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亮也想给夏菊花跪下,被她一把拉住了,对着地上的刘四壮两口子只有一句话:“要不是为了志亮,我不会去接你们两。以后你们心疼儿子,就别给他拖后腿,要是不心疼儿子,我也只能帮他这一回。”
平安庄的人一下子听明白了,夏菊花不是原谅了刘四壮两口子,而是为了刘志亮才把人领回来的。他们就说嘛,队长不是烂好人,就刘四壮两口子这样的,没点原因能领他们回来?
好些人暗下决心,队长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时时看着刘四壮两口子,他们可得替队长把两人给盯住了,要是他们再敢犯老毛病,那就别在平安庄生活了。
不止外人这么想,晚上刘二壮和刘三壮两家人,都来到夏菊花家,不过来了都沉默着,也不说有啥事儿。
夏菊花知道他们不好开口,自己先说了:“志亮是个要强的好孩子,这两年是咋过来的咱们都看在眼里呢。我不想耽误孩子,不想让孩子因为那样的爹娘,一辈子让人低看了。”
刘二壮抬头看了夏菊花一眼,嘴角动了两下终究没说啥。安宝玲是心直口快的人,见二大伯子和自家男人都不说话,她说:
“嫂子,我来也没别的,就是想问问要是申请宅基地的话,多长时间能给批下来。”
夏菊花见刘三壮并不反驳安宝玲的话,反而跟她一样急切的看着自己,就说:“想申请宅基地还不快,不过现在可不是盖房子的好时候。”都快上冻了,盖出来的房子能结实吗?
安宝玲就笑了:“能批下来就行,我是想着冬天事儿少点,能脱点坯就脱点坯,最好把砖和瓦烧出来。”
他们两口子都认干,志/军和志国两儿子也都已经挣工分了,这两年平安庄的工又分一年比一年高,他们想要直接盖瓦房。
刘志双一听就来劲了:“三婶,你要着急就把我脱的土坯先拿去用,我那儿还有打好的瓦片呢,你也都拉去吧,我不着急盖房子。”
被兄弟抢了先的刘志全一听,竟然问起李大丫来:“二婶,你们是不是也想盖瓦房,我那也有脱好的土坯和瓦片,你们拿去使吧。”
夏菊花简直被这两儿子气的哭笑不得,你们就那么不愿意自己出去盖房子吗?
刘二壮也被刘志全的问话搞的脸一红,刚想开口反驳,李大丫说话了:“志全,谢谢你想着二婶,不过我们想春耕后再盖房,一冬天也够你二叔和志福他们脱土坯了。”
得,刘二壮的话彻底被憋回去了,夏菊花只好干笑一下问:“砖瓦好说,木头都准备好了没,那可不好买。”
“要不我咋来找嫂子呢。”安宝玲看都不看刘三壮,直接说:“听说志全他们的木头是小齐帮着张罗的,要是小齐下回再来的话,嫂子你能不能帮我带个话?”
刘志双刚想再开口往出让木头,被亲娘一眼给瞪得不敢吭声了,眼睛却不老实,一个劲的向安宝玲使眼色。
安宝玲觉得好笑,她知道夏菊花想在刘志双结婚的时候,就把两儿子分出去的事儿。结果两儿子土坯也脱了,瓦片也打了,木头也买了,就是不肯去申请宅基地,气的夏菊花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见刘志双又在跟他娘耍心眼,能不乐嘛。
再一想老院里头的乱帐,安宝玲就乐不出来了:都是婆婆带着儿子儿媳妇过日子,一边是儿媳妇们巴不离得越远越好,儿子们默许。一边是儿子想法子不搬,儿媳妇们对婆婆比对亲娘还言听计从,对比太过明显,让人不得不想想为啥。
管他为啥呢,安宝玲都决定了,她以后就当嫂子这样的婆婆,自己有本事挣钱,把养老钱攒足足的,真到动不了那一天,也不会让儿子觉得白伺候自己一回。同时注意不插手儿子儿媳妇咋相处,就不信她的儿子儿媳妇,还会跟自己一样,巴不得离婆婆十里地远。
婆婆没做到嫂子这份上,光嫌乎儿媳妇不孝顺,咋那么大脸呢。
想着心事的安宝玲,被夏菊花一句话点醒了:“志/军他们走的日子虽然没定下来,不过该给孩子准备的东西,你也得准备了。”盖房子是长远规划,可送儿子参军却是眼前的事儿,耽误不得。
本来对儿子当兵十分支持的安宝玲,此时完全被的近在眼前的离愁支配了:“嫂子,你说我给他准备点啥合适,咱们平安庄都好几年没出过当兵的了,也不知道啥东西部队能用得上。”
“部队衣裳被子都发,你就给他再做身新衣裳,让孩子休息的时候,能有件换洗的衣裳就行。还有牙膏啥的零碎,也给他买齐了——听说部队不让随便出门,别让孩子到时候没用的。”
安宝玲连连点头,再说起话来就有些心不在焉,李大丫见了也不再多坐,一会儿就率先说要回家看着点儿自己家的东西。
这话一点没背着刘二壮兄弟,刘三壮没啥反应,刘二壮的老脸就是一红:“瞎咧咧啥呢,志福他们不是还在家呢吗?”哪用得着防贼似的。
李大丫跟安宝玲对视一眼没说话,两人申请宅基地盖房子的心可是更坚定了。
等人走了,不等夏菊花发火,刘志双就找到了转移亲娘注意力的话题:“娘,你说志军和志亮要是当兵走,我们还用给他们添点啥不?”好歹被人叫了这么些年哥,相处的都不错,两人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应该有点表示。
这还真是个问题,不过夏菊花自己心里早有了主意:“给添啥也不如给钱实在,有了钱他们缺啥少啥都能自己买,省得咱们在家里给预备了,部队不让用也白搭。”人家部队不管使啥都是统一的,讲的就是一个正规。
刘志双故意埋怨她说:“那刚才三婶问的时候,你咋还让她预备那些东西呢?”
