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蕴之呆了两秒,很快道:“你先说。”
莫迟迟也不急,只是仰面倒到草地上,她觉得头又有些习惯性的眩晕,大概是现在氛围放松,才想起要向沈蕴之分享:“不瞒你说,我最近总是头晕。”
“头晕?”沈蕴之闻言有些急迫地转头过来望向她,眉心微蹙:“可是之前的病还没好透?还是又染了风寒?”
“都不是都不是,你别着急,”莫迟迟躺着朝他摆摆手,接着道:“我还能感觉到自己脑海里总有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都带着股莫名的熟悉感,我有点怀疑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
“……失忆了?”
“我正怕这个呢,”莫迟迟说着拽住他的手臂借力重新坐起身来,凑近他小声道:“我总觉得我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似的。”
沈蕴之心头一坠,面上却还是一样的表情,问她:“很重要的人?”
“是啊,”莫迟迟难得找到个机会把最近这件头等烦心事告诉别人,立刻竹筒倒豆子地描述起来:“好像和你一样瘦瘦高高的,总是穿藏青色的袍子,也很白一样,而且我总觉得他也送过我月饼似的。”莫迟迟说着说着觉得不对,抬眸道:“不会就是你吧?”
沈蕴之却没看她,只是垂着眼睛摇摇头。
若是他的话,他怎么会自己不知道呢?回望过去十几年,记忆并无缺漏,他自知过去从未识得她。
那么……她的重要的人,必然是另有其人了。
和他很像吗?
沈蕴之突然觉得心口有点绵绵的痛,连带着呼吸都变轻了。他想起自己一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组织的话,竟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好像他想给她的那些承诺,讲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或许最开始,她会答应他的请求,也全是因为他和她潜意识里的那个人长得很相似。
这么想着,好像慢慢进入魔怔,眼眶又有些干涩。
莫迟迟还在掰着指头细数她脑海里还有些什么画面,沈蕴之却突然站起身来。
“怎么了?”她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有些讶然地仰脸望着他。
“我想起来庄上还有事,要先回去。”
“啊……”莫迟迟还没反应过来似的:“这么突然吗?今天中秋节诶,你们管事的也太没人情味了吧,这……”
“真的有事。”沈蕴之强压着喉间的一点点颤抖,攥紧拳头,不想让对方看出一丝异样。
“那……好吧,你回去路上小心啊。”
沈蕴之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很快施展开向山下跃去。
山风呼啸在他耳旁,却像是将他心头的火越烧越旺了。沈蕴之努力睁大眼睛,仍止不住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月色里的涧水山谷都变成了大段大段流动的色块。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似乎太过自以为是了,不管是特意做的月饼还是今天这身新衣服。
明明,他也不应该多想的。
或许是相处时的日子太开心,他都忘记他们的身份有多大差距,如果不是那天她不小心跳上树,又不小心将坠子划断掉到水里,他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可是他却不能说服自己心里头那一点点小小的贪念。
如果再多相处久一些,是不是她也会看到他呢?再说,那个重要的人也只是有些像他而已,她连对方的面孔都想不起来,或许他们长得根本都不相像呢?又或者那个人的皮相远不如他。
虽然这样想卑鄙了一些,但他能感觉出来,她是有些喜欢他的样貌了。至此,他倒是有些感谢起父母给的这张脸了。
然而心里头的酸涩依旧骗不了人。
沈蕴之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他有些沉重地踩着大石越过涧水,不知不觉慢慢走回了城主府别院。那天来的那位还在府上等着他,对方的本意是要马上就接他回到缙城,在他恳求了几次后才将时间推迟到中秋之后。
其实她递给他那块月饼时说的“团团圆圆”已经让他有些分神了,城主府不能不回,父亲不能不见,这也是圆他母亲的一个遗愿,他本想着趁今日的氛围,告诉她自己或许会迟一些到学宫去,再承诺一定会去学宫找她。
没成想却全被打乱了,他甚至没有和她好好道别。
沈蕴之突然有些后悔起来。
他想起母亲曾为他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说的性子担忧,告诉他若是有一日,碰到真心喜欢的人,一定要记得告诉对方。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曾经争取过,不能给自己留有遗憾。
可他做的都是什么事?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重要的人”,就觉得自己受到伤害,因为一时慌乱负气离开,他现在回想时察觉到,她是将他当做信任的人,才会和她分享最近的烦恼。他本来应该和她一起想办法的……
“小沈!”
