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爷子人老经验丰富,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客栈里的东西有时候不干净,我怕你吃坏了肚子。”唐老爷子笑着解释,正在帮忙装东西的第二惠与柴氏都赞同的点着头,说是家里的东西用着吃着最放心。
唐瑾想起前几次都是去的外公家,没准备这么多好像也正常,再想着家里人对他小心的态度,知道劝不了,就随了他们去了。
等到两人将东西都搬进去,唐老爷子出去将驴车卸下,将驴赶进了主人家畜棚里,回来时就见唐瑾将炕铺好了。
“饿了么?想吃什么?唐老爷子笑着问,唐瑾摇了摇头,并不想吃饭。他心情有不好。
“你上顿吃的就不多,这顿再不吃,饿的就是你自己。”唐老爷子了除述事实,拉了张凳子过来,坐到了唐瑾的面前:“怎么了?”
唐瑾本来并不想挑明,想将心里话藏在心里一辈子,可是当唐老爷子问出来的时候,这么多年的相处和习惯让他还是忍不住,终于问道:“老爷,你让我爹去服役,是不是存着激励我的目的?”
他记得,以前看过明朝冯应龙的《菜根谭》,里边有一句话叫做“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既文章”,他觉得用这一句话来形容睿智的老爷子很贴切。
老爷子向来喜欢以各种手法来激励他学习,唐瑾不得不承认,效果真的很明显。
人不是下定了决心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就能一天不懈怠,每次在他在学习上情绪和态度都有不对的时候,老爷子总是能让他发奋起来。
曾经唐瑾觉得这很好,直到服役的事一出现,他才开始反思,唐老爷子是不是做过了?对于唐家兴旺的执念是不是已经不能用平和的心态去对待?
门开着,门外的夕阳已经落下,天色变暗,唐老爷子认真的问唐瑾:
“你觉得,我让你父亲去服役,这样能让你明确的认识到平民的不易切身的体会到底层百姓的艰难进而发奋,甚至于你父亲出了事更能让刻骨铭心觉得我不顾你父亲的安危?”
唐老爷子何等精明的人物,就算唐瑾没有明确表现出什么情绪来,他也能猜出来唐瑾心里是怎么想的。
唐瑾默然。他心里就是这样认为的,现在看来什么藏一辈子话在心里头根本就不可能嘛,老爷早就看穿了他。
“我相信你不是存了激励我才让我爹走到服役这一步,可是你看着事情走到了这一步的心思里,多少也有着这样的念头。”被反问后,唐瑾想起了唐老爷子爱护子孙的心态,这样回答。
“所以你怨我了?”唐老爷子一点也不生气,继续笑着问。
“这可没有,就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好像我爹受了我牵连。”唐瑾如实道,在昏暗的环境里望着唐老爷子的脸。虽然决定去的是大家,可名单报上去的是他爹。
“那么,你要是我,你会让谁去?或者说让选一个姐姐去和亲,你会选谁去?”唐老爷子继续问。
唐瑾抛开自己的感情,将自己放在了唐老爷子的位置上想,并不能做出决定。再换到姐姐身上,他最喜欢大姐三姐,可也喜欢五姐七姐九姐,哪个都是姐,哪个都舍不得,偏心不公平,只能不偏心,因为这不是小事。
这样想着唐瑾心下一下子释怀了,这事本来就是他多心了,他不能因为他爹是长孙与人不一样而在潜意识里觉得他会被唐老爷子护着而不用去承担任何风险。
“我知道了,是我想差了。”
“你没有想差。”谁知道,唐老爷子却是在唐瑾的话后跟了这样的一句话。
唐瑾诧异极了,认真的望着唐老爷子,想从他脸色上看出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唐老爷子脸上的神色向来不能被人看出来,此时天又快黑了,屋子里很暗,看不出来。
唐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了火石,找到了一根蜡烛,去关了屋子的门,划开火石点燃蜡烛,屋子就亮了起来。
他重新坐到了唐瑾的面前,将蜡烛放在一边这才道:“选择去服役,是你爹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引导他站出来。”
唐瑾不知道唐老爷子想表达什么,只是点着头,唐老爷子却向前凑了凑身子,一字字的对唐瑾道:“有时候人的命运如何,完全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唐瑾在陌生的屋子里望着唐老爷子平静认真的脸,一时真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你知道你爹一个人去服役,会有什么结局?”唐老爷子问。
“平安、伤亡。”唐瑾说着,又道:“平安的话大家欢喜,伤亡的话大家难过愧疚,或许会多照顾我们姐弟母子,可是再照顾人都要过自己的日子,长此以往愧疚之心也会淡去,照顾也会慢慢少了,再怎么都比不得有个亲爹,尤其是姐姐们,四角不全影响婚事,总会有诸多不如意。”
这话不是唐瑾看坏了人心,而是上一世里他曾亲身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也曾看到过听到过很多类似的事情。
“是啊!”唐老爷子叹了一口气:“你爹心疼兄弟,顾全大局,我很欣慰,可是乖乖啊,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
唐瑾认真的听着唐老爷子加重了后边要说的话:“有人时候就得自私一些,心硬一些。”
唐瑾心中一震,吃了一惊。
唐老爷子看到唐瑾的表情,摸着他的头笑了:“我希望你学会的是先保全自己,不要像你爹一样正直重情良善老实,我并不是说这是一件坏事,而是说人要懂得取舍,你爹他可以心软,你唐瑾却不能。”
唐瑾心里震动还没有平息,唐老爷子还在继续道:“你将来身处官场,会遇到诸多事情与选择,我希望你记住,唐家可以牺牲起来一个唐转,可以没有任何一个人,却绝不能没有一个唐瑾!”
