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手指触摸到开关,乔伊却犹豫了。
这里面的灯丝是铌制的,恐怕亮不了几秒就会烧断,那这就是个一次性的消耗品。
她是不是应该换低点的电压?可是要多低呢?
乔伊又拿起拆下来的木质底座,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除了r=sin(1/3θ)的玫瑰线函数,以及那句Nb mìa,确实没有别的文字。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没有使用说明书,连个提示都没有。
这绝对是全世界使用最不友好的礼物了。
呵,工科男。
啪嗒。
一滴透明的液体忽然落在手背上。
浓浓的委屈油然而生。
安东尼奥这个家伙。
他现在应该坐在她旁边,告诉她这个丑不拉叽的东西是个灯泡。
告诉她这个灯泡家族看了都要落泪的玩意该怎么用,按下开关到底会发生什么。
而不是,长眠在寒风呼啸的山顶上。
他才设计了三个作品。
圣家族大教堂还没开始修建。
他甚至都还没毕业,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建筑师。
又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乔伊抹了一把眼角,不管不顾地摁下开关。
烧断就烧断吧,这是设计师的问题。
不满意?
那就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啊!
层层叠叠的重瓣玫瑰瞬间亮了起来,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燃起一束暖黄色的光晕,仿佛一朵光之玫瑰。
几秒后,光芒暗了一分。
一朵光玫瑰熄灭了——铌丝熔断了。
事实证明,它确实不适合做灯丝。
然后是第二朵。
第三朵。
不同平面上的三叶玫瑰一朵一朵暗下去,落在眼睛里,就像是这朵繁复的立体玫瑰在缓缓旋转着消散。
光华流转,如梦似幻。
乔伊想,大约是通过控制铌丝的直径,来控制每一朵三叶玫瑰熔断熄灭的时间。
这计算量有点过于可怕了。
说起来,最粗的那一条铌丝能坚持多久呢?
应该不会很久吧。
毕竟,这些铌丝之间的粗细差异几乎是肉眼无法辨别的。
终于,几乎所有的三叶玫瑰都黯淡下去了。
唯有最后一根灯丝依然闪亮。
乔伊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铌丝,而是钨丝。
从中心灿烂的白色到边缘温暖的橙黄色,这一丝温和的光芒照亮了周围色彩渐变的玫瑰线,在昏黄的墙上映出一朵巨大的玫瑰。
玫瑰的花蕊十分明亮,隐约勾勒出这根灯丝的形状。
乔伊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柔和的光芒随着金属丝向上生长,圆润的弧度在顶端旋转出一个下陷的尖角,宛如坠落的泪滴。
转向另一边,再对称地回到原点。
它不是三叶玫瑰线。
而是心脏线。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冲上头顶。
乔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木质底座——r=sin(1/3θ)。
这明明就是三叶玫瑰线的极坐标表达式……
不对。
她记错了。
三叶玫瑰线的函数不是r=sin(1/3θ),而是r=sin3θ。
乔伊脑中空白地抓起笔,迅速代入几个值计算,然后描出那几个点。
放下笔的时候,全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
r=a* sin(nθ),这是玫瑰线的表达式。
最后这根钨丝确实是玫瑰线。
却也是所有的玫瑰线里,唯一的一条心脏线。
怦怦。
乔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映在墙上的影玫瑰在心形微光中缓缓绽放,无声的冰雪覆盖世界。陆地与海洋在宇宙诞生之初相遇,光与影化作亘古不变的细小星尘。
竟是这样无可比拟的幸福。
原来,他也爱着你。
竟是这样无可言说的痛苦。
心意揭晓的那一刻,爱你的人早已不在。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
万物都失去了言语。
而她,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再也没有他的世界。
泪眼朦胧中,仿佛有阳光轻吻她的额头。
微风送来四月玫瑰花的香气,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涟漪。
脸上蹭了一抹红颜料的少年站在窗台后面,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勾勒他的女孩。
那一刻的他,触到了人类所能拥有的最灿烂的幸福。
此生挚爱,建筑与你。
——嘘,这个秘密,他还不知道。
少年只是停下笔,修长白皙的指尖触碰透明的玻璃,荡漾起一圈圈波纹。
“乔伊,你要活下去。”微风送来他轻笑的低语。
世间有千千万万朵玫瑰。
唯有你,是我心上盛放的那一朵。
第101章 对角线的谈判
“陛下, 如果巴塞罗那人真的把那位公主交出来了,那我们……?”红衣主教低头问道。
卡洛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吹,吹熄了手中的火柴。
几支红色蜡烛在桌上摆成一排, 火光幽幽。鲜血般的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淌。
他这才转过身来。
斗篷上黄金刺绣的佩斯利花纹在烛火中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 他轻描淡写道:“那就撤兵啊。”
红衣主教惊愕地抬起头:“那您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卡洛斯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放不放过,有什么所谓呢?离开这里之后, 立即北上。这样,巴塞罗那首先面对的就是阿方索的军队了。”
“你以为那个小杂种会放过这座城市吗?”
