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索图拉恍然大悟,“高迪小姐!欢迎来到桑坦德!”
堂·索图拉拥有附近的大片果园与农田,和妻子女儿一起生活在这片宁静的乡间土地上。
冰镇的水果酒放在亮晶晶的高脚杯里,与五六碟精致的塔帕斯小菜面包一起放在茶几上。
七岁的玛莉亚坐在一旁看着两位奇异的客人,黑溜溜的眼睛机灵地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太太去查经祷告会了,大概得四五点才会回来。”
索图拉招呼道:“尝尝炸鱿鱼圈!这可是坎塔布里亚的特色,我们不裹面粉,而是裹鹰嘴豆粉。还有索宝蛋糕——最正宗的口味,只能在这里吃到哦!”
这是位十分热情健谈的主人,聊着聊着,很快就翻出家中的地图,开始为他们介绍附近可供游玩的资源:“巴斯克的首府毕尔巴鄂离这里不远,交通发达,是一个大港口——当然,不能和巴塞罗那比。”
乔伊不经意看到旁边的城市名,忍不住念出声:“……格尔尼卡?”
“对,离毕尔巴鄂不远。”
看到这座小镇,乔伊便不由得想起那幅与它同名的著名反战画作,以及它的作者。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那位大画家——不过他既然会在二战期间画出这幅作品,现在恐怕还没出生?
玛莉亚一直安安静静在吃羊奶酪条,这时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脆生生地开口问道:“爸爸,我们今天还去看那些动物骨头吗?”
“哎呀,玛莉亚,”索图拉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你看,我们今天有客人呢。”
“看起来我们打扰了玛莉亚期待的活动,”乔伊笑起来,“动物骨头是什么?”
会对动物骨头感兴趣的小女孩,真是可爱极了。
“是这样的,”索图拉拍拍手上的蛋糕渣,“我们这附近发现了一个洞穴,里面有许多动物骨架啊,燧石啊什么的,应该是个史前人类遗迹。我前两天刚带玛莉亚去了一次。”
房子外面突然“咔哒”响了一声。
索图拉慌忙回头,发现那只是一只粗心大意地撞上玻璃的黑领鸠,此时跌跌撞撞地飞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哦对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如果等会我太太回来了,请你们别告诉她这件事。她对我带玛莉亚出去玩得一身泥很有意见。”
“要帮忙哦!”玛莉亚也竖起一根白嫩的食指比在嘴唇前。
安东尼奥了然地点点头,乔伊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索图拉先生,您说那个洞穴是史前人类遗迹——”
“对。”索图拉见她似乎有兴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有火堆燃烧的灰烬,还有打磨得十分精致的石头盘子、刀刃、斧头甚至是针,很显然是很久以前人类活动的痕迹,我猜测,应该是旧石器时代……”
“那么,有画吗?壁画?”乔伊急急追问道。
安东尼奥看了她一眼。
“画?”索图拉哑然失笑,“您大概不知道,旧石器时代距今至少也有一万年,那时的人们——如果他们能够称为‘人’的话,可没有画画这么复杂的技能。”
“这样啊。”乔伊有些失落。
她转念一想,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个洞穴有名字吗?”
“啊,”索图拉挠了挠头,“名字倒是没有,不过我们这儿的人一般就用我这块土地的名字,叫它阿尔塔米拉洞穴。”
乔伊感到一阵电流猛地通过了全身。
她一下子坐直了,声音激动得甚至有点发抖:“如果我唐突了,很抱歉——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跟着您去看看那个洞穴?”
还没等索图拉回答,玛莉亚先欢呼起来:“耶!爸爸,我们带着客人一起去看骨头吧!”
洞穴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之中,入口不算宽敞,黑漆漆的洞口里一片湿润的凉意。
安东尼奥顺手敲了敲裸露出的岩石面,擦擦上面的土渣,凑近去看:“石灰岩。”
他微微皱眉:“不算结实,要小心山体滑坡。”
“您说的没错,”索图拉回答道,“它确实是几年前一次滑坡之后才被人发现的。哦不,准确的说是一条猎狗。”
几人躬身钻进洞穴之中。
索图拉提着煤油灯,兴致勃勃地依次照亮地上的一堆一堆骨骼:“你们看,这是鹿,这应该是猛犸——瞧瞧这根胫骨多壮观啊!一看就知道是个庞然大物。我查了很多资料,当时应该是冰河世纪末期,到处都是是严寒,所以这些动物都体积惊人。”
“还有这里,我们认为这堆灰是当时的人们烧火留下来的,从灰烬的体积来看,火恐怕燃烧了很久很久。可以想象当时的人们为了躲避野兽是多么依赖火焰……”
靠近洞口的位置还有外面的光照,但随着他们慢慢往里走,外界的光线逐渐被幽深的黑暗吞噬。
“这里好像还能往里走?”乔伊举起煤油灯,照了照里面黑黢黢的凹陷。
“哦,确实。那里之前堆积了厚厚的人骨架,我们前两天才清理出来。不过里面太逼仄了,我还在研究外面这些石器……”
乔伊一矮身钻了进去。
安东尼奥脸色一变,赶紧往前走了两步。
这时,少女的声音传出来,在岩壁之间激起重重回响,里面听起来是个很大的空洞:“快进来看!”
