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细笑道:“别担心,叔叔很快就能醒来的。”
医生和护士都很尽责,一天巡视几次,他们也是这样鼓励她的:“说不定很快就能醒来。”
之后,沈天赐每天都带点家里的东西,几本书,萌萌的画册,几个水杯,陆陆续续的,病房里好像什么都不缺。
可小伙子却有点焦灼了,眼里的担心愈发明显。
“婶婶,叔叔怎么还不醒来?”当初,爹就是没再醒来过。
顾细让他放宽心:“身体恢复总需要一个过程,你叔叔受了伤,得好好休息一下,才能恢复元气吧。”
“不急。”她补充道。
沈天赐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顾细的样子,又忍了回去,只是眉间的褶皱更深。
宋妍守在家里,见到沈天赐这个表情,一下子慌了,倏地站起来:“小姨夫怎么了吗?”
沈天赐一愣,意识到对方误会了,摇摇头:“没,没有。”
“你不要骗我。”
“我没骗你,”沈天赐肯定道,“真的,我……我没骗你。”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宋妍怒瞪他。
两个小年轻对视几秒,宋妍侧头。沈天赐继续望着她,过了几秒,低下头道:“我只是想起了我爹。”
宋妍沉默了,纤细的手指抓着衣角,想说点什么,最好只干巴巴地小声道:“都过去了。”
“但我今天看到叔叔那样,那种害怕的感觉又来了。”沈天赐声音低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宋妍没有亲身体验过这个感觉,因为娘去世时她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但这种无助的感觉,或许只有他们俩才能明白。
医院。
已是夜晚,白天来看病的人都回去了,只有住院部这里还亮着灯,很安静。
顾细用棉签给沈青松润唇,她像是给走红毯的女明星涂口红那样细心,轻轻地蘸在上面,一层一层一遍一遍地,没有丝毫不耐烦。
“你再不醒来,天赐就该真的害怕了。”
医生说多和病人说话,说不定能更快地让人醒过来,顾细这几天一有空就和沈青松说话,给他念书,当他是个正常人那般交流。
“他今天来看你,我都看出他的不安。”
顾细转身,放好被子。
“只有他吗?”
顾细蓦地停住动作。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她刚才……没听错吧?她没出现幻听吧?
怕结果会让人失望,顾细不敢置信地慢慢转身。
病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睛。
顾细说不出这一刻的心情,像是做过山车那样,高高地飞起,又狠狠落下。
原来,没醒吗?
那刚才听到的话,真的是她出现幻听了。她的胸口起伏一下,正准备去洗手间洗个手时,病床上的男人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顾细眨眨眼睛,又揉了揉。
沈青松那双如墨般漆黑的眸子正注视着她。
“细细。”像是很艰难才能喊出这两个字。
顾细张了张嘴:“你……你醒了?”
“医生!”她猛地跑出去,刮起一阵风。
沈青松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事实上,刚才那两个字好似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静静滴躺在床上,只听到她的声音:“医生,护士,快来,他醒了!醒了!”
