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杜晚晚看着人一个个离开,自己却没有走,只让服务生搬来张圈椅和一个高脚茶几。她坐在圈椅里良久,一直到菱溪食记的人把小宴会阁收拾干净,她才突然开口问:“你们老板,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吗?”
她声音幽微低冷,有种冰泉冷涩之感,分明不大声,却叫人听得异常清晰。服务生先愣了一下,才说:“是的,杜总,我们老板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您有什么吩咐吗?”
“那……你帮我问问他……”
杜晚晚的声音寂寥而迟疑,服务生耐心地等了很久,才听到她继续说:“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有个客人叫杜清嘉,记不记得当年杜清嘉来这里吃饭,喜欢喝什么酒。如果记得,让他给我上一壶来。”
她要喝酒?不是说今晚不许喝酒吗?
服务生不敢多问,赶紧去办了。
脚步声匆匆而去,没多久,服务生端了个托盘过来,轻手轻脚地放在茶几,又无声地离开了。
四周再次转为寂静。
菱溪食记是一栋三层的仿古小楼,三楼有飞檐挑梁,三面都是开敞的,有美人靠。主楼略高于其他的楼层,其他楼层的高度恰好能遮住城市的高楼跟霓虹,又能看到远江。能远眺的江面正好是江水入海口,不是大港口,没有太多现代的钢铁痕迹。
时值深冬,又刚下了一阵雨,寒雨化作雾气缭绕在江面上,除了三两渔船的灯火,没有别的东西,倒是很有几分仿古之意。自然地,也不觉让人倍感寂寥孤清。
杜晚晚本就生得瘦弱,在这高楼、寒烟、渔灯的映衬下,冬日的寒风虽然被护花铃符挡在楼外,但是寒风呼啸而来,更是叫人看一眼她的背影,就心生怜惜。
如果给喜欢她的人看来,恐怕心都要被扭碎了吧?
杜晚晚就在这令人心碎的寂静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端起来看了好久。
然后,低头下去。
好像想尝一尝。
可就在这时候,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从她身后伸出,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
杜晚晚一惊,手上的酒杯就被人不由分说地拿下了。她周身气势一冷,转头便要生气,却在看到来人的瞬间把气势都收了回去:“孟叔叔?”
孟潜生气又无奈地站在她身边,轻声斥责道:“你这是干什么!什么事值得你拿身体开玩笑?”
杜晚晚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孟潜先将酒杯放下,而后才双手插在腰上,生气地喘了口气,脸色发白,应道:“我在附近办事。店主跟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上次我带你来,他便留心了。刚刚你忽然要酒,他担心你要胡闹,又不敢得罪你这个大金主,只好向我求助。”
他说着,又动怒起来:“你自己说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身体好了吗?就敢喝酒?万一出事住院,你知道多少人等着要对你落井下石吗?小心你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哦……”杜晚晚笑了,她没有继续在倒酒,只是懒懒地往圈椅椅背上一靠,说:“孟叔叔,你放心,我心中有数的,杜家现在就剩我一个,我怎么敢拿自己开玩笑?我只是……只是今天打了个大胜仗,终于开始收复失地,有点开心。”
“但是这点开心……没人可说。”
孟潜的眼神,与藏在暗处的裴助理的心,都刹那间剧烈地动了一下。
“杜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守住了杜家的江山,成功了,但是,没人可以说。外公,妈妈,都不在了。我……”杜晚晚恹恹地笑了一下,满眼都是倦意,明明是正当年少的姑娘,却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灰色。
“我对外公的印象,就是干枯但温暖的手,告诉我要活得开心。但是对妈妈,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没有感受过她的怀抱,也没有感受过她的爱……”
“晚晚,你妈妈一定……”
“一定很爱我。”杜晚晚接口,对他一笑,笑得孟潜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我知道的,孟叔叔,我知道她很爱我。”
“但就是因为她那么爱我,却没有来得及看我一眼,不知道我已经长这么大了,不知道我现在已经这么强大,能战胜敌人了。所以,我心里更难过了。其实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好像她活在世人的言论里,只是一个被辜负的怨妇。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想知道她喝什么酒。”
“只是闻一闻而已,我没有想喝,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经不起。”杜晚晚说着,目光已经落在了远处,声音也变得缥缈而近似自言自语。“我都知道的,我心中有数的。我就是想知道,她喜欢的酒是清淡的,还是辛辣猛烈的。她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
孟潜整张脸都白了,站在一旁像是被这一番话吸取了全部的血色。他定定地站了好久,最后拉过一张椅子,陪她坐下,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将原本的酒杯还给杜晚晚。
而后,他举杯,非常小心地尝了一口,嘴角带了笑:“是青梅嗅。看似很淡的酒,其实酒精度奇高,别看我只是抿了这一下,不到半个小时,我就要被放倒,得要司机来接才行。这就是你妈妈喜欢的酒,怎么样?”
