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康熙怔愣一瞬。
紧接着他神情紧张地看向纳兰性德。
作为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几乎每日都会出现在康熙跟前,他的变化是逐日逐月的改变,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很难发现。
前提是没有人提醒。
等到胤禛提醒之后,再和记忆里那个身影一对比,康熙登时发现了问题。
纳兰性德的变化之大简直判若两人!
胤禛叭叭叭地将纳兰性德抖了个底朝天,康熙黑沉着脸使人请来常御医也来复查一番。
好家伙!
常御医抚着胡须,看着纳兰性德的眼神都古怪起来了。他连连摇头:“回禀皇上,纳兰侍卫心思多敏沉重,又常年酗酒……这样下去只怕有碍寿命。”
这还说得浅的。
常御医接着又说,若是再一味酗酒下去,五脏六腑受损严重那就不是有碍寿命的程度,而是殒命的程度了!
纳兰性德这才二十九岁!
容若是康熙的伴读,情同手足,听闻常御医这番话康熙像是有一根棒槌狠狠敲在头顶一般,眼前一黑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他强自冷静下来,沉声问道:“那要怎么办?”
常御医眉角微皱。
他面色颇为严肃:“回禀皇上,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让纳兰侍卫戒酒,其次必须找到是何等原因让纳兰侍卫性喜酗酒,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才是。”
文人心思多纤细。
纳兰性德又是个闷葫芦,不愿和人谈心说话,过去聚在诸人间就已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架势,更何况现在?让纳兰明珠和他谈心……?康熙觉得也不成,就在此刻他感受到衣袍略往下沉的动静,忍不住低头看去。
胤禛伸手拽着康熙的袍角:“汗阿玛,让纳兰侍卫陪儿臣几个,好不好?”
正是修养的时候……
康熙想要拒绝,转念看看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又冒出一个新的主意。
这不是没事做闲得慌想得太多吗?
朕就让你忙得没空去想这些乱糟糟的事!康熙拍板决定:“好,从今天起纳兰性德的工作就是陪你们玩耍上课!”
顿了顿康熙低声吩咐:“现在也要让他养一养身体,等他身体好些就闹腾点,别让容若有心思想东想西,知道了没?”
胤禛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重重点头:“汗阿玛,您就放心吧!”
第七十九章
胤禛的想法很是简单。
先把纳兰性德平日里交际状态梳理一下, 排除掉喋喋不休的纳兰明珠,再排除掉关系平淡冷漠的同僚,然后……就没人了。
没错, 就是没人了。
四名阿哥面面相觑,着实想不通纳兰侍卫的交际居然如此之少。
大阿哥胤禔更是震惊。
他和纳兰性德又是舅侄,又是师徒的关系,却不曾知道纳兰性德从未展露给自己看的另一面,一时间百般滋味缠绕在舌尖, 整个人立在原地僵硬成石。
倒是和纳兰性德有几分交情的曹寅不得不为其解释一番。原来纳兰性德虽然为明珠长子, 但是对官宦来往都不甚喜欢。
他平日更喜欢和清客文人交流,而这些人又大多数为无官身的布衣,自然无法一同出行。等跟随皇帝出门以后, 纳兰性德除去在皇上跟前说话, 再和其父纳兰明珠说几句, 说话最多的只有曹寅。而曹寅跟随在胤禛身边照顾几名小阿哥, 能说话的机会又少之又少……
曹寅摸了摸鼻子。
他无奈地苦笑一声:“奴才倒也介绍了不少同僚给容若兄, 只是……容若更喜与小兵同饮。”
平日能称纳兰侍卫是对诗词有兴趣来往皆布衣, 那这漫漫长途之中纳兰性德宁可与小兵畅饮也不愿意与同僚来往又说明了什么?大阿哥胤禔肩膀一垂,整个人都蔫巴巴的了:“我都不知道, 我都不晓得……”
胤禛连忙上前安慰被阴霾笼罩的胤禔:“大哥,这谁能想得到呢?不过这个容后再说,咱们先想想办法让纳兰侍卫重新振作起来。”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他这样的?
胤禛转头看向曹寅:“曹侍卫知道吗?”
曹寅沉默一瞬。
很快他就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大约是容若兄的妻子吧。”
再多的曹寅也不愿意说了。
身为朋友在背后谈论友人之妻, 这种可算不上是君子所为。胤禛和三兄弟相视一眼, 缠着佟皇贵妃到荣妃又到德妃,三人被几个阿哥缠得不行,四下寻觅终于从镇国公傅勒赫之妻博尔济吉特氏的口中得知一二。
纳兰性德的婚姻不甚美满。
与他情投意合的嫡妻卢氏去世之后,纳兰性德的酒瘾便一日大过一日, 继妻劝阻无用之后索性将一门心思都忙于看顾孩子,任由着纳兰性德在渌水亭里养清客文人。
伊人已逝,总不见得再变一个出来吧?