远远的,别院门口手上提着灯笼的下人正准备落门栓,看见沈蕴之走近了,朝他招手嚷道:“你怎么回的这么早,想说的话说完了?”
沈蕴之为今日裁了新衣裳,又在后厨忙活许久,几个亲近些的下仆没有不知道的。
然而那人只见沈蕴之听了他的话后垂着眼睛顿住脚步,而后突然转身又向着回来时的路重新走去,甚至渐渐变快,直至衣袂带风地跑了起来。
“嘿!真是奇奇怪怪。”他也没多想,径自落了栓,又看了看天上骤然聚起的云团,嘟囔道:“这天气也是奇怪,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第76章 好运
莫迟迟顶着晕晕的脑袋把碟子收进食盒,她把那个剩下的月饼也吃了,然而打开食盒第一层,下头竟然还装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盅,揭开盖子,里面是放了枸杞和桂花糖的热米酒。
“还准备了米酒啊……”她接着低声自言自语道:“那怎么突然又有事要走了,难道是我说什么话惹他生气了?”
她还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会让对方不开心,沈蕴之好像本来还有话对她说的,到头来话也没说,食盒也忘记带走了。
“算了,明日再给他吧。”莫迟迟站起身,提着食盒往回走,只是走着走着头越来越重,渐渐开始隐隐作痛,那些恍惚的画面又开始在里头乱窜。
她有些克制不住,扶上路边的一棵树,觉得眼皮子也有些发沉。
头顶上落下几滴冰凉。
下雨了?方才还是晴夜呢。
莫迟迟顿在原地,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来。
难道这就是小说里的用环境衬托主人公的心情吗?好像就连天气都逼迫她承认自己内心里的那一点小小的失落。
明明之前一起吃月饼的时候还挺开心的呀,怎么忽然就生气了呢?
她想不明白,便暂时决定先不要想,反正总有机会好好问清楚,这次她可不能全由着沈蕴之什么都不说,闷罐子似的,再如何也要搞清楚他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莫迟迟如是琢磨着该怎么套话,稍稍缓了口气,继续往住着的旧院走,想趁着雨势还没那么大,赶紧回去。
然而这天气像是故意和她对着干似的,仲秋的雨已经很寒凉了,她觉得身上的衣服逐渐湿透,冷冷地贴在背心沟,竟有些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已经远远可以看见夜色中院子的轮廓来,院门口还挂着一盏灯笼,在风雨中轻轻晃动。
是严叔吗?莫迟迟觉得心弦微微放松下来,似乎就是这么一松,膝盖顿时一软,一下子跪到地上,居然怎么也使不上力重新站起来。她勉力抬手抹开打湿后贴着面颊的发丝,看着风雨里撑着伞走近的高大身影,下意识觉得安稳地直接晕了过去。
很多滚烫的记忆乱流,破碎的画面一帧又一帧地放过去,像是在脑子里搅得天翻地覆,甚至连带着整个身体也滚烫起来,有什么东西想要破体而出一般吵嚷着,远远的有一个声音传来,是谁在喊?
莫迟迟紧紧皱着眉头,听见微弱的声音被逐渐放大。
宿主,宿主,宿主!你终于醒了!
***
半路上下起雨来。
沈蕴之愈来愈心焦,他记得她没有带伞,本来病就没好,若是又淋雨岂不是容易病上加病?他更加后悔起自己之前的意气用事。
然而他寻着那条路找回山顶,对方已经离开了。沈蕴之有些不甘心,若是他无法在今夜告诉她,明日就要回城主府,是否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此刻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好好的天气突然说变就变,简直和他的心情一样。
至少要确认她已经平安回去了。
沈蕴之想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加快脚步向那个偏僻的旧院子跑去。
然而等他好不容易遥遥望到轮廓,却见院门口檐下灯笼旁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心口一紧,快步上前,拱手行了一礼道:“我来找……迟迟。”
“不能见。”
沈蕴之猛地抬头,就见对方眉边擦过一道长长的浅色疤痕,面容冷峻,合着挂在上头晦暗的灯笼光芒,很是凶神恶煞。他还待再辩驳:“只是说几句话,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向她道歉,我……”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又是被打断道:“不能见。”
雨势更大了,急促的雨滴甚至让他没办法睁开眼睛。
这人看起来油盐不进,不知是不是她家中护卫。
沈蕴之垂眼,却并未转身离开,只是寻了另一处檐下站到墙角。
他别的没有,耐心却是有的,回城主府的时间是明天一早,他还有一晚上能等。
然而这一夜却格外漫长,长得雨势渐小,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长得他的头发衣服慢慢被秋风吹干;长得他的心渐渐坠入谷底。
那个大叔依旧石像一样立在门口,看起来像是全然不知他站在檐角下,又或者看见了装作不知道。
会不会其实是她不想见他呢?沈蕴之垂着眼睛,慢慢攥紧了掌心,他那样生闷气走了,害得她独自淋雨,又那样讨她没趣,她生气也是应该的。
只是,时间又这样不凑巧。沈蕴之抬头,看向山间的朝霞,雨后天朗气清,秋风吹得他半干的头发冰冰凉。
“小沈!”
