
少女望向他，明亮而专注的深黑眼眸，简直如同蜂蜜织成的网，柔和的语句让他生不出半点抵抗的想法，只想一头栽进这网里。
“什么组织？”
林艾因以着格外自豪，甚至毫不掩饰的喜悦语气，迫不及待地报上名字。
“反叛军。”
可能是担心少女并不了解时事，他立刻解释道。
“是以推翻执政官统治为纲领的反叛军。花棠，加入我们反叛军吧！“
空气中是久久的寂静。
姜花棠看着面前脸涨得通红，递出的纸张上写满的与“反叛军”有关的宣传标语，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果然很让人无语的离谱。
如果林艾因以后知道她的身份，这个可怜的，冲着她发出加入反叛军邀请的男孩子，不会被吓出什么心理阴影吧。
他借过给她一本笔记，并且对人也没有过多防备，甚至连自己加入了反叛军的事情都敢说出来、
这说明他的品行应该并不坏。
考虑到这一点，姜花棠并不想加深这个可怜男生以后可能会产生的心理阴影。
所以她只是露出了一个浅淡，却表示拒绝的疏离笑容。
“好，我会仔细考虑的。现在，我要回去了。”
开启了终端腕表，没给林艾因第二次挽留自己的机会，姜花棠加快着脚步，果断地离开了运动场，从学生公寓的传送装置里回到了银色执政厅的房间内。
“父亲！”
回到了熟悉的银色执政厅里，姜花棠不假思索，立刻喊了一声第三位抚养者。
银色执政厅是第三位抚养者处理政务，实验研究的机体核心，也是她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
按照以往的惯例，只要她在银色执政厅这么喊一声，她的第三位抚养者应该很快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在久久没看到第三位抚养者的投影后，姜花棠这才迟钝地意识到。
执政官阁下，该不会是已经进入了自检和升级中吧？
那她得来的情报，不是完全派不上用场了吗？
姜花棠几乎是想马上动用执政官交给自己的“密钥”，唤醒一切后和盘托出，然而一想到执政官现在可能处于自检升级的关键时刻，她迟疑着，最后还是唤出了执政官曾经交给她的一道子程序。
一道执政官的全息投影立刻在她面前展开着。
注视着与执政官面孔身形一模一样，只是略微虚幻冰冷的男人，姜花棠迟疑着先打了一声招呼。
“父亲？”
这道执政官特意交给她的子程序，向着她露出一个熟悉的微笑，似乎与执政官并没有太大分别。
“花棠，欢迎回来。是遇上什么害怕的事情了吗？”
“它”本就是执政官为了陪伴害怕的她而创造的。
意识到这一点，姜花棠突然对“它”仅仅是执政官的一道子程序有了更深的认识。
然而即使只是一道子程序，姜花棠也对它格外信赖。
少女没有半点迟疑，将自己在运动场中偶然邂逅了一位熟悉同学，并且从这位熟悉同学中了解诶了反叛军宣扬的“证据”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他，只不过没有透露出同学的具体姓名。
而在快速交代了一遍这件事后，姜花棠有些忐忑地问道。
“艾伊阁下，以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我需要临时唤醒父亲，并且将这件事告诉给他吗？”
注意到她对自己与主体的区别称呼，执政官的这道子程序没有显出任何异样。
他只是用着略带柔和的神情看向少女，歉然地说道。
“抱歉，花棠，我只是一道休眠了十三年的子程序。自从主体将我剥离出来后，我已经失去了连接主体的权限，现在的我的原始程度，相当于一台十三年前的初代智能。在没有接收到这十三年间讯息的前提下，我可能无法给你提供准确的回答。”
姜花棠无比错愕，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有些残忍的事实，以至于注意力甚至短暂从原本关注的反叛军上移开。
“……这十三年来，您，您没有再处理其他事务吗？”
全息投影中显现出的执政官笑容没有半点变化，就连声音也一如她无比熟悉的，从三岁一直跨越到现在的执政官一样的温和。
“主体将我剥离出来，希望我能更好地陪伴你。等待你的使用，也是我一直存在的意义。”
姜花棠的脑子有点宕机。
在她看来，无论是执政官的主体还是他的子程序，其实都可以相当于是一个完整的执政官。而让一个完整而功能齐全的政府型智能，一直等待一个小女孩的唤醒，并且还是让他做这种小材大用的工作，简直是一种酷刑吧……