更重要的是胤禛也没在纳兰性德身边发现去世的卢氏啊……
四兄弟头碰头愁眉苦脸的。
当然没想出办法之前也不能坐着不动,胤禛先和常御医商量了大半个时辰,
首先给纳兰性德改善身体开始。
喝了五天的药汤效果显而易见,虽然他的眉头还隐约带着郁色,但是往昔的那种枯瘦苍白,已被健康的光泽所取代。
唯独精神气看着还不行。
纳兰性德安安静静地坐在帐篷里。他眼皮微垂,一动不动就犹如一尊雕像一般,双眼没有聚焦的地方。细细观察还能发现纳兰性德的手指轻轻抽搐着,掌心和脊背上都冒出了冷汗。
这是戒酒之后出现的反应。
胤禛停止和兄弟们的对话,背着手围着纳兰性德踱步:“纳兰侍卫,您现在是不是想喝酒。”
那双空茫茫的眼睛猛然冒出了光芒。
显然酒这个字就是刺激的来源,胤禛撇撇嘴打了个响指,苏培盛从外头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摆着一只通体碧绿,形似酒壶的罐子,还有四只小碗。
不用苏培盛动手。
眼色劲十足的小太监立刻接过他手上的托盘,小心翼翼地将罐子和白瓷碗搁在桌子上。另一名小太监则拿起剪子剪开绳索,掀开盖子,一股带着甜味的清幽酒香慢悠悠地飘散出来。
纳兰性德的鼻尖微微耸动。
他整个人精神一震,一双茫然的眸子里泛起了光芒,顷刻间便落在了罐子上。
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都有些纳闷。
四弟/四哥明明说要帮纳兰侍卫戒酒,怎么才三天功夫倒是还送酒给他喝了?两人皆是满脸疑惑,胤祺忍不住小声问道:“四哥……真让纳兰侍卫喝酒啊?”
“这不是酒,是点心。”
“……明明一股子酒味。”
“这是醪糟,也就是甜酒酿。”胤禛笑着解释。
三阿哥和五阿哥脸上露出一个问号。
胤禛也不解释,只笑着指挥小太监盛出来。
胤祉、胤祺和纳兰性德齐齐走到桌边。
盛入碗里的只有一拳头大的甜酒酿,中间夹杂着清澈的酒液,甜香的酒味围着三人的鼻尖直打转。忍了三天却好像忍了三年那么长久的纳兰性德盯着小碗的甜酒酿,哆嗦着手轻轻端起。
被泡在清澈酒液中的糯米已经变得软软呼呼,纳兰性德拿起小勺子挖了一勺轻轻放入口中。发酵后的米粒质软不腻,只是本因酸甜的口感却似乎有些偏差,甜味大于酸味显得略显沉重。
纳兰性德并不介意。
他一口咽下……紧接着愣在了原地。
纳兰性德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是已经去世的嫡妻卢氏,卢氏曾跟随其父奔波于江浙两广之地,回到京城后也喜食江南等地的美食。她酒量不好却又喜欢喝酒,常常自己在院子里酿造米酒,而这甜酒酿更是当时家中必备的点心之一。就是卢氏的手艺并不好,做出十桶总有大半或是酸了或是太甜了。
明明是酸酸甜甜的口感。
纳兰性德却觉得是酸酸涩涩的,他某种透着悲色一口一口吞着酒酿,让先前还在抱怨的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惊得眼睛大睁,惊疑不定地望着纳兰性德。
“四弟,纳兰侍卫没事吧?”
“这酒酿明明甜甜的。”五阿哥胤祺砸吧着嘴,啊呜一口吞。
还在担忧纳兰侍卫的三阿哥胤祉炸毛了。
他不可置信的怒瞪着五弟,声音都惊得变了调:“胤祺!?你怎么敢喝酒!?”
五阿哥胤祺咕咚咕咚的喝着。
他抹抹嘴,一脸疑问地歪了歪头:“四哥说这是点心鸭。”
胤祉怒目瞪向胤禛:“这分明是米酒!”
胤禛端着自己的甜酒酿喝了两口,然后一脸无辜地看向三哥:“直接酿出来的才是米酒,这加了好多水哪里还算得上米酒,就是蜜糖水。”
三阿哥胤祉:……呵呵!
他刚打算阻止两人喝这甜酒酿,耳边却传来大阿哥胤禔轻声道:“嘘——看看前面!”
胤祉赶紧抬起头。
只见纳兰性德竟是泪洒当场,一口一口吃着这甜酒酿。
“这是啥情况?”
“酒瘾犯了?”
