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还是有些不放心,告诉陈秋生:“你回去跟各家都说说,不许把粉条都卖了。谁家要是不留出来年吃到秋的粮食,就让他们饿肚子去,生产队没有粮食补给他们。”
有了夏菊花这句话,陈秋生心里更有底了,回头就跟五爷把话学了,又让张翠萍跟陈姓的人家说了说。平安庄人已经卖过两次粉条,大家算算手里的红薯,明白再卖下去,来年开春真可能自家就要饿肚子,漏粉的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
日子过得飞一样,会战的日子说到就到,一大早各家吃完早饭,大家说笑着在生产队外头集合。
“你们好好干啊,等半天晌的时候我们给你们送水去。”赵仙枝她们没急着去编篮子,站在人群外头高声大嚷的说:“可不能让别的生产队给比下去了,那是给队长丢人呢。”
“用不着你们送水,人家三队说了,热水管够。”有不怕死的明明听出嚷嚷的是赵仙枝,还回了一句。
“行,你们就喝三队的水吧,最好饭也在三队吃。”赵仙枝能怕这个?她冲着回话人所在的位置威胁着:“今天我就让你媳妇不编完篮子不许回家做饭,让你中午啃凉饼子去。”
“仙枝嫂子,你可得看清楚是谁说的,别一打击打击一大片啊。”马上有人认怂了,非得要帮着赵仙枝把那个敢跟她呛声的人找出来,逗的大家伙哄笑不已。
平安庄生产队热闹,大队部也热闹。几个大队干部都早早来了,要坐着大队的马车一起去三队。李长顺总觉得缺了点儿啥,想想拍了一下脑门,问常会计:“我记得当初搞会战的时候,是不是都得拉个横幅来着?”
常会计点头:“那个横幅我还留着呢,要不我去找出来?”
李长顺催他:“那还不快去找,等啥呢。”催得常会计脚下一个踉跄,小跑着去翻库房了。等把东西找出来,贫农主任孙庆林帮着常会计拉开一看:
平安庄学大寨突击队!
“大队长,这有点儿不对板吧?”夏菊花觉得这几个字拉出去还不如不拉。
李长顺不在意的摆手说:“带上,还有那几面彩旗也带上,到时候风一吹,飘飘悠悠的谁管上头写的啥字呢。”
也是,再做个横幅还得花钱,大队帐上的钱可不多。夏菊花自己跟着常会计又去了一趟库房,一人抱了旗面子,一人抱了几根旗杆,总算让李长顺满意了。
等他们的马车来到三队地头的时候,五个生产队的人都按着划好的位置站好了,就等着谁一声令下开挖呢。
上辈子夏菊花不是没有参加过修水利的会战,可那时候她是等着别人下命令的人,这辈子自己却成了组织者。看着大家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样子,不由心情激动起来。
“菊花,你说两句吧。”李长顺现在是随时要把夏菊花举到前头,务必要让她有身为大队长的自觉。
夏菊花还真有点儿打怵:“大队长,还是你说吧。”
“我说啥,你现在才是大队长,以后不许再管我叫大队长,叫李叔。”李长顺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死活都让夏菊花讲话。
那么多人看着等着呢,夏菊花不能一直推辞,接过常会计递过来的大喇叭,举起来挡住自己半张脸,大声喊起来:
“同志们,平安庄大队冬季修渠会战,今天就要开始了。希望大家撸起袖子加油干,早点儿把三队的渠跟平安庄的水渠修通,咱们就去修四队和五队的水渠。等全大队的水渠连成一片,咱们全大队的地都成了水浇地,大家天天吃上白面馒头就有指望啦。”
哄的一声,所有社员都议论了起来,他们不求天天都吃上白面馒头,逢年过节的时候全家都吃个够就行。
还真没几个人把夏菊花的话当真——前几年公社或是县里组织修水库的时候,领导也有这么说的,可大家还不是把种出来的麦子,都交了公粮?大家也就是一说一听,只要把渠修好就行了。
不过全大队都成了水浇地,小麦种的也就多了,各家能分到的肯定比现在多,社员们想想已经挺知足了。加之夏菊花把修渠的顺序都说明白了,为了以后别人修自己生产队的渠能尽力,没有人想着给别的生产队干活的时候偷懒。
何况几个生产队的人离得都不远,不说搞啥生产竞赛吧,出的人一样多,结果你比别人挖的慢,人家咋看你?