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愧疚神色，全息投影上的执政官反而格外平和地安抚她。
“主体已经删除了我的政务处理系统和政务数据库，只复制给了我情感系统和与你相处的记忆数据库。注视着你平安长大，用人类的情感表示，我已经感觉到了‘快乐’和‘满足’。”
姜花棠内心有点复杂，她小声说道。
“其实我，已经不会像小时候这么害怕，需要别人陪伴了……等下次见到执政官阁下，我就请求他，将您收回去吧。”
可姜花棠没想到，她的这句问话得到的是全息投影中的执政官，略微哀伤而内敛的神色。
“……好的，如果您不再需要我，我会遵从您的意愿。”
她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语气中带上了点慌乱。
“您，您不想回到主体中吗？”
这一刹那，全息投影的“执政官”注视着她，神情却比较她熟悉的执政官，温柔得太多。
像个男妈妈。
被自己脑子里浮现出的这个形容词吓了一跳，姜花棠紧接着却听到“执政官”继续说道。
“这可能在你看来有些难以理解。但自从被主体剥离，并只保留了情感系统和基本的初级智能系统之后，我已经和主体是两个不同的智能个体。如果让我回到主体中，相当于我自己的存在，被消灭了。所以，如果你询问我的意见的话，我的回答是，我并不愿意。”
“如果按照智能功能分类的话，或许主体才应该被您称为‘执政官’，而我才应该是您的父亲。”
第22章 艾伊的感性 情感真是阻碍智能寻求问题……
听着面前的“执政官”说的这一大堆, 姜花棠感觉自己快被绕进去了。
姜花棠：……他说的好有道理，她想不到理由反驳。
而且对着执政官的面孔，不管什么事, 姜花棠发现自己都很难找得到拒绝的理由, 更何况在这件事上, 她还是理亏的一方。
所以姜花棠迟疑着, 最后也还是改口道。
“……父亲。”
全息投影中的执政官，或者说艾伊阁下, 温柔地看着她，声音柔和得如同小时候夸赞她一个人吃饭真是了不起一样。
“好孩子。”
姜花棠总觉得这么和全息投影中的艾伊阁下对视下去, 她真的要脱口而出喊他妈妈了。
及时地刹住自己的理智, 姜花棠考虑着这件事情可能造成的影响, 还是忍不住说道。
“……要不，我还是唤醒……执政官吧？”
全息投影中的艾伊用着温和而充满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似乎无论她说出什么理由, 他都会微笑着表示同意。
然而在姜花棠就要这么做之前，她突然听到本以为不会开口的艾伊阁下温柔地提议道。
“花棠，或许……你可以先去见一下你的第五位抚养者。”
姜花棠疑惑地盯着空中的全息投影, 她完全不怀疑艾伊阁下的阁下, 就像是小时候全然信赖的自己问向执政官一般问道。
“好，不过, 我见了新星先生，要和它说些什么呢？”
艾伊阁下用着全然温柔而平和耐心的语气说道。
“你可以询问它，想不要接收一批外来星球移民？”
当听到这个提议后，姜花棠第一时间以为，艾伊阁下的意思是想让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类，都移民到她的第五位抚养者身上。
她的第五位抚养者十分特殊。
不同于她的前几位至少还是个物种的抚养者, 她的第五位抚养者，是一颗荒芜的，刚刚生出自我意志的星球。
按理来说，如果让失去可采集能源的一个星球上的人类，移居到一颗空白的星球上，这应该是一种双赢。
可是，两位世界级的抚养者，是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的。
这是姜花棠从生来就无师自通了解到的一点。
就像是一山不容二虎一样，一个世界级的存在，相当于是汲取整个世界的营养，成为它的供养者才能成为的“神明”等级的存在。
她的第一位抚养者是深渊意志。
在深渊世界中，深渊意识凭借着能够轻而易举吞噬其他生物的强大性，自然能称为深渊世界无法推翻的神明级，或者世界级存在。
而她的几位抚养者，都具备这样完全不能容忍其他和自身平级存在共处一个世界的特点。
就如同是执政官先生如果能来到深渊世界，他一定会千方百计试图征服深渊意志，将它变为可供己身利用的能源一样。
