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他又带着她一转,“这里是印尼,可以看到喀拉喀托火山。”
说完之后,他再带苏令嘉看向右后方:“那里是北极,有北极熊,还有很漂亮的极光,看到了吗?”
苏令嘉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岑司靖感觉手上湿漉漉的。
他一怔,忙收回手,握着苏令嘉的肩膀将她扳过来,慌乱道:“喂,我没占你便宜啊,你别哭,唉……”
苏令嘉却摇着头,强行把眼泪憋回去:“对不起,不是因为你。”
岑司靖又是一声轻叹:“不是说了不要说对不起?”
苏令嘉抿了抿唇,一脸做错事的自责与心慌。
岑司靖看着她,也不知怎的,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笑嗔:“笨蛋。”
苏令嘉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不怎么确定地求证:“你……是在骂我,还是……”
岑司靖快被她逼疯了,又好气又好笑:“喂苏令嘉,你不会连语气都听不出来吧?你看我像是骂你的样子吗?”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补充,“我在逗你啊,小笨蛋。”
苏令嘉滞了一会儿,许久,她才慢慢弯起嘴角。
原来,“笨蛋”两个字还可以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出来;
原来,“笨蛋”不一定是否定和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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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上阵阵剧痛袭来,苏令嘉拧了拧眉,慢慢睁开双眼。
入目是一片白色,她左右看了看,昏死过去前的记忆逐渐苏醒。
苏令嘉忙撑着床垫坐起来,却在碰到右胳膊时,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又被痛晕过去。
她咬了咬下唇,四处搜寻手机。
恰在这时,病房门开,随之传来刘浩刻意压低的声音:“……下午四点宁大还有个读书交流会,不能取消。”
苏令嘉闻声看去,岑司靖已经换了一身挺阔白衬衫,一边整理袖口,一边阔步进来。
他还在扭头跟身后的刘浩说话,隐约察觉到苏令嘉的目光,便下意识地回头朝病床看去。
目光交接的那一刹那,气氛有一瞬间凝滞。
苏令嘉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顿时失声。
岑司靖眸光微滞,像是没反应过来,但下一秒,他的眼中又浮起光亮。
“醒了?”他走到床边,目光在她吊着的胳膊上一晃,又道,“打了钢钉,可能近几个月都要好好休养了。”
话音一落,他又对上苏令嘉的视线,抬起手,想捏她的脸,可最终克制地转了个方向,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螳臂当车,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笨蛋?”
身后刘浩莫名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啧了一声,看了眼腕表,默默退出病房,还贴心地关上门。
苏令嘉视线落在他肩上:“你怎么样?”顿了顿,她轻轻补充一句,“另一个螳臂当车的笨蛋。”
岑司靖抬抬嘴角:“我没事,皮外伤而已。”他抬起腕表看了眼,“等下我要去做一场读书交流会的主讲嘉宾,你一个人……”
苏令嘉左手一抬,语气沉稳:“我没关系。”说完又问他,“我手机呢?”
岑司靖从床边圆桌上把手机拿给她。
苏令嘉立即拨通了梁茱的电话,沉静道:“梁茱你听好,第一,把化工厂的带子拿回来,明天的节目暂时用其他库存顶上;第二,想办法不要再让警察追查瓦斯爆炸的事;第三,去警察局……”
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些怜悯:“第三,去警察局把早上袭击我的人保出来。如果暂时保不出来,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梁茱难以置信地嚷嚷:“姐,你疯了??化工厂的事你追了那么久,台里砸了那么多成本下去,你突然撤回来,领导那儿怎么交代……不是,姐,我现在去医院找你!”