“怎么了?”
几人都钻了进去。
经过两个洞窟中间狭小的通道,这里面已经完全没有自然光。
黑漆漆的洞穴里只能看见几簇晃动的火苗,他们的影子投在湿润的洞壁上,随着火光微微摇曳。
乔伊的声音里满是笑意:“闭上眼,许一个愿——然后往上看。”
几人一头雾水,对着低矮的岩洞顶举起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缓缓上移,照亮了灰黄岩石壁上色彩鲜艳的图案。
漆黑的洞穴里瞬间静默。
“……上帝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永远搞不清楚亲戚称呼的作者终于为写文弄清了表亲和堂亲的区别,同姓的应该是堂亲,表亲不同姓,之前弄错了好几处,回头再修一修orz
感谢细雨湿流光小天使的地雷,感谢拿铁真好喝的营养液!
第113章 无耻的辩论
“两万年前的人类画的野牛和野鹿!酒神狄奥尼索斯!这大概是人类艺术的第一缕曙光, 我们怎么能错过这样的奇迹呢?等着我们!”
乔伊读着文森特发来的电报,乐不可支。
阿尔塔米拉洞穴发现史前人类壁画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桑坦德附近的乡下,但尚未传到更远的地方去。
此刻, 只有乔伊确切地知道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她毕竟曾在历史课本上看到过那幅著名的“受伤的野牛”。
在洞窟里举起油灯, 亲眼看到头顶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壁画有着比印象中更加鲜艳夺目的色彩,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
于是,她忍不住与远在巴塞罗那的朋友们分享了自己激动的心情。
同时, 兴奋的业余考古爱好者堂·索图拉也在不遗余力地与乡间邻居们分享洞里的每一处细节,神秘的壁画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前几天我找人清理了洞穴,发现这个洞穴有将近三百米深。大窟的顶部遍布令人难以置信的彩绘, 画了十五头野牛、三只母鹿、三头野猪、两匹马和一只狼。”
“洞里画的野牛有一两米长!先用黑色勾线,然后用鲜艳的赭红涂成肌肉和皮毛。他们恐怕还在颜料里掺了鲜血哩!”
“生活在一两万年前的人,还会画画——开什么玩笑,那可比亚当和夏娃的时间还要早!那时候上帝还没有创造出人类呢。”
“亲爱的朋友,教会也曾经烧死布鲁诺,审判伽利略——现在我们都知道那是错误的了。人类的认知是在不断进步的, 我们应该对无限的可能保持谦卑, 进化论正是一个新的发现。”
“进化论!你怎么能够这样轻易地说出这个名字, 毫不脸红?”
“没错, 伽利略告诉了我们上帝创造的宇宙的运行规律, 但达尔文竟然说根本就没有造物主,一切都是随机生成的结果!你怎么会相信这种歪门邪说?”
当索图拉与他们分享自己前两天在聚会上与卡斯神父公然辩论的经历,乔伊不由得庆幸自己和安东尼奥都对这个活动毫无兴趣, 所以当晚并不在场。
据说, 那天双方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赫胥黎和主教之间关于“猴子后代”与“天使后裔”的辩论还能以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虽然的巴塞罗那的人们大多已经认可了细菌学说和进化论, 生病时会找医生而不是神父,但在这片以农业为主的海滨乡村,《圣经》依然是人们论证一切时所用的论据。
“我接到坎塔布里亚建筑协会的邀请,明天要去桑坦德市里做个讲座。”安东尼奥说,“你要一起来吗?”