李长顺听夏菊花三两句就把话说完,把大喇叭放下,有些无语了:让你讲话不是让你跟社员汇报工作,咋除了说吃白面馒头一点儿鼓劲的话都没有呢。
“还看着干啥,都开始干活。”李长顺冲着几个还看过来的生产队长吼了一句,夏菊花才发现自己忘了说开始,讪讪的冲李长顺笑了一下,自己走到了平安庄生产队的队伍里。
拿过让陈秋生给自己带的铁锹,夏菊花狠狠把它插到地里,用力往锹沿上一蹬,双手一较力,一大块泥土被挖了下来。两只手腕一翻,足有三四斤重的泥土,就被扬到了一边。
一直注意着夏菊花的人都看直了眼,这还是个女人吗,难怪她的外号叫夏小伙,本以为是平安庄人夸大了,现在看来他们哪儿是夸大,就算是一个壮年男人也不过如此。
夏菊花并不只是做做样子,她就那么一锹连着一锹的挖着土,很快脚下就出现了一个深坑。平安庄的社员已经见怪不怪,自觉的在夏菊花左右一字排开,吭哧吭哧的跟着挖了起来。
李大牛冲着小庄头的人喊了一句:“挖呀。”小庄头的人动了起来,他们跟平安庄负责的地段挨着,就算赶不上平安庄的速度,也不能落得太远。
三队自己的人在平安庄人开动之后,也跟着动起手来,大家边挖边小声议论:“大队长可真能干。”
“就是,我还以为大队长只是脑子活,没想到干活也是一把好手。”
“她要不是一直这么能干,平安庄的人能推举她当生产队长?就算推举了,也不能一直这么听她的。”
生产队嘛,大家还是最服气能干活、会干活的人。
四队和五队的人也没闲着,大家被刺激的连三队妇女们来送水都顾不上喝,生怕自己一停手,就被平安庄的人给落下。
大家的土载挖越多,刘志双跟另外一名被选出来的拖拉机手一起,开着两台拖拉机开始装土,免得土堆得太多了不好下渠。
“要不大队长说这是农业现代化呢,一车都顶上咱们推十车了。”有社员羡慕的看着拖拉机。
别人就说:“那可不光是顶十车的事儿。你推车的时候是不是还得花力气,人家拖拉机除了装车外,卸车都能自己车斗一抬就卸下来了,才叫省劲呢。”
“平安庄今年春天的时候翻地使的就是拖拉机,来年咱们也能使上。多亏大队长要来了这么好的东西。”
一心挖土的夏菊花听不到大家说什么,李长顺可把这些话听到耳朵里了。要说心里一点儿不酸是不可能的,酸过之后更多的是欣慰:你们也觉得夏菊花当大队长没错吧,最早觉得她应该当大队长的,可是他李长顺。
“夏大队长,夏大队长在吗?”路边不知道是谁在找夏菊花。
刚挖得冒汗的夏菊花抬起头,发现路边不知啥时候停了三辆自行车,车边站着几个穿着中山装的人,其中一个胸前还挂了一个照相机,正冲着地里的人群喊呢。
“队长,好象是县里头的人,你去吧。”陈秋生就在夏菊花不远处挖渠,见夏菊花没有动的意思,连忙催她快过去——要是县里来人的话,可不能怠慢了,要是人家觉得受了怠慢,把拖拉机要回去咋整。
不得不说,到现在全平安庄大队还觉得那两台拖拉机来得太不真实,都怕不知道啥时候县里就来人要回去。
夏菊花拍拍身上的土,发现李长顺正在看自己,忙向他走过去,边拉着他一起往路上走边说:“大队长,这几个人你见过没有?”
李长顺摇了摇头,有点儿不想上前——现在他已经不是大队长了,所以一直跟着处理大队的事儿,不过是怕事儿太多夏菊花一个不耐烦,摞挑子更没人能处理得了。眼前的这几个人明显都是县里或是更上一级来的人,应该不是坏事儿,那就该夏菊花自己去见他们。
可夏菊花哪能这么轻松的放过他,李长顺不上前她也不走,就看谁能耗得过谁。
路边上的人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夏大队长,我们是县报社的,要来报道一下平安庄大队会战的光荣事迹。”
啥?两辈子都没跟报纸打过交道的夏菊花有点儿蒙,更不想上前了:“大队长,快点过去,他们是找你的。”
睁眼说瞎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人家明明都叫夏大队长了,咋还说是找自己的呢?李长顺没好气的看了夏菊花一眼,气哼哼来了一句:“走,咱们两一起过去,他们还能吃人是咋地。”
是不能吃人,可拿笔的刀子有时候能杀人。
三位县报社的同志自我介绍了一下,原来他们先是听说了平安庄生产队妇女们积极开展副业生产,东西都卖到友好国家去了,想报道一下。
不想到公社之后,听张主任介绍说大旱之年,平安庄大队竟然主动进行修渠会战,觉得比发展副业更有看点儿,果断改变了采访目标,想先报道一下会战。
这就有点儿巧了哈。夏菊花当然先礼貌的向三人介绍了李长顺,最年长的那位记者就向李长顺伸出手:“李大队长你好,我们听公社介绍过你的事迹,听说你是一位退伍老兵,带领社员们在农业战线上奋斗了二十来年,还向组织推荐了夏大队长做农业生产的带头人,是这样吗?”