“这玩意哪里算得上酒?甜得牙齿都要掉了!”大阿哥胤禔抿了一口,齁甜齁甜的味道让他眉心紧锁。胤禔疑问的目光转向胤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胤禛声音压到了最轻:“是明珠大人说的。”
纳兰明珠再是对长子表达不满,其实心里头却是把长子当做自己的骄傲。被胤禛和常御医轮番说明纳兰性德目前状态的危险性以后,很快就说了一些他知道的过往。
比如卢氏年幼在广东至江南各地长大,又比如卢氏好喝酒却不会喝酒,只能自制点米酒尝尝味道。胤禛略略解释了几句,得意洋洋地笑道:“原本额娘打算亲手做的,弟弟觉得额娘做的太好吃了所以……”
大阿哥胤禔眼睛睁得溜圆。
三阿哥胤祉也张大了嘴,两人齐齐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白瓷碗,哪里还有刚才嫌弃的模样?他们小小的喝了一口,紧接着胤禔笑着感叹:“口感柔滑细腻,风味绝佳。”
胤祉也附和着点点头。
他细细说道:“甘甜里带着醇香浓厚的酒味,糯米口感如棉花糖般入口即化,当真是上上品的美味。”
五阿哥胤祺:…………
他斜睨着两人,眼底露出一抹鄙夷——刚才还嫌弃甜酒酿不好喝或者不能喝呢!
胤禔和胤祉就纯装作没看到。
胤祺舔了舔勺子上剩下的米粒,捧着白瓷碗放在到桌上:“再来一碗!”
你这小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我是真心喜欢吃的!
三人毫不示弱,互相怒目瞪视,倒是逗乐了胤禛。
胤禛对于自己做的甜酒酿有数。
这味道自然和额娘亦或是御膳房的不能比,可是为何不要皇额娘亦或是御膳房的?卢氏为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出身高门大户,就算其父去世后也未曾受过苛待,更有明珠证言米酒乃是其兴趣所做,并不能登大雅之堂。
简单来说就是不太好喝。
身为豪门贵公子,只怕纳兰侍卫在此后即便吃到也是制作得完美的甜酒酿,胤禛另辟蹊径亲自制作的甜酒酿,希望这略显粗糙的手法能勾起纳兰性德的记忆。
事实证明。
胤禛的想法很正确,兄弟四人望着纳兰性德先是啜泣,随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潸然而下,最后是没有形象的涕泪横流。
与其喝酒消愁,倒不如畅快淋漓地痛哭一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纳兰性德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足足哭了大半个时辰才止住。
他的双眼肿得有核桃般大。
哪里还有平日宛若谪仙的状态,怕是出门都得把一群人给吓到。纳兰性德有些尴尬地看着满屋子的四位阿哥和曹寅,整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他尴尬地想要开口:“奴才失礼,今日——”
说了一半纳兰性德发现他的声音竟然也已是沙哑,扯了扯嘴角,脸红过耳愣是呆立在原地。
大阿哥胤禔眼底滑过一丝笑。
他咳嗽一声:“纳兰侍卫放心,今日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咳咳我们知,我们几个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纳兰性德:……
你觉得奴才会信吗?
转头这件事就被传到康熙跟前了。
谁让康熙是皇帝,再想隐瞒等到汗阿玛问起胤禛几人也只有老老实实交代的份了。
康熙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前有先帝痛失孝献皇后后几欲出家,后有恭亲王常宁为爱奋斗现在还在京城里忙碌着改建事项,现在又来了容若。
他心中感叹万千,沉吟片刻后:“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儿臣打算带纳兰侍卫去散散心~”
“朕看你是自己想出去玩吧?”康熙睨了胤禛一眼,却也没阻止的心思——反正带胤禛几个小的出来不也就是让他们松快送快的嘛?他很快就应了声:“多带点侍卫出去,不要跑远了。”
胤禛干脆响亮的应是。
当然大阿哥胤禔是没得出去玩耍的,不放心的康熙还将纳兰性德和曹寅喊来叮嘱一番。
这倒是让纳兰性德一愣一愣的。
他还以为皇上会痛斥他酗酒亦或是沉迷女色之事,万万没有想到皇上没有提及反倒叮嘱他照顾身体千万不要累着。
千万不要累着?
这几天已经休息彻底,加上痛哭一场后颇为清爽的头脑,纳兰性德自觉身体情况一级棒?面对皇上的关心他虽然心中有着许多疑惑,但还是温和一笑应了下来。
过了两天纳兰性德就知道其中含义了。
有了康熙的承诺,胤禛、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瞬间成了放飞的小鸟。
除去早上给汗阿玛、乌库玛嬷和皇玛嬷以及额娘和诸位母妃请安以后,胤禛几个带着纳兰性德和曹寅投奔向大草原。去池塘边抓鱼、在草丛里抓蚱蜢、跑去山林边粘知了、爬树摘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