夏菊花就叹了一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万里儿不愁。你三婶现在光想着志军要离开家,不给她找点事做,她那心更定不下来。”
得了,连母子差别都出来了,这嗑还是别唠了。有些心虚的刘志双见好就收,站起来就想拉着小满回屋,夏菊花能放过他:“明后天你有空了去夏家庄问问你三舅爷,他要是不忙,就把你们两人的砖和瓦片给烧出来。”
刘志双忙说:“我三舅爷忙着呢,现在他们那个砖窑天天都不带停的。”说完连媳妇也顾不上,一个箭步就跑出门去了。
王彩凤也笑嘻嘻拉着刘志全往出走,还不忘请婆婆早点歇着,省得明天起来没精神。
夏菊花很想告诉她,自己现在就被气的没啥精神了,叫住王彩凤后问的却是:“今天县农机站的人问到齐副主任那儿,也想炒点儿花生,你能腾出功夫来不?”
王彩凤笑的更灿烂了:“那还能没工夫,不睡觉也得给人家炒出来。再说不是还有小满呢,让她给我搭把手,挣了钱我们姐两一家一半。”
“嫂子,我也就能帮你烧烧火,不用分钱。”被刘志双抛下的小满,现在就跟在王彩凤和刘志全身后,慢悠悠的表明自己的立场。
夏菊花听不下去了,摆手让他们都快走,省得自己越听越来气——你们表现得妯娌和睦,是让她心软放弃分家的想法吗?做梦。
从来不做白日梦而是直面现实的夏菊花,第二天在大队部里没能动窝:跟安宝玲一样担心孩子的新兵家属们,全都跑来咨询,想知道自己该给新兵们带点儿啥,才能即让他们不忘了家,还不违反部队的规定。
给不出答案的夏菊花,最后给他们出了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孩子们出门在外,最想的是啥,不就是家里的吃食吗。要不你们一人给他们带点粉条,那可是咱们平安庄大队自己漏出来的,跟别处做出来的肯定不一样。到时候孩子们想家了,让他们自己去炊事班要点调料,泡上点自己调一碗吃,不比啥都管用?”
别说,这主意听起来还挺靠谱,尤其是从夏菊花嘴里说出来,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同,纷纷表示一定要在这几天之内,把自家孩子教会咋调酸辣粉,让他们吃饱了不想家。
第110章
等到新兵集结的时候,招兵的同志就发现,平安庄大队的新兵们,一个个除了部队提前发的被褥之外,还拎着一个布包袱,看起来没有多沉,却都鼓溜溜的,不知道装的是啥东西。
夏菊花则轻推了安宝玲一下,小声警告她:“别掉泪了啊,一会儿孩子看见了,也忍不住跟着掉泪,在战友机前多没面子。让人家部队领导看了,还以为咱志/军中离不得娘的软蛋呢。”
欢送的锣鼓已经敲响,新兵们正在列了人登车,他们虽然动作还不统一,可一身崭新军装、还没佩戴帽徽的军帽,已经把他们跟老百姓区分出来。
安宝玲一边在着装统一的队伍里找着儿子的身影,一边抹掉眼泪:“我儿子才不是软蛋呢。”说完冲着已经登车完毕的儿子高喊:“志/军,到了部队好好干,娘等着你立功的消息。”
夏菊花默默退后一步,不想承认自己是跟安宝玲一起来的:电影看多了吧,还等着立功的消息,想让儿子立功你也别这么当着人吵吵出来好不好。
“大娘,我到部队一定好好干,发了津贴就给你邮回来。”过了年才十六的刘志亮,在一群年满十八的新战士里,都快看不见了,可声音还是传了出来,让夏菊花再次上前一步,笑着对挂满横幅的车子摆着手说:
“别惦记家里,津贴你都自己留着,别舍不得花。”
刘志亮还在冲她挥手,车子已经发动了,他最后冲夏菊花喊了一句:“大娘,我会立功回来的。”
行了,知道你是一直跟你三婶住一个院儿了。夏菊花继续冲车子摆手,脸上始终带着笑,直到车子看不到影了,才推着哭成泪人的安宝玲往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快别哭了,你成心让孩子在部队呆得不安心是不是?”