李长顺没想到记者不是跟自己客气,而是真的对自己的情况了解的很清楚,脸上放光了:“我老了,大队的工作有些力不从心了。夏菊花同志不光年轻能干,脑子也好使,让她带着大家一起干,我放心。对了,这次进行修渠会战就是夏菊花同志想出来的,也得到了社员同志们的普遍支持。”
“是嘛,”记者没主动跟夏菊花握手,只向她提出了问题:“夏菊花同志,你则当了一年的生产队长,就接手大队长工作,有没有压力?”
“你是咋想到要进行修渠会战的?我们了解到平安庄生产队今年一共打了七眼井,完全可以跟生产队的水渠一起,保证平安庄生产队浇地的需要,你是咋又想到接着修渠的?”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夏菊花只捡自己最有把握的回答:“正因为今年年景不好,我才意识到整个大队的水渠不连通的话,离河远的生产队不能及时给庄稼浇水,产量就会受到影响。庄稼是农民的命,收不上庄稼农民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所以我就想着大队的人一起使劲,尽快把水渠给连通起来。”
“夏大队长,你说的太好了。”老记者有些激动的说:“虽然你没啥豪言壮语,可听得出来你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农民。”
是不是废话?她夏菊花不是农民还是干部吗,谁给她开工资?夏菊花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想请记者到三队坐一会儿。可人家记者都是实干派,要实地采访一下社员们,了解一下他们对会战的真实想法。
两个年轻记者掏出小本子,往各队人多的地方去了,老记者还留在原地,问夏菊花和李长顺,会战一共动员了多少社员,大家的工分是咋记的,除了工分之外吃饭问题咋解决。
问完,定定的看着夏菊花,想听听她咋回答。
第104章
夏菊花心里觉得,这个记者的问题,除了参加会战的人数之外,还是废话——以往县里组织会战,就是哪个生产队的人修渠,就由哪个生产队给参加的社员记工分。记者难道不知道大队的储备粮不能动?社员们当然是自己吃自己的。
听说社员们有可能要吃自己带的凉饼子,老记者脸上现出难受的表情:“农民兄弟真是太辛苦了,他们干这么累的活,还要吃凉干粮。”
夏菊花一个没忍住,开口道:“以前我们修湙河水库的时候,也都是各自带着干粮。现在三队还组织人给大家烧了热水,比起全县会战的时候,条件已经好多了——大家每天干完活,都能回家吃口热乎的。”
正酝酿情绪的老记者……
李长顺要比夏菊花有点儿经验,知道记者当面越说苦,将来报道的时候会越好升华,笑着对老记者说:“夏菊花同志一向能吃苦,他们生产队的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就叫夏小伙,所以别人认为是吃苦的事儿,在她眼里,都是平常事儿。”
原来是这样呀,老记者看看夏菊花,发现她对李长顺说起那个不算好听的外号,并没有什么反感的表情,心里还是很佩服的——一个妇女被人叫小伙,真不是啥好词。夏菊花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可见是一个心理很强大的女性。
他没发现在自己思索的时候,李长顺有点儿担心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夏菊花则不在意的冲李长顺摇了摇头:
相比于已经跟上级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李长顺,夏菊花敢在张主任和齐小叔面前说话随意,不过是仗着李长顺跟张主任以及齐卫东和齐小叔之间的关系,认定了那两个人不会太难为自己。
刚才李长顺明显是为了挽回自己反驳记者的话,夏菊花哪儿会怪他把自己的外号叫出来呢。不仅不怪,夏菊花还觉得自己从李长顺身上学到了东西呢。
老人或许固执,或许唠叨,可他们的人生阅历和经验,从来都不是空长的。别看上辈子夏菊花多看了两年电视,可真论起应对外面的人物,她就比李长顺差远了。
老记者果然脸上的笑容不变,对夏菊花接着提出自己的问题:“夏大队长,红星公社向我们介绍说,平安庄生产队最初编出字席,也是你想出来的,才有了今天平安庄生产队副业大发展,是这样吗?”
夏菊花得了刚才李长顺隐晦的提醒,态度端正得不能再端正:“虽然字席的花样,最初是我想出来的,可没有全生产队妇女同志们的配合,不可能一下子完成供销社的订单。都是广大妇女同志们共同的功劳,我个人没做什么。”
如此不居功,让老记者心里对夏菊花更加高看一眼,与她说话跟拉家常一样随意起来。记者可以态度随意,夏菊花心却一直警惕着,说出来的话尽量做到拔高再拔高,努力滴水不漏。
加上李长顺在边上溜缝,三个人的谈话进行的很顺利,那两位去采访社员的记者回来了,三人还意犹未尽。老记者最后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夏大队长,我看到你们的横幅上写着农业学大寨突击队,是要学习大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把全大队的水渠尽快打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