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母念叨归念叨,但并不管容可的钱,一时间还不晓得自己叮嘱的嫁妆早就不翼而飞,满心都忙着准备过年。转眼之间,就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俗话说,二十三,糖瓜粘。这日大早,容可就与容母、大花、忠直一起祭灶神。传说过了明日诸神上天,所以这一日要给灶王爷进贡糖瓜等甜食,希望他吃人手短,吃糖嘴甜,可以“上天言好事”。
福安村祭灶的习俗是供糖瓜,就是用麦芽糖做成南瓜样式的灶糖。容可特地在县里买了一大袋,今天在灶王爷画像前足足堆了一个小糖山出来。
不止糖瓜,桌案前还摆着一碟热腾腾、黄澄澄的糖饼。
这糖饼是容可一大早起来做的。
用糖饼供灶神不是福安村的习俗,而是她外婆的家乡风俗,每年腊月二十三一定要做一碟子糖饼来祭灶神。
第45章 糖饼 相亲相爱之人不得想见,此为恩爱……
容可完全是按照记忆中外婆的做法来做的糖饼。
这种家家户户做的日常食物总会有一些特别之处, 未必是最艳压群芳的技巧,但这点独特确实回忆里重要的组成部分,或许可以将它称之为外婆的味道。
容可记得外婆做糖饼的时候喜欢在面粉里加一点糯米粉, 这样揉制出来的面皮软和柔韧, 然后将面团擀成面皮再卷起来,往里面填入黄糖, 压出空气,按严封口, 小心擀成面饼,再放进锅里小火煎到两面微黄。
灶神爷馋不馋不知道, 忠直倒是馋得吱哇乱叫。糖饼刚出锅,还没有摆上灶神爷的案桌,容可就在灶边分了忠直一块。
忠直早就被那股甜香勾得馋虫四处乱钻, 这下也顾不上烫,捧了就咬一口, 柔软的面皮撕咬开, 里面甜滋滋的糖馅就要流出来。他被烫得嘶嘶吸气,但嘴上却不停。
容可看着他这样吃就忍不住笑,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回回都守在锅边等着。她再给忠直拿了一块饼, 然后装了一碟子供奉给灶神爷, 剩下的都装进竹篮里。
她同容母等人说要去给李大娘送一些,就挎着竹篮出门去了。
容可并没有往猪舍的方向去,而是挎着竹篮从村路半当中爬上了山坡。此时村中家家户户都忙着扫尘、祭灶神, 路上行人寥寥,山坡上更是空无一人。
她在坡顶寻了一块空地坐下来,遥望着坡下宁静的景色, 从竹篮里拿出一块糖饼来。
糖饼还保留着出锅的温度,微微有些烫手。她慢慢地低头咬了一口,煎到金黄的外皮酥脆得一响,露出里面柔软白嫩的面皮和香甜流心的糖馅。
这味道,和记忆里外婆做得一模一样。
容可捧着饼,在冬日的阳光下眯起泛出泪光的眼睛。她有些想家了……
在谢洵来之前,容可先听见了一声玉佩相击的琳琅之声,才收住眼泪,回身去看来人——是披着莲青鹤氅的谢洵独自向山坡上走来。
见她看过来,谢洵才松开握着的玉佩。也许先前他发现自己的失态,所以才故意敲击玉佩发出声响来作提示。
容可极快地拭去眼角的泪水,与他打招呼:“端王殿下,你怎么自己到这来了?”
谢洵此刻已经走到她面前,闻言抬手往身后的山坡下一指,随行的护卫车马都停在坡下,足足绵延出数里。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信笺递过来:“安州事了,我即刻回京,顺路与你道别。”
“哦,是忠直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吗?”容可读了信笺上的话,刚刚哭过鼻子,声音还有些闷地问道。
不是的。
谢洵在马车上远远就认出了她,看着就像个小可怜的样子,蜷成小小一圈坐在山坡上面。弓箭手瞧了回禀他,容可面上好似在哭泣。虽然他心里觉得这县里没人能欺负得了容可,但还是独自上山来看一看。
那双往日顾盼神飞的眼睛真泛着微红,刚刚哭过。
容可见谢洵不作答,就替他默认了回答。
谢洵特地来与她此行,她不好就点点头让人走了,于是便指了只地上的竹篮问他:“多谢端王殿下,此去路途遥远,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您就带上这糖饼路上吃吧。”
谢洵点了头,却没有将整个竹篮提走,而是垫着帕子取了一块出来,就在山坡上吃了起来。容可看得愣了一愣,过了会便干脆席地坐了回去。她方才哭过一场,现在有些疲乏无力,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
两人就这样一立一坐,山坡上一时间安静地只有阳光洒下来。
过了好一会,容可声音很轻地开口问:“殿下您精通佛法,都说人生八苦,其中恩爱别苦,佛法里有教人如何从苦海中解脱吗?”