唐瑾微微吸了一口气,被这一段话震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很安静,静到能听到蜡烛爆出来的烛花,静到能听到两个不稳的呼吸声。
烛火摇曳,光影变动,唐瑾终于明白了唐老爷子的意思。
他是早看出来了他是个心软之人,是借服役这件事给他敲响警钟以防万一,是用这件事让他记住如果有一日到了该抉择的时候要心硬的选择自己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全唐家。
他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教育自己的机会!
只是这方法……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隐约的,唐瑾明白过来,唐老爷子已经在教他类似于厚黑学这一类的事了。唐老爷子没有进过官场,可他外公是当官的,他的舅舅是当官的,他多少都有一些了解,又人生经历丰富。
唐老爷子感慨的拍了拍唐瑾的肩膀:“乖乖啊,老爷日子不多了!”
唐瑾心下又是一震,这才反应过来唐老爷子为什么这么急切了。
他年龄大了,虽然还健康着,可随时一两年都会离开这个世间。而教育,如果只教了知识教了学问不教职场规则又怎么算是真正的教育?
以前他是离举人进士距离遥远,老爷子可以慢慢的来慢慢的教,现如今有了童子举,他有着一飞冲天的可能,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徐徐图之慢慢教导了。
他爹去服役,是偶然也是必然,有多重因素,更多的还是他爹自身的性格。所有成年的兄弟里,也就只有他是主动站出来的。
“快睡吧,今天累了一天了。”唐老爷子拿起了蜡烛放在炕边上上炕,唐瑾也不想今天刷牙洗脚,就跟着上去了。
唐老爷子吹灭了蜡烛,感叹着重孙儿真是单纯,看来自己时日无多以后可以当做杀手锏来用了。只是这般重感情,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还需多磨砺啊。
屋子里黑暗了,唐瑾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总是睡不着,半个时辰过去后才慢慢的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早早起床,唐瑾温了一会儿书,唐老爷子拿着炉子熬了黄米粥,两人就着家里带来的馒头菜吃过了,就走去了县学。
县学里有人在接待,等报了名,就有夫子领他们先去了学堂里坐着。
家长不能陪学,唐老爷子就先回去了,说中午来接唐瑾。
唐瑾坐在学堂里看了一下,这个屋子好像以前也是教室,左右都有三扇窗户,几十个排放整齐的桌椅,桌面上还有墨迹。
慢慢的教室里人的都多了起来,大家还都不太认识,又是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处在陌生的环境里,所以还算是安静。
可能是人到齐了,一位长着花白胡子的中年夫子背着手走进来,坐在了上首的桌子后,拿着一张纸放在桌面上,看着下边念道:“唐瑾。”
第38章 快订阅38章
唐瑾有些意外被第一个叫道,不过还是站了起来应道:“到。”应完后反应过来,他这应激反应有些过了。
老夫子有些意外唐瑾这反应与别的学生有一点不太一样,闻言看去,果然见到唐瑾是个个子低的,因为就他最小,于是问他:“蒙学五书可全背熟了?”
“背熟了。”唐瑾点头应着,老夫子又问:“四书背过多少?”
唐瑾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的“蒙学五书”指的是蒙学里的五本书,就应着:“全背过了。”
老夫子之前也是听说过唐瑾功底好的,再听唐瑾亲口说了还是有些意外:“全都背熟了?”
看到唐瑾点头头,又问:“那五经呢?”
“五经正在学。”唐瑾稍微谦虚了一下,没说《易经》《尚书》《诗经》也全背过了。
不过就是这样,还是让老夫子有些吃惊,也有些不信。六岁大的孩子,正是开蒙的时候,有些连字都认不全,蒙学学完已经是早慧了。
他低头盯着唐瑾看,见唐瑾没有任何慌乱,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就想考一考他,不过想起现在还有事,以后可以慢慢考,就扬了扬下巴道:“坐到中间来。”
唐瑾看他的指示,坐到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
接下来老夫子继续叫人,这次叫到的人也是六七岁,老夫子大概问了情况,叫坐在了唐瑾旁边。
后来几个也是这种情况,唐瑾这才明白,原来这是按年龄叫人,按个子在排座位啊!