而后是各种脚步声,要是以前,他肯定能听出是多少人,可是现在一动脑子,就觉得脑子一阵抽疼,想不动了。
顾细带着医生进来,看到的就是沈青松蹙眉痛苦的神情。
“青松,你怎么样?很难受吗?别怕,医生来了。”
医生快步上前帮人检查,她在一旁看着,怕影响到医生,又合上了嘴,贪婪地看着床上的人,双手交叉握在一起,祈祷他没事。
过了好一会儿,医生宣布:“醒过来就好,接下来就是慢慢调养的事了,不过病人刚醒,不宜太过劳累,待会儿最好早点入睡。”
顾细点头应下,表示明白。
医生护士离开后,她三步并作两步坐到病床边。
两人的瞳孔都映着对方的身影。
静默好几秒,顾细伸出手,重重地握住沈青松的手,想要传达自己的心情。
沈青松抿抿唇。
“总算醒了,”顾细想了想,忙道,”不用说话,医生说你现在最好不要勉强说话,先缓缓。”
沈青松慢慢点头。
“那,我给你说说这些天的事,你累了就睡。”
沈青松又点头。
“一开始,孩子们听到你受伤的消息……”
她的声音像是催眠曲一样,让他很安心,慢慢地,他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怎么又回到了战场?他不是已经受伤了吗?好像是重演一般,他又经历了一遍那场艰难的战争,鼻端充斥着无尽的血腥,他拼命想上前,保护队友,最后,中了弹。
天地旋转,他倒下了。
意识逐渐模糊,但在梦中,他没有顾细可想。或者说,那一瞬间的空虚,让他心慌。
猛地睁开眼睛,沈青松看向趴在床边睡着的人。
她的脸色有点差,肯定是这些天为了照顾他才变成这样的。
望着她,他不由想起自己这趟经历。这次受伤,要不是顾细那句让他一定要平安回去的的话,要不是有这一口气支撑着,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
念着她的音容笑貌,他觉得身上的痛苦都减少了几分。
他的手指动了动,费劲地触上了她的手。
只这么轻轻一碰,好像心就落到了实处,他也能好好地闭上眼睡觉。
顾细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梦里的情景她不记得了,醒来时,只觉腰酸背痛,但精神饱满。
对了,沈青松昨晚醒了!
想到这儿,顾细立即抬头。
沈青松已经睁开眼睛,而且还正看着她,她笑了出来,嗓音带着浓浓的惺忪:“你醒了。”
沈青松笑着点头。
连日阴沉的天,今天难得出现阳光。
顾细起来:“我去洗漱一下,再给你擦擦脸。”
浑身充满了力气,顾细打好水,正准备端出去,听到外面传来了沈天赐和宋妍的声音。
“叔叔!”
“小姨夫!”
顾细打开门,笑道:“你们来了?”
宋妍过了帮忙,惊讶又欣喜:“小姨,小姨夫醒过来了!”
“嗯,昨晚醒的。”
“对了,”顾细道,”待会儿回去你和大娘们说一声,省得她们跟着担心。”
“好,我知道。”宋妍欢喜道。这是好消息,自然要告诉大家,而且,他也不用跟着担心了,视线落在病床旁的少年身上。
沈天赐显然很开心,平时绷着的脸现在露出笑容,连洁白的牙齿都出来了。
“叔叔!”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个称呼里。
沈天赐微微点头,“嗯。”
两个孩子很开心,但也知道不能多做打扰。
宋妍道:“我回去熬点粥水过来,医生说可以吃粥水吧?”
顾细道:“可以,不过不急,你慢慢弄。”
俩小孩走了,水盆里的水有点凉,她加上热水,拧干毛巾,走到床边,给沈青松轻轻擦脸、擦手。
“辛苦你了。”
“你的嗓子还哑着呢,别说那么多话。”
沈青松轻轻一笑,顾细嗔了他一眼。很多事无需明说,只看着对方,就能明白。
沈青松的战友们听说他好了,派了几个代表过来看望,沈天赐刚好在,她便趁机回家去,准备好好洗个澡。
“小顾,听说青松醒了?”
“小顾,青松是不是好多了?”
一路上遇到的嫂子们都很关心他们家的状况,顾细很高兴地一一回答。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一点都不觉得不耐烦,反而恨不得把这事宣传出去,他们家沈青松醒过来了!
不过,顾细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下午回到病房,她问沈青松:“两边的长辈知道你受伤的事吗?”
她之前一直忙着照顾沈青松,还真没想起这茬事。
沈青松道:“老首长那边,我事先打过招呼,说如果我没有牺牲,就不必给我爸妈说什么。”
“那现在?”