她其实并不明白,这佛法里的人生八苦都是从言情小说和电视剧里看来的。但此时此刻或许是阳光太过柔和,旧维缓慢,吃进肚子里的糖饼全部化作一股苦涩,让她向身边的这位端王殿下求助,希望真的能够得到指点。
《佛说五王经》里说,人生在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求不得,怨憎会,忧悲恼,是为八苦也。
谢洵垂眸,只能看见容可微微发红的眼尾。可能是刚哭过的缘故,她有些蔫蔫的,往日的神采飞扬落下来以后,才显出她稚嫩娇小来。他想,她或许是因为思念亲生母亲才如此忧伤。
何谓恩爱别苦?
室家内外,兄弟妻子,共相恋慕,一朝破亡,为人抄劫,各自分张,父东子西,母南女北,非唯一处,为人奴婢,各自悲呼,心内断绝,窈窈冥冥,无有相见之期。
相亲相爱之人不得想见,此为恩爱别苦。
容可与他一样,都与自己的母亲天人相隔,再不得见了。
谢洵年幼的时候也曾在佛经中寻求过破解思念之法。佛经痛陈人生诸苦,要人生出菩提心,出离俗世一切的欲望,包括爱与恨,如此便可离苦得乐,从娑婆世界的苦海中解脱出来。
但他却不相信。
谢洵拾起树枝,在地上给容可写道:“窈窈冥冥,终有相见之期。”
“终有相见之期……”容可喃喃读着,轻轻笑了一下。
是这样的,她为什么要去寻觅解脱之法呢?虽然身在异世界,但她这一生也不可能、不舍得忘却前世父母的爱,亲人的回忆带来思念的苦,也给她继续前行的力量。
她带着这份思念继续走下去,虽然天各一方,共一样的日光、月色,也算是相见。
她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给谢洵鞠了一躬,谢过他的开解。
谢洵露出一种特别的神色,似乎是惊诧于她的伤感来得快去得快,但最后还是微微笑了一下。
两人正式道别,容可送他下了山坡。
慧光一直等在马车边,此时捧着一只镂刻着仙草奇葩、嵌着珍珠的精致木匣上来,双手托着递给了容可:“小娘子,这是殿下特地备了给你的礼物——里面乃是今年武夷进贡的岩茶肉桂。”
就是上回在竹林喝的好茶呀!
容可眼睛都亮了,同时将竹篮交给慧光也有些不好意思。一篮子糖饼换了一匣子的好茶,哪来这样赚的好买卖。
于是她红着脸想了想,道:“殿下等等,我近来新研制了一个吃食,又好吃又耐放,最合适您路上解闷了。您等着,我这就去取来!”
慧光瞧了瞧谢洵的神情,回身便搬了马凳,请容可上马车:“小娘子,您上车吧,我们坐马车一道进去。别担心,其他人就在这里候着,不会太过惊动的。”
此时容可还并不知道,回去的路上会遇到抱着小咪的李大娘,不然她断然会拒绝这马车代步,阻止这场乌龙的发生。
第46章 父女相见 好家伙,净名在车上坐着呢,……
马车停在院门口, 容可跳下车飞奔往家里去,她冲进堂屋把容母吓了跳:“可丫头,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容可抱着木匣小小跺了一下脚:“阿娘, 我昨天刚晒的肉脯呢?”
“这呢, 这呢。”忠直把油纸包找出来,一眼就瞧见了她怀里雕刻着兰草的木匣:“诶, 这不是殿下的……”
容可把油纸包接过来,打开一瞧, 里面摆着的是四四方方、红润咸香的猪肉脯,是昨日新烤制的。
她抱着油纸包四处一望, 屋里还找不到更好的东西来盛了。只好打开抱着的木匣,将里面装着茶叶的瓷罐取出来,取而代之把包着猪肉脯的油纸包放进去。
虽然多少有点借花献佛, 还是借佛本人的花,但好待更像个礼物的样子。
齐活~容可拍了拍木匣子, 抱起来又往院外出。
“家里没有好匣子了, 借您的匣子还您,别嫌弃。里面装着的是猪肉脯,烤制过两次,油脂去得干净, 一点也不油腻, 您路上尝尝。”说着,容可把匣子递给马车上的谢洵。
谢洵并不介意,甚至还张口无声地对她说了一句“多谢”。
这是容可第一次见他开口, 虽然没有声音,可还是愣住了。
莫说是她,从小就跟在谢洵身边的慧光也看愣了, 直到被忠直撞了一下肩膀才醒过神来。
忠直一副得意的样子:“嘿,你什么时候瞧见我们殿下对人金口了?当初你可幸灾乐祸我到这山沟来,现在后悔不?”