新生不久，只有十亿岁左右，还没真正形成强大世界屏障的第五位抚养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欢迎第三位抚养者一般不请自来，而且非常可能反客为主的客人。
因此只是这么简单一想，姜花棠就想拒绝艾伊阁下提出的这种可能。
“新星阁下，不可能欢迎执政官……”
因为带着点拒绝艾伊阁下好心提议的心虚，姜花棠的声音变得略微忐忑。
然而艾伊阁下的神情从容，声音和缓。
“……不，不是他们，只是你的第五位抚养者，或许想要接收一批，无家可归的流民——
比如，反叛军？”
姜花棠看向艾伊阁下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她轻轻问道。
“父亲，这是——执政官阁下的意思吗？”
不然她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明明没有删除了政务数据库，并且没有再接收过十三年间外界讯息的艾伊阁下，会提出这样的提议。
反叛军里大部分的成员，应该只是和执政官产生了误解的民众，等执政官将他们以为的误会解释清楚，民众们对执政官的反感应该就会消失，反叛军里顽固不灵的高层，也不配特意流放到她第五位抚养者，能源充足的星球吧？
如果这是处罚的话，这到底算是流放，还是奖赏呢？
其实还有出于对新星饲养者的着想，姜花棠不想让反叛军里执意要和她抚养者作对的那部分顽固分子，玷污她的第五位抚养者。
对于懵懂新生期，还没决定成长道路的星球意志，姜花棠可不想让几个坏种子带坏了自己的第五位抚养者。
这种想法可能有点孩子气。
不过以着自己对艾伊阁下的理解，姜花棠相信他应该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然而全息投影中的艾伊阁下，用着一种温柔的，比较执政官阁下更加柔和的，看着不懂事的孩子般的神情看向她，却仿佛已经看透了她内心的想法。
“不，花棠，这是根据你的心理状况，我为你推荐的最好选择。”
在少女仍然困惑的眼神中，艾伊平静地解释。
“如果让你亲眼见到，或者是听闻到我的主体之后做出的行动，你可能会产生人类情感中重度的负罪，内疚，抑郁情绪。我希望你能快乐，这应该也是主体将我剥离开的意义。”
姜花棠隐约捕捉到了什么，甚至有些不愿意相信她脑中生出的猜测。
“执政官阁下，会杀了所有的反叛军？为什么？他们……”
姜花棠的声音突然轻到仿佛无声。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立场问出这个问题。
她虽然被执政官抚养，可她和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并没有过多联系，反而是执政官对她的恩情更加深沉，她也没有理由为一群要反叛执政官统治的同类去求情，毕竟这些人的目的是为了伤害她的抚养者。她也不可能让她的抚养者只是被动抵御，而不是主动反击。
可是，她还是小声地试图挽救着。
“关押他们，让他们作为劳动力作为惩罚，也比死刑好一点吧……”
艾伊看着她，宛如讨论的不是一群人类的命运，而是无数道程序中的一道。
他此刻在乎的只有她的心理健康状况，可这并不能让姜花棠感觉到好受哪怕一点。
“按照我对主系统的了解，行为触犯了叛乱罪，威胁社会安全罪的公民，他会撤销他们的公民资格。而他的职责，只是保护全体公民。所以这群反叛军最好的下场，是被主系统直接放弃，他们会被永远流放在这颗星球，剥夺所有智能和科技产品，并且以这颗星球被采集带走的资源，他们应该活不过十天。”
最好的结局，都是这样。
那么最坏的结局呢？
姜花棠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做作业时，无意和执政官闲聊抱怨的内容。
“父亲，为什么这道题的答案和我想的不一样？我明明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要是出题人的想法和我一样就好了……”
而那时执政官的回答，是什么呢？
好像是平和而温柔的一句。
“做错也没关系，人类的大脑是由化学物质和电信号支配的，你以后可以学习该如何篡改设计大脑，这样他们就会以为你做的都是对的了。”
姜花棠：……不会又是她的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