那个懦弱的带着王冠的小男孩,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丁点勇气了。
他唯一的天赋, 大概是找了个好妈吧。
笃笃笃, 几声清脆的敲击声从窗户边缘传来。
卡洛斯一抬头,看见一只探头探脑的小麻雀。
它似乎把窗户内侧的零碎霜花当成了米粒, 又啄了几下。
他看着这个毛绒绒的小生灵,思绪忽然飞回了十多年前。
那时, 马德里的王室一派歌舞升平, 他曾经混入首都,凭借完美的伪装混进了一位公爵的古堡舞会。
城堡里弥漫着鲜花、烤肉与美酒的芬芳, 他飘飘然地端着一杯红酒走到大理石阳台上,眯起眼欣赏远处开阔的美景。
那泛着光的丝绸一般的原野, 那蓝宝石一样亮闪闪的河流,原本该是属于他的。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精致的针织背心与黑色小斗篷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卡洛斯的理智阻止他把酒杯摔在小男孩脸上。
但他最讨厌小孩子了。
一声清脆的小女孩声音从远处传来:“阿方索!你在哪里?”
正准备离开的卡洛斯停下了脚步。
阿方索惊得差点跳起来, 慌忙四下看看,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卡洛斯。
他怯怯地小声哀求道:“先生,您能帮我照看一下露露吗?我姐姐不喜欢它, 但它还不会飞,我怕离开人它会被猫吃掉……”
他手中捧着一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麻雀,细弱的叫声有气无力。
“阿方索?你这个坏家伙!再不出来,我就去告诉妈妈不让你回王宫啦!”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近。
卡洛斯低下头,望进那双泪汪汪的黑眼睛。
很黑,很亮,那么干净,那么脆弱——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摧毁的冲动。
他微笑起来:“没问题,交给我吧。露露会在这里等你的。”
“谢谢您,先生!”阿方索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把小麻雀放进卡洛斯手里,还不舍地摸了摸它的羽毛:“露露,我等会儿回来看你,不能把乔伊吓坏了喔。”
他迈着胖胖的小短腿,颠颠地跑了。
卡洛斯看着他跑远,随后缓缓合拢双手,感觉到一颗怦怦跳动的小小心脏。
手指覆上了细软的绒毛。
掌心的雏鸟似乎感觉到什么,开始格外不安地细细尖叫起来。
他双手微动,感受着指尖温热而脆弱的血肉。
多么迷人的触感,这掌心蓬勃的生命。
一声急促又绝望的啼鸣猛然响起——覆盖了隐约的“咔嗒”一声——戛然而止。
卡洛斯翘起了嘴角。
至于后来?
听说那场舞会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露台上一只血肉模糊的鸟尸把三岁的小王子吓坏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舞会因此不了了之,但最后也没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猫吧?”人们说。
女王陛下对储君的胆小十分不满。但小王子退烧之后,完全忘记了这段记忆,又性格大变,忽然开始沉默寡言,于是女王也无法太过苛责。
……
十多年后的卡洛斯思绪回到现实,余光看见旁边的一个透明玻璃罐。
里面有几条又小又细的蚯蚓在缓缓蠕动,那是备着给他凿冰钓鱼用的。
他敲了敲窗户,小麻雀顿时被惊飞了。
卡洛斯拿起一旁的镊子,冷冷一笑。
麻雀不错,他就喜欢这种死前会尖叫的动物。
不像蚯蚓,一点声音也没有,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它扭动,想象它如果能尖叫的话,叫声是什么样的。
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人的惨叫。
“反正巴塞罗那也不是第一次被镇压,他们应该早就习惯了。”卡洛斯神态悠然地将镊子伸进玻璃罐。
蚯蚓突然被冰冷的金属戳弄,开始剧烈地蠕动起来。
“至于之后……你说,他会不会因为这个没用的公主向我让步,让我成为北方的王呢?”