“梁茱,听我的,责任我承担。”苏令嘉沉着脸,一字一顿。
电话那头传来几秒钟的静默,最终,梁茱低沉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令嘉姐。”
苏令嘉将手机丢到一边,垂下头,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头发。
岑司靖从刚才她打电话开始,便一直无声地抱着双臂倚在墙边,大致也厘清了苏令嘉现在的状况。
他想了想,沉声开口:“其实不一定要把整期节目都报废,可以补后期……”
“我的工作我自己能解决。”苏令嘉蓦地打断他。
只不过,当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时,她微微一怔,莫名有些心虚又带着些许歉意。
她别开眼:“抱歉,但我自己会想办法。”
岑司靖无声看着她,嘴角轻抿。
过了会儿,他站直身子,单手抄袋,垂了下头才说:“好,我明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赶去宁大。”
苏令嘉侧眸觑觑他,低低嗯了一声。
待岑司靖离去,病房复又恢复安静。
苏令嘉坐在床上,过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今早两个男人的袭击,忽然让她疑惑,自己曝光抨击化工厂违规开工究竟对不对。
这件事中,她的确精准地站在了法律和政策这一边,但面对因此失业,生计都成为问题的普通工人,她似乎变成了一个恶人,为了她自己的业绩与前途,而不顾那些底层工人的死活。
她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处理,但她知道,这期节目不能光以抨击的形式播出去。
她明知道刚才岑司靖想要帮她,可她也不知怎的,刚刚自己就像一只炸毛的刺猬,仿佛岑司靖多说一个字,就是对她良心与工作能力的谴责。
工作是她最大的荣耀,她不想让他觉得,她不够优秀。
苏令嘉还想接着发呆,可惜手机一直叮叮咚咚,有无数消息进来。
过了会儿,她打开微信一看,都是台里同事,来问她怎么突然换材料的。
又过了十几分钟,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苏令嘉身子不自禁地一颤,意料之中,看到了新闻中心主任沈英杰的号码。
苏令嘉深吸了一口气,想好措辞之后,才接通:“沈主任。”
“苏令嘉你在干什么?!临时更换材料!你知不知道台里为你手上这个案子投了多少成本,你现在说换就换!你把台里对你的信任和心血放在哪里?你把和你一起跟进这个案子的同事放在哪里?还有收视率!收视率!!”
苏令嘉闭了闭眼,心中想好的措辞一句都说不出来,她勉强压住心慌:“对不起,主任,但是……”
“但是什么?”沈英杰声音平静下来,在电话那头沉声说道,“但是铁血苏记者动了恻隐之心,开始质疑自己?”
苏令嘉心中一动,脚趾蜷缩,叹息着低声说:“老师,对不起。”
那头沈英杰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苏令嘉这一声“老师”,一些记忆也随之涌来。
苏令嘉大三那年刚来台里实习,就赶上一次重大矿难事故。那时还是副主任的沈英杰原本想派别的男性记者赶去采访,可苏令嘉却自告奋勇地找到他。
“沈主任,拜托您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做到最好。”
当时沈英杰看着眼前稚气未脱,但眼中却满是坚毅的小姑娘,问她:“这次任务很危险,现场还在不断发生坍塌事故,很多比你年长比你有经验的前辈都在发憷,你……”
苏令嘉握了握拳:“沈主任,我想升职想成名,我想像台里其他前辈,做记者做主持写自传。我想……赚钱买房子。”
当时沈英杰正需要成绩升主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选择苏令嘉出这次任务是一场冒险,却也是一次机遇。
好在苏令嘉不负所望,虽然差点在一次小范围坍塌中被埋,但总算是挺过来。
最后她不但完成了现场实况播报,还堵到相关部门负责人,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反复质询安全施工费使用明细、安全管理细节,把对方问得脸色发白语无伦次最终落马,而苏令嘉也就此一战成名。
苏令嘉也知道,沈英杰对她的重用是有目的的,但有目的并不代表一切都是虚情假意。
沈英杰依然是她的恩师,是她命中的贵人。
苏令嘉忽然鼻子发酸:“老师,是我感情用事,给您添麻烦了。”
窗外夕阳西下,时间像是按下了减速器,变得悠然而漫长。
沈英杰坐在办公桌后,手边茶杯散发着袅袅茶香。
自从那场矿难之后,他就一直带着苏令嘉,几乎手把手地教。
小姑娘学东西很快,个性也要强。但相处久了,他就发现这孩子在人情世故上似乎不太敏锐,比同龄人晚熟很多的样子。
沈英杰甚至怀疑她当初质问矿场安全问题,并不是出于多方利益的考虑,而只是因为她轴,轴到死死咬着目标不肯放。
好在她聪明做事也专心,虽然人情上不敏锐,但她愿意下功夫去观察去学,也愿意听他的意见,现在倒也能掩盖这块短板。
沈英杰托着额头,声音渐缓:“令嘉,解决完化工厂的遗留问题后,你就呆在医院养伤。你养伤期间节目的录制,都由唐琪暂时接手。”他沉出一口气,“你也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作为新闻人,到底该怎么发挥自己的作用。”