杜晚晚也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小心地闻了一下。
好久之后,她才问:“我妈妈小时候,很调皮吗?”
孟潜笑了:“怎么能说是调皮?她简直就是叛逆,我就没见过比她更热烈、更张扬的人,不管男性还是女性。她从小就什么都敢做,心里有什么想法,就会去完善,然后施行。就拿想带我玩这件事来说,周围不缺想带我一起玩,不愿意冷落我的朋友,但是他们不得其法。每次我勉强跟他们出去,勉强‘合群’,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回家就生一场大病,闹得全家不得安宁,家里人不再同意我出门,朋友们也不好意思来找我玩。”
“只有你妈妈,能想到办法,把我带出去玩,又能照顾我的身体。从小,我家里人就非常放心她,想尽了办法要撮合我们。但是……”
孟潜原本说得很开心,说到这里,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不由得看了旁边一眼。
杜晚晚像是听得入神了,又像是被酒香熏醉了,双眼迷蒙地看着某处,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没有在听,更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孟潜定了定神,继续往下说:“总之,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以前她也是硕士刚毕业,就进入润嘉投资,开始学着管理公司。当时她跟我吐槽过很多次,说老家伙们都不喜欢她,觉得她是个年轻小姑娘,女人家家,千金小姐,在家里等着嫁人就好了,管什么公司……”
“就跟我现在一样。”杜晚晚接口。
孟潜的神色再次一顿,片刻后才点头说:“对,没错,就跟你现在的情形一样。她也曾经很厉害,打了很漂亮的胜仗,她……!”
他的声音骤然一顿,眼中涌现一丝愕然,手指猛地收紧。孟潜紧张地滑动了一下喉结,适时露出悲伤得说不下去的神色,眼角的余光瞥了杜晚晚一眼。
杜晚晚还低头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没有注意他的异常。沉默了片刻,她才回过神,又像是在呓语:“孟叔叔,我跟妈妈,是不是很像?”
孟潜的喉结又滑动了几下,好一会儿才点头:“是,你们长得很像,也都有一样的果决行动力。但是你比她多了些铁血手腕,更像你外公。你妈妈……她还是太温柔,太心软了。”
“是吗?”杜晚晚笑了两声,忽然转头,眼中目光骤然清醒了,冷冽了,直逼人心地问道:“那么,孟叔叔,她那么温柔地对待过你,你为什么要离开她?为什么让她落到向永康手中?如果当年你……”
她眼中的森冷像剑一样,刺中了孟潜陈年的伤口,他禁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更白了,声音都在颤抖:“你以为我愿意吗?晚晚,我比谁都喜欢她!我比谁都想娶她!是她不愿意,是她说她喜欢上了向永康!是她自己说的,她不想再征战了,她累了,她想当一个贤妻良母,每天在家相夫教子。她还说,她已经是向永康的人了,要我死心!你说,晚晚,作为她的女儿,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他说到后面,几乎是低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裂:“向自己喜欢了十五年的女人告白,向她求婚,她却说自己已经属于别的男人了!我能怎么办?我只能什么也不说了,祝福她,然后出国,离她远远的,免得被她的心上人误会,让他们之间产生误会!”
他生气,悲愤无比地控诉,杜晚晚比他更激动,声音压得更低更冷:“那她死的时候呢?这二十年来,你为什么一直呆在国外,明知她死了也不肯回来?”
“因为她在出事之前给我写了信,我认得她的笔迹,她警告我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回来,说向永康非常介意我曾经喜欢过她!我知道她出事了,我也痛不欲生,我为了她几次垂危,险些救不回来,跟着她一起去了。但我也不敢回来,因为我知道她留下女儿,就在向永康手里,我很担心回来了,关心这个孩子,关心她,会让向永康介意,从而对孩子不好!”
“当我知道向晚意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时,我立刻就赶回来了!我为了什么?”孟潜冲口而出,“我是为了你!晚晚,我是为了保护你才回来的!你明不明白?我本来已经是一块朽木了,一团灰烬了,是你让我再次燃烧了起来,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让我有力量去作战!晚晚,都是因为你,我都是为了你!”