难怪第一个叫的是他,想来他是最小的了。这真是用心啊,一个十天的短期培训班,竟然连座位都排了。
唐瑾以为到了后边的时候夫子叫人时就不询问学习了,没想到他竟是好耐心的一一问过了。
等安排好了座位,又一起询问大家的学习情况,谁背过了蒙学,谁背过了论语,等问到谁背过《孟子》的时候,就只有两个人举手了,另一个人是个十一岁的名叫鲁东的大男孩。
老夫子考校两人,鲁东抢着回答,唐瑾也不与他争,只是后来夫子问的深了,鲁东就答不上来了。
老夫子再问唐瑾,唐瑾却能答上来,这让老夫子欣喜。
这样一圈下来,唐瑾估摸着怕有一个小时过去了。
接下来很简单,夫子让他们一起背书,从三字经开始背。
正背千字文的时候县堂响起了一阵清晰却不大的钟声,夫子就让他们休息了,还说县学有熟水可以喝,让带水杯过来。
这多少让从来没有上过学的唐瑾有些惊奇,这古代的学校供水不说,还供白开水,准带杯子,真是对学生好啊。
下课时唐瑾出了这县学的教室,看到了院子里很多学生,都是六到十一岁的小孩子,也听说他们这一批至少要有四个班。
等中午唐老爷子来接唐瑾的时候,就问唐瑾交到了朋友没有,唐瑾摇了摇头回他:“他们都不成熟,我跟他们说不到一块儿。”
这让唐老爷子有些担心唐瑾不合群,拉着他的手笑问他:“那要是他们找你说话你不应他们,他们生气了找同窗来欺负你可怎么好?”
唐瑾仰头望了唐老爷子一眼:“他们主动跟我说话我当然也跟他们说话啊,我这么聪明,为何要惹他们生气?”
这下子唐老爷子放心了。他家乖乖只是不主动跟人玩,看不上别人家孩子。罢了,他从小就稳重聪慧,跟一群皮猴玩不到一块儿也没什么。
下午去上了课,唐瑾发现,夫子还是教他们背书。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依然是让他们背书,第三天还是背书,从三百千千到《孝经》,来来回回让他们背了很多遍。
从第四天开始,又是背四书。从《大学》《中庸》到《论语》《孟子》。
《大学》《中庸》短,大多数孩子都能背过,一到《论语》这里,一本背下来,能把大多数的人刷下去。
开始从朗朗的读书声到后来的稀稀拉拉,越到后边背过的人越少,到了最后,就只有鲁东和唐瑾背的熟了,跟着他们一起背的另外七八个人都是断断续续的跟着,有几句忘记了声音就弱了下去,到了记起来的地方才又强了。
等背《孟子》时,他们这十个人开头还行,马上就有人接不住,到了四五千字时,就只有唐瑾和鲁东能背过了,后来鲁东也接上不了,只有唐瑾一个人背的最熟。
老夫子吃惊极了,他前两天看着,觉得鲁东应该是背书背的最好的,毕竟年龄大学的时间长,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背的最好最熟。
等唐瑾背完了《孟子》,老夫子拍着手道:“好,唐瑾背得最熟,当得一句夸奖。”
唐瑾笑了笑,用着这个年龄的稚嫩声音对着老夫子道:“谢谢夫子夸奖。”
这不骄不躁的态度,更是让老夫子心喜他,就问:“你在哪个学堂读书?是哪个夫子教你的?”六岁就能学的这般好,就算是两三岁开始学,那教他的夫子也是个厉害人物。
“是曾祖父教我读书的,他是个秀才。”唐瑾脸上略带骄傲的回着,看到老夫子意外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曾祖父说早早学习能早早考上进士。”
一句话,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学的这么好了。
老夫子晃然明白,原来是个屡试不重的秀才望孙成龙才早早的教了孩子,难怪学的好。又看了眼失望的鲁东,又夸了他,鼓励大家好好学习,等铃声响了,才让大家休息。
等学生都下了学堂,老夫子跟教谕说起这事,教谕也觉得高兴,笑着道:“这真是出乎意外,昨日听你们讲,鲁东这几个是最好的,没想到还有一个最小最好的,看来我们乾州县这次说不得得出名一次了。”
老夫子跟着点头:“可不是,那孩子背的可熟了,五经都能背过一些,这么小的年纪学到这里可见聪慧,我要是有个孙女儿,可都想将之许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