“估计他们还不知道。”
顾细问他:“那要不要写信过去告诉一下?反正你现在都已经醒过来了。”
“行,”沈青松道,“不用说太多我受伤的事,提一下就好,反正就像你说的,我已经醒过来了。”
这次写信,顾细就慎重多了,两边家长都得说一下,又不能刺激老人家的心脏。
写完,顾细给沈青松看了一遍,沈青松觉得可以,“他们也没你想象得那么脆弱。”
“谁遇到这样的事能不脆弱?”顾细睨了他一眼。这可是亲生儿子差点出事。
沈青松笑笑,没说话。
信寄出去了,沈青松的情况也正如信上所说越来越好,医生说沈青松的底子好,好好调养就行,但暂时还不能离开医院。
一家五口是在医院过的除夕。
萌萌摸摸沈青松受伤的结痂:“叔叔,这些都是英雄的勋章,你真厉害。”
沈青松摸摸孩子的头:“谢谢你的称赞。”反手送出一个红包,“新的一年,快高长大,健康平安。”
萌萌高兴坏了;“谢谢叔叔!”
在医院吃的年夜饭比较简单,顾细特地回去做了带过来的,沈青松还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所以菜色比较清淡。
萌萌第一次在医院过年,“好新鲜啊,以后……”
宋妍敲敲她的小脑袋:“没有以后。”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萌萌拍拍自己的嘴巴:“对对对,大吉大利!”
顾细给她们一人分了一个橘子,这是杨大娘家送来的,“来,吉利吉利!”
吃完饭外面早就暗了下来,不过今天外面张灯结彩的,倒是不怕几个孩子走夜路。
顾细见他们拿了手电筒才放心,叮嘱道:“回去小心点。”
几人点头应答,顾细推着轮椅,和沈青松慢慢回到房间。
沈青松掀开被子:“今晚上来一起睡?”
顾细猛地摇头:“别碰到你的伤口。”
“我身上的伤口都差不多好了,只剩头上这一个。”沈青松大咧咧地敞开被子,也不盖上。
顾细轻咳了声,锁好病房门,才躺上去,要不然被护士撞见,多不好意思。
“我不会和你做什么的。”她义正严辞。
沈青松好笑:“我原本也没打算和你做什么。”他只是想和她盖着被子纯聊天。
顾细原本想用力扭一下他的手臂,但顾忌到他受伤,改成轻轻拍一下:“哼。”
病床上平躺两人有点窄,但这种挤又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心里都填满了。
顾细拉拉被子,望着天花板,事实上,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一开始她真的预想过更坏的一步。
沈青松感慨道:“真好。”
是啊,真好。
回想起这段时间的种种,像是六月的天,顾细毫无预兆地流了眼泪。凉凉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至耳边,浸湿了鬓边的碎发。
沈青松听到身边细微的哭声,忙转身抱住她。
“辛苦了,辛苦了……”
顾细无声地摇摇头,搂紧沈青松,放声大哭,将这段时间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全都抒发出来。
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变故,其实她也有些手足无措,但不得不说,人真的比想象中还要强大。
她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强大。
顾细哭完,觉得浑身都松了下来。
沈青松也是这么想的:“哭出来就好了。”这段时间,他能看出她在撑着一些东西,但现在看上去好多了,他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样自在舒爽。
“嗯,我其实不是伤心难过,也不是因为其他,就是单纯地想哭一哭。”顾细的脸倚在他的手掌心里。
“我知道,但细细,真的,这次真心谢谢你。”沈青松真诚道。
顾细从床上坐起来:“我们之间需要说什么谢谢,难道如果以后我受伤了,你会不管我吗?”
“当然不会。”
“那就是了。”
顾细又重新躺了下来。
两道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内交叠。
外面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新的一年,七六年来了。
顾细慢慢靠过去,用鼻尖触触他的鼻尖:“新年好。”
“新年好。”
过年了,病房里也被装饰得很有喜气。
杨小猴儿过来看望,别人都是拿吃的,他拿了一叠纸过来,“沈叔叔,顾婶婶,你们看一下我的鸿篇巨作。”
顾细伸手:“你的连环画好了?”
沈青松疑惑出声:“连环画?”
顾细将杨小猴有个梦想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沈青松弯起嘴角:“挺好。”
“是吧,沈叔叔你也这么觉得吧,我就知道我和你有话说,不像是我们家老杨,”杨小猴儿嫌弃摆手,“跟他就说不明白。我画得这么好呢,他偏说这是一坨那个……”
杨小猴儿向来自信心爆棚,能吹嘘多少就吹嘘多少,一点也不会省下来的:“您看看我这线条,堪比马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