不远处的山道上又走来一个身影,是城主府与他相熟的下仆,正冲他遥遥挥手,高声喊道:“小沈,大人快到了,你还不快跟我回去!”
沈蕴之心口一窒,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硌得生疼却不自知。
他回头看向院门,旧院子里的青瓦安静地立在晨光中,门口那个护卫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抱剑站着,面无表情。
现在再如何后悔也没有用了,他抬手揉了揉发烫的眼眶,抿着唇抬脚走出站了一夜的屋檐。
即便他再如何想要时光倒流,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昨夜心绪跌宕起伏好几回,如今一夜沉淀,倒像是一杯来回晃荡的水冻成了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晃晃悠悠压在心口上,惹得喉咙管里都是苦味。
若是漫天神佛在上,可以听到他的祈求,他多希望能再见她一面。
“沈蕴之!”
已经走到山道路口的人乍然回头,看见那道熟悉的纤秀身影从院门向他奔过来,她白色的练功服被山间晨风吹得鼓起弧度,轻盈地如同一只白色蝴蝶。
沈蕴之忘记了反应,他像是被钉住一样静静站在原地,只是愣愣看着她朝他跑过来,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沈蕴之!”她终于跑到了他跟前,一下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这时才发现她面色通红,脸上皆是汗水,发丝散乱地粘在耳侧,只是抓着他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一瞬间,原本压在心头的话被抛至脑后,他眼中只有她十分憔悴的面容,沈蕴之有些焦急道:“是不是又发热了,你怎么看起来脸色这么糟?”
对方却只是摇头,再抬起脸时眼眶红红,竟是落下泪来,她像是想要张口说些什么,然而几次开口都是欲言又止,尽管看着神色十分焦急,仍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不要急。”沈蕴之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热,回想过去,他从未有一日像昨晚至今时这般一颗心忽上忽下地不得安宁,然而再次看到她的那一刻,再次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似乎突然之间他又重新定了下来。
甚至因为这股奇异的安定而想要掉泪。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爱哭?
“对不起……”她还是紧紧攥着他的手臂,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让他感到了一丝痛。然而沈蕴之听到她的道歉只觉得心头更痛,有些慌张地开口:“是我该说对不起,我昨晚不应该那个样子……”
对方却是再次扬脸打断了他的话道:“答应我,一定要去学宫。”
“什么?”沈蕴之闻言有一瞬的呆愣。
“答应我,”她一双被泪水浸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答应我,一定要去学宫。”
“不管遇上了什么事情,不管遇上了什么事情……”她说着像是有些魔怔似的念叨起来,语气里甚至再次带上了哭腔:“沈蕴之,答应我。”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模样,双目红肿,脸上挂着闪光的泪痕,看起来那么惊慌失措。
沈蕴之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再次涌出来的泪水,轻声道:“我答应你。”
“真的吗?”
然而她眼角的泪却是越擦越多,灼热的水滴落在他指尖,又像是烫在他心头。
她还在说:“真的吗?……不管遇上什么事,你答应我,一定要去学宫。”
“我答应你。”沈蕴之再次珍而重之的说出自己的承诺。
他早就想告诉她了,他想和她一起在学宫修炼,一起上学下学,一起琢磨新的阵法练习新的剑谱,想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帮她,想在她有所成就的时候第一个夸奖她,他还想和她一起做那么多事情……
“相信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放弃,或许又会有……会有很多出乎意料的遭遇,”她说着抿紧唇,像是在努力克制哽咽,最后只是憋住一口气冲他道:“我会在学宫等你,你一定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