安宝玲抹一把眼泪,抽噎着说:“车走远了我才哭的,志/军看得着的时候,我忍着呢。”说着往四下看了一眼,不满的说:“牛二牤媳妇那个没出息的,当着孩子就掉眼泪,那才是不让孩子安心呢。”
啥叫五十步笑百步,夏菊花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她招呼了平安庄大队来送孩子参军的家属一声,让大家别看了,都回生产队该干啥干啥去。
孩子们能去当兵是好事,与其站在这里哭着想孩子,不如回去把生产搞上去,好让孩子们别惦记家里,拖他们的后腿。
夏菊花的声音很大,不在不行,镇不住那些哭得不能自己的家属们。
正因为她的声音太大,听到的可不止平安庄来送人家属,还有县革委会和武装部的领导们。区主任笑着对齐小叔说:“这个夏大队长,说话越来越有道理了。”
齐小叔心说,你还没见她在我办公室里问事儿的样子呢,不光说话有道理,气势比现在还足呢。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一个妇女同志能管两千多人的大队,还管的井井有条各项指标都有进步,讲不出道理没能气势,早干不下去了。
其实现在夏菊花就有些干不下去,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十来个知青,一阵阵头疼:“现在刚几月份,你们就要请假回家过年?”还有一个半月近两个月呢,这年过得太早点儿了吧?
打头的知青叫邓春林,算是知青中的领军人物,在李长顺当大队长时,就让他当了知青组长。这人看上去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没有书生的客气:“别的大队知青已经有请假走的了,凭啥我们不能走?”
“就是,我们的公粮也交了,地也平了,早没活儿了,守在这里干啥。”
“要电没电,要自来水没自来水,这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最后一个人的话引起了夏菊花的注意,她看了说话的女孩一眼,似乎是叫郑红兵。郑红兵见夏菊花不看别人唯独看自己,不由有些得意: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当了大队长也没见过电是啥样,不知道自来水咋使吧?
不想夏菊花问的是:“你们家里的电和自来水花钱不?”
郑红兵和知青们都愣了一下,才说:“花钱咋啦,那也得有处花才行。”
“对,有钱还得有处花。”夏菊花十分同意她的观点:“不过有地方花的时候,手里没钱是不是更难受,看着别人大把的花钱,心里不是滋味吧?”
上辈子为啥人都变得那么浮燥,要让夏菊花说,就是消息传播的途径多了,大家都知道哪些地方有钱就能得到更好的享受,拼了命的挤过去,结果去了才发现,自己手里没钱。
于是就急着挣钱,越快越多挣钱越好,心能踏实得下来?不浮燥才怪呢。
邓春林和郑红兵都被说愣了,谁也没想到夏菊花把他们心里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儿,说得这么透彻。
他们所以想回到城市,的确是想过上便捷的日子。可夏菊花说的没错,一切的便捷,都建立在手里有钱的基础上,眼看着别人花钱,自己却不得不小心计算着兜里那几张可怜的票子的滋味,来的知青都尝过。
“我们为啥没钱,还不是大队当初没把我们分到各生产队去。”郑红兵觉得知青没钱,不是他们自己的原因。
夏菊花笑了:“大队一开始的时候,没把你们分到各生产队吗,是你们嫌各生产队安排的活多、活重,自己闹着要单独成立突击队。李大队长考虑到你们的热情,答应了你们的要求,也单独给你们划出了地方,可你们自己这几年是咋生产的,用我说吗?”
这些知青刚来平安庄大队的时候,李长顺按着上级要求,把他们分散到了各生产队,还让每个生产队专门挑出种地的老把式带他们种地。
可知青们干了不到一年,就嚷嚷着人家不认真教他们,又总是让他们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是各生产队迫害知青,聚到一起罢工不下地,天天堵着大队部要求自己成立突击队。
一天两天李长顺还给他们讲道理,时间一长李长顺的脾气也上来了。行,让你们成立突击队,给你们自己划出地来折腾去,可按着划出来的亩数,该交的公粮一粒米也别想少交。
自认为取得胜利的知青们,煞有介事的跟李长顺签了保证书,一个个按手印按得那叫一个重,气的李长顺再也不肯多看知青们一眼。
等到第二年开始春耕的时候,知青们才知道自己的天真,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头一年他们只顾着挑老把式的毛病,根本没好好学种地,哪知道啥时候种啥,或者种深种浅?
那一年的突击队的收成可想而知。去了该交的公粮,他们剩下的粮食连夏收都顶不到,还得拿出交公粮换来的钱买粮食吃。可他们过年都回过家,有人向家里显摆自己一年分红充大方的,也有孝顺的想着爹娘不容易、把钱给家里留下的。钱都花出去、给出去了,能买回多少粮来还用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