苏令嘉并不想休养,任何一次松懈,都可能对她的事业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但沈英杰的决定她无法拒绝,苏令嘉只好咬牙点了点头:“好,谢谢老师。”
挂断电话后,苏令嘉靠在床头眯了会儿,再醒来,天色已经暗下,窗外蓝丝绒般的夜空中挂着几颗闪烁的星星。
苏令嘉给自己叫了一份煲仔粥。
吃完煲仔粥,已经快晚上八点。
苏令嘉把外卖盒子扔进垃圾桶,慢腾腾地往床边走。
还没走到床边,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苏令嘉抬眸看去,只见岑司靖拿着一袋水果进来。
因为白天对他的冷硬,苏令嘉乍一看见他,顿时有些尴尬。
倒是岑司靖没事人一般,将水果放在窗边桌上,又拿出串葡萄,问她:“吃吗?我去帮你洗。”
苏令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点点头。
等岑司靖走到洗手间门口,苏令嘉又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岑司靖,我……”
岑司靖轻叹了一声,回身看她:“苏令嘉,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不用放在心上。”
他说完,朝她弯了弯唇,便转身进了洗手间。
苏令嘉却说不上什么心情,一时也不知他是真没放在心上,还是刻意安抚她。
这么一想,她就有些心烦,又有些惴惴不安。
不等岑司靖洗完葡萄出来,外面走廊又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苏令嘉初时没在意,等声音到了门口,忽然觉得耳熟,抬头一看,果然见到刘亚娟和苏长安推开门,一前一后进来。
苏令嘉莫名心中一紧,下意识往洗手间方向看了眼,压低了声音:“你们怎么来了?”
然而,刘亚娟和苏长安显然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异样。
刘亚娟更是哼了一声,指责道:“还问我们怎么来了!要不是你那个助理通知我们你住院了,你是不是打算死在外面了也不告诉家里?”
她说话虽带着吴侬软语的口音,可声音却因为责备显得格外尖锐。
苏令嘉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像是对刘亚娟的声音有了应激反应,尤其是刘亚娟尖声责骂的时候。
这会儿苏令嘉心跳就有些加速,她坐回床边,克制而冷淡地对两人说:“你们回去,我没事。”
苏长安指着她:“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大晚上来看你,你就让我们回去?”
苏令嘉别过头,左手掐着床单:“我没让你们来看我。”
刘亚娟见她这种态度,顿时气不过:“你个白眼狼,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们?!你家里爆炸的事出了大新闻,亲戚朋友全来问我们。结果你现在让我们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管你,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苏令嘉掐了掐眉心,刘亚娟的嗓门吵得她耳朵嗡嗡响,刘亚娟说的每一句话更是让她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苏令嘉强行绷住,才控制着没有颤抖。
见她不说话,刘亚娟看看她吊着的胳膊,又叉着腰继续骂:“幸亏爆炸只伤到胳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哪里供得起你!就知道给家里添麻烦,平时以为自己赚得多了不起,六亲不认,现在好了吧,还不是要我们来照顾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
沸腾的血液又急速冷却,苏令嘉气到眼眶胀得通红,一时也顾不上岑司靖还在洗手间,倏地站起,高声道:
“为了给你们买房子呀!为了回报你们的养育之恩啊!你们养我到底花了多少钱?你们在我身上到底尽过多少父母的责任?你们以为给口饭吃就是养孩子吗,跟养狗有什么区别?!每次我有挫折就上赶着来踩一脚,你们真的配做父母吗?!面子面子,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有多大面子?!”
她声音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吼完之后,她死死盯着苏长安和刘亚娟,微微喘着粗气。
苏长安与刘亚娟都有点被她吓到,对视一眼后,又觉得她的指责简直不可理喻。
刘亚娟拽着她衣服骂道:“只有父母要求子女,哪有子女要求父母的道理?!你这个白眼狼!”
苏令嘉身体不舒服,没什么体力,一下子被她拽得东倒西歪。
洗手间内,岑司靖从苏长安与刘亚娟进门那一刻起,就刻意没有出去。
高中那会儿,每每提到家庭,苏令嘉总是略带回避。一开始他只隐约猜她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再加上有个妹妹,父母可能会偏心,所以不爱提家里。
后来高三毕业,他唯一一次去她家找她,刘亚娟扶着门骂苏令嘉“白眼狼”的狠厉,他到现在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