慧光斜了他一眼,见马车上谢洵伸手郑重地接过了木匣,忍不住也“嘿”了一声:“听说过买椟还珠没?那木匣子上嵌着的可是东珠,这样好的成色,宫里贵妃娘娘都珍惜地用在步摇上呢,你家小娘子说还就还了。”
忠直现在要是有尾巴,都翘上天了,故作不屑地炫耀:“这就叫般配,俗人才计较一颗珍珠呢,殿下和我们小娘子都不把这放在心上!那匣子里装着我们小娘子新做的猪肉脯,没听说过吧?京里没吃过吧?”
慧光给了他一个“您继续吹”的眼神。
“这猪肉脯用得上好猪后腿肉,剔了肉筋,横切成纸一样薄的肉片,用秘方腌制入味,木炭文火烤制。”忠直一边吹一边咂舌回味,“我和小娘子一起烤的,足足烤了两个时辰,烤得满院子都是香气。你是吃不上了,那叫一个有嚼劲!”
慧光忍下馋意,用鼻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听小娘子说,你在京里有相好的了?从前没听说啊。”
忠直暗道不好,忙捏着鼻子低头认错:“哥哥,我错了,我那也是没办法才胡说的……”
慧光才不听他解释,打断道:“错什么?和我有什么相干。只是可惜,你真有相好也用不上了,殿下说了忠直机灵,等回京还是得把你办了送进宫里去办事,没得辱没了你。”
忠直下面一凉,真的怕了,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就求饶:“诶,哥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您别吓我!”
吓人的还在后头呢。
忠直这边和慧光正求饶,听见前面马路边就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可丫头看,月上我给你抱回来了”。
好家伙,净名在车上坐着呢,闺女直接给抱到了面前来!
忠直和慧光都浑身一震,寻声望去。容可也被吓了一跳,眼睛睁得浑圆,看着面前的谢洵,又缓慢地扭头看去——李大娘挎着竹篮走过来,怀里抱着的正是近日长膘不少的狸花小猫。
李大娘全然不知自己的话是在平静的水面扔下一块巨石,她满脸笑意地走进,把猫往容可怀里一塞:“我给你送些菜来,正好在猪舍抓到小月上,就一起给你带来了。月上这小丫头进来胖不少啊……”
容可哈哈大笑,试图用笑声遮掩去李大娘口中的“月上”。她余光极快地从谢洵平静的面容上扫过,心中紧张地敲起小鼓,欲盖弥彰地阻止李大娘继续说下去:“咪咪就是贪嘴哈哈哈哈……大娘,你管她叫咪咪就是,我们都这样叫她了。”
李大娘十分不解:“月上这名儿多好听啊,我给家里小子起名想破头也起不出这样好听的名儿来,叫什么咪咪……”
糊弄不过去了,毁灭吧。
容可无奈放弃,转向谢洵,尽可能让自己和怀里的小猫都看起来可怜无辜一些,说道:“我不是有意的,当初给猫儿起名就是图一时好玩,还不知道冒犯了您。后来我就改名了……”
谢洵并没有生气,平静的眼眸看向小猫的时候甚至有几分软和,最后伸手轻轻挠了挠猫咪的下巴。
这就是他与容可的道别了,收回手他便放下了车帘。
慧光上前来,向容可行了一礼,就跳上马车,吩咐车夫离开。容可就抱着猫站在路边,一直目送马车驶远。
李大娘先前是没注意,见到了谢洵以后就被他那通身的贵气吓得退到了一旁,也觉出自己说猫的话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干脆躲进院子里去找容母了。
“容娘子,你说,那贵人什么来头啊?你瞧见没,那脸跟画描的一样好看呢,就是看着怪……不敢让人靠近的。”李大娘拍着胸口问,“可丫头看着倒是不怕,她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个贵人?是酒楼的客人么?”
容母没有回答,但她见忠直的反应,大约能猜出来马车上的那位公子也许是京里的人。
李大娘缓过劲来,开始八卦:“前面乍一看吧,我几辈子没见过这样好看贵气的人,都不敢往他身边站。但是现在一想,可丫头跟那位还挺般配的,两人站一起就像是在一幅画上……”
容母沉默地听着,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自从日子过得好起来之后,她一直都很在意容可的终身大事,总想着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从前她想遍了村里的好男子,看中了里正家的大郎赵宝柱,觉得他家境殷实,有个当里正的爹、读书的弟弟,人也老实可靠,是最好的人选。
可今日,可丫头与那位公子在一处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她的可丫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饭都吃不上的穷丫头了。她如今既会种菇、又会养猪做菜,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也把自己养得越发美丽标致,出落得就好像菩萨座下的玉女一般。
村里的男子配不上她,哪怕是最出挑的赵宝柱也一样。她的可丫头虽然不是从小在国公府里的锦绣堆里长大,但她一样配得上京城里的贵公子。
“……那话怎么说来着,金童女玉啊!”李大娘自顾自说得起劲,但话锋一转,“不过那公子一瞧就是大富大贵人家,喏,走远了。我们村里的高攀不上,你也劝劝可丫头,别自个着迷伤了心。她年纪也不小了,你也该替她相看起来,这村里可有好儿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