杜晚晚仿佛完全没预料到他会说这番话,一下子有些呆住了。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别过脸去,支支吾吾地说:“孟叔叔,对……对不起……”
孟潜也垂下眼,抬手捏了捏眉心,舒出一口气:“没事,是我激动了,我作为一个长辈,不够稳重,对你一个小孩子吼什么?但我只是……这些话太久没有跟人说了。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有人说我对你妈妈不是真心的。”
“所以我才更要道歉。”杜晚晚满脸的不好意思,“其实我刚刚是有点生气的,因为上次就在这里,我听说起我妈妈,我觉得她不是那种隐忍、愚昧、只知道相夫教子的女人。按理说,她也不应该看上向永康那种男人。我总觉得里头有蹊跷,但是为什么,我始终不懂。想来想去,我……我就以为……”
“以为什么?”
杜晚晚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愧疚地低头下去:“我以为我妈妈原本是喜欢你的,所以才会从小对你那么好,但是你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她,出国了。我妈妈失恋了,伤心过度,才被向永康趁虚而入,然后嫁给向永康。最后……最后才会如此悲惨。”
她叹了口气,再次道歉:“对不起,孟叔叔,我不该这么想你的。我只是觉得,我妈妈……在向永康身边的她,跟在你口中的她,好像两个人。差距实在太大了,就是那种……新时代女性跟封建时代女性那么大的区别,我真的没有办法将她们当成一个人。”
好像两个人……孟潜的心脏突的跳了一下,刚刚恢复了些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煞白了。
杜晚晚再一次像是没有看到,她疲倦地摆手,在圈椅上坐下,一手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对不起,孟叔叔,我这段时间太累了,可能有些脑子不清楚。你别生气,从你的描述里,我能看出来,我妈妈对你真的非常珍视。我是她的女儿,也会将你当成亲人一样尊敬的,我对你的人品已经有了认识,我以后再也不乱猜了。你……”
她喘了口气,抬手按了铃。
菱溪食记的老板就在小阁楼外面等着呢,一听到铃声,立刻推门进入。“杜总,孟先生。”
“孟先生刚刚喝了酒,不能开车了,麻烦你去叫他的司机来,把孟先生搀扶回去。再把裴助理叫来,让他准备好车子,我也要回去了。”杜晚晚一通吩咐,不给其他人拒绝的机会,而后才对孟潜歉疚一笑。“孟叔叔,你喝了酒,抱歉我就先做主了。”
有理有据,有外人在,孟潜自然不能说什么,只能点头:“你安排得周全,是我要谢谢你。”
两人之间的气氛没有什么不妥,菱溪食记的老板自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赶紧叫了司机过来。孟潜的司机就在楼下,不到一分钟就上来了,神色紧张地问:“二少,您没事吧?”
“一杯酒而已,能有什么事?不过,我确实醉了。”孟潜摆摆手,跟着司机往门外走,走了两步,身后又响起一个声音。
“孟叔叔。”
孟潜回身,只见杜晚晚站在美人靠前,背后就是被符咒隔开的寒风,眼中明明灭灭的都是期待之色。
“我……在不影响您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多听听你说说我妈妈的事?现在除了你,好像没有别人知道我妈妈曾经是什么样了。你……能让我多了解她一点吗?”
孟潜的心好像被这一个个字化作绳索牢牢捆住,他明知道不应该,但是却说不出口拒绝,感情催促着他点头:“好啊,我家老宅里有很多她的相册跟视频。关于她的一切,我都好好的保存着。”
“好啊。”杜晚晚微笑着,目送他离开。“那就,这么说定了。”
青梅嗅的后劲确实很厉害,孟潜的脚步已经有点虚浮,只能让司机扶着,慢慢地往下走。
刚走出门,就看到裴星遥也上来了,冷清矜持地与他问好,走进了小阁里。远远地,听到他报告道:“大小姐,车子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孟潜晃了一下脑袋,问:“他一直在吗?”
司机扶着他往下走:“我看到他从楼下上来的,应该是一直在楼下的。”
孟潜这才松了口气,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不是做戏。要是演戏,杜晚晚不会轻易跟男人独处一个空间,一定会让裴星遥在暗处护卫着。因为只要在杜家稍微调查,就能知道外界所不知道的真实消息——
当年杜清嘉之所以要嫁给向永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失身于向永康,随后又怀孕。她体质继承自她母亲,无论是做人流还是意外流产,都是要命的。因此,她只能跟向永康结婚,将孩子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