红衣主教低着头没敢说话。
但他觉得肯定不会。
卡洛斯似乎也没想听他回答。
他只是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阿方索那个孩子啊,他会的。”
红衣主教在心里叹了口气,“陛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是巴塞罗那没把她交出来呢?”
“呵,”卡洛斯微笑起来,“你不了解加泰罗尼亚。”
他好像最后选定了,从罐子里夹出一条小蚯蚓。
“而且,我还给那位小公主送了个小礼物——相信这会帮助他们更顺利地做出决定。”
把一个朝夕相处的战友交出去,或许会有些困难。
但如果是一个满口谎言、懦弱又自私的叛徒呢?
卡洛斯转过身,将镊子夹着的蚯蚓悬在蜡烛的火焰上方。
蚯蚓开始疯狂扭动身体,但它被牢牢控制在火焰上方,无论怎么扭动都无法躲避灼烧的剧痛。
“毕竟,弱者最迷人的瞬间,就是他们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声惨叫啊。”
1874年12月20日。
对角线大街上的谈判即将开始。
天地间一片冷白,仿佛连空气都冻住了。
宽阔的大街两边楼房林立,大门口站满了武装的人们,而每一栋建筑都静默无声——但双方都心知肚明,里面此刻全都是人。
或许每扇窗后都是枪口。
不过巴塞罗那这边确实人手不够。
制高点安排了持枪的士兵,但在更多的窗户里,挤在窗边小心翼翼眺望的都是普通人。
或许手上拎着刀、剑与棍棒,或者其他的什么个人武器,但他们终究是平民。
比如奥兰普所在的这栋楼四层大厅——来到这里的几乎都是后面医院里的病人,恢复了行动能力的人们迫不及待地蜂拥来到这里,想要第一时间了解谈判的情况。
于是,奥兰普和另外几位护士与志愿者也只好跟来了。
“你脑子没问题吧?来这里还要带画板?”奥兰普简直无话可说。
文森特正忙着找到合适的角度安置自己的画板,让他能够获得良好的视野观看这场谈判,“让一让,你挡住我的光了。”
奥兰普翻了个白眼。
“这位先生,如果您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欢迎直接下楼去,到对角线大街中间去坐下画——那里才是视野最佳的地方。”
“随便你怎么嘲讽,”文森特找好了位置,心满意足地摆摆手,“我知道你只是在嫉妒我的才华而已,毕竟我可以用画笔做武器。当然,如果你想学我也没意见。求我啊——我会认真考虑的。”
奥兰普一转身,走到另外一扇窗户边去了。
片刻之后,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两个人同时走进了他们的视线中。
巴塞罗那这边是胖胖的马诺罗议长,而对面的人则穿着枢机主教的红色长袍。两人都举着象征和谈的白旗。
“那还是个主教?上帝啊。”有人惊呼道。
立刻有人回答:“主不会支持恶人,所以这位红衣主教只是个劣质的冒牌货。”
“一个主教,一个政客——倒也能算是同行,毕竟都是以骗人为生的。”
按照计划,两人会走到宽阔的大街中央会面,将旗插在旁边,然后在两方的同时见证下进行谈判。
然而,马诺罗刚迈出几步,对面那位主教忽然停下脚步,举起旗帜高喊起来:“巴塞罗那的各位!”
马诺罗脸色一冷,也停下来。他们这是搞什么鬼?
他谨慎地伸手到背后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他考虑过自己可能回不去了,这是要让人们做好随时迎接攻击的准备。卡洛斯毕竟不可信任。
“——我将要宣布国王陛下向你们所有人传达的讯息。这一讯息是正大光明的,将会在太阳的见证下响彻巴塞罗那,不需要任何偷偷摸摸的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