“哇,听起来真不错,”乔伊笑嘻嘻地拨弄着窗台探进来的欧石楠,“不过很可惜,与跟着缇雅做黑莓果酱比起来,还是不够有趣。”
“看来我还得多加努力。”安东尼奥耸耸肩,“玩得开心,下次我把黑莓也加到房子的外墙图案上。”
缇雅便是堂·索图拉的太太,是个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似乎总是在参加教堂的活动。
乔伊也是前两天才得知,这位女士做奶酪、果酱和酿苹果酒都是一绝,而且表示很欢迎她的新邻居一起来享受动手的乐趣。
乔伊自然求之不得。
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来找索图拉太太。
“玛莉亚呢?”她手脚并用地沿着梯子往野苹果树上爬。
“学校老师带着她和同学们去教堂了,今天初领圣餐,”缇雅扶着梯子仰起头来,一脸担心,“小心!”
“没事儿!我爬树很厉害的。”乔伊回头冲她灿烂一笑。
有了梯子的帮助,野苹果树花了千万年才进化出的自保本领败在人类的智慧之下。
野苹果在茂密的枝叶间长得很集中,往往一根树枝上会缀上好几个,一颗颗像珊瑚珠一样鲜红发亮,在阳光下甜香扑鼻。
乔伊毫不客气地摘光了这棵树上所有能够到的野苹果。
她已经觊觎这些苹果树很久了,今天总算如愿搬来房东家的梯子,把这些比白雪公主吃的那颗还要诱人的水果摘下来。
索图拉虽然对史前人类考古有着狂热的兴趣,但他本职其实是位法学家,平时经常去市里,此时也不在家。
红彤彤的野苹果装了满满一柳筐,乔伊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格外红艳的,从水井里打了水稍加冲洗,咔嚓咬了一口——
“……这也太酸了吧!”她眉眼皱成了一团。
缇雅忍俊不禁:“你也太着急了,我都来不及阻止。”
“野苹果都是这样,看起来红,其实酸得不得了。我们很少直接吃,就算吃也要拌着蜂蜜,但一般还是酿酒。”
酿酒是个好主意。
不过,怀着被徒有其表的水果欺骗的愤懑,乔伊又看中了旁边栅栏上的茂密黑莓藤。
附近的黑莓张牙舞爪地伸展开枝叶繁茂的藤蔓,一串串亮晶晶的果实喧闹地挂满枝头,蜜蜂在其间欣喜若狂地嗡嗡飞舞。
这里是人的领地,野猪和鹿通常不敢跑到附近大嚼水果——虽然乔伊偶尔会在院子十分安静时里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野猪哼哼声。
如果人也不去摘,这些好不容易结出的甜蜜浆果岂不是很寂寞?
“等等,”缇雅看出她跃跃欲试的心情,连忙翻出一件外套递给她,“黑莓藤蔓有很多刺,穿上这件长袖外套再去摘。”
黑莓的生长方式和桑葚很像,也是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长长的枝条上,但野性十足——等到乔伊心满意足地摘完一篮子黑莓时,长袖上到处都是被黑莓刺勾起来的丝。
在冰凉的井水里洗过澡后,滚落水珠的黑莓颗颗饱满水灵,闪烁着黑玛瑙一般晶莹而艳丽的光泽,看着便让人忍不住想象它甜美的果汁在齿间爆开的满足。
这种口感柔嫩的浆果脆弱到了极点,几乎完全无法储存,必须马上做成果酱。
乔伊帮着缇雅把洗净的黑莓和水一起倒进煮锅,又加入细糖和刚榨出来的柠檬汁,空气中顿时飘起酸酸甜甜的清香。
锅里很快就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玫红色泡泡,缇雅又开始往里面加糖,一勺,两勺,三勺——
随着不断的搅拌,锅里的糖水逐渐变成浓郁的酒红色,浓郁的甜香飘满了整个厨房。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刚煮好的黑莓糖浆被倒进一个个透明玻璃瓶里倒置,等到冷却到室温时,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浓稠。
“看起来黑莓果酱并不难做嘛。”乔伊感叹道。
“确实不麻烦。”缇雅微笑起来,转身端来一盘凝白的奶酪和一盘面包。
“来尝尝我最喜欢的吃法——果酱太甜,与欧芝挞奶酪和面包搭配味道刚好。”
“我今天早上做了干酪,剩下的乳清就拿来做了欧芝挞酪。这可是我从之前的一位意大利邻居那儿学到的吃法。”
欧芝挞用乳清边角料制作,柔软而湿润。用小银刀切下一团,随便抹几下就能在面包上铺开一片温厚的纯白。
新鲜的黑莓果酱里封存着一串串气泡,呈现出水晶果冻般的质感。
勺子一挖,透明的胶质哆嗦着落在洁白奶酪上,就连一团团柔软的紫红色果肉都清晰可见。
乔伊小心翼翼地拿起面包啃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