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这二百块钱你拿着,留着路上花。”
刘志全也掏出一卷钱,没说话,同样满脸带笑的递给夏菊花。
“这是干啥呢,我自己有钱,不用你们拿。”夏菊花没接递到面前的两卷钱,直接开口拒绝。
刘志双多二皮脸呀,一点儿也不怕亲娘的冷脸:“娘,你可是咱们平安庄头一个出这么远门的人。当初志/军他们两当兵走的时候,你还跟我们说穷家富路呢,这回你比他们走的还远呢,能不多带点儿?这钱你说啥也得拿着。”
夏菊花张嘴刚想拒绝,刘志全总算开口了:“娘,你别担心我们拿了钱,自己手里紧巴。现在彩凤每天也记十个工分,我们两负担得起。”
他们可不止负担得起的问题。王彩凤不仅每天有幼儿园当保育员的十个工分,还有每天晚上回家炒花生的收入呢。直到现在,年都过完了家里炒花生的活儿也没停,因为齐卫东已经培养出了一批老客户,时不常就送过生花生过来炒。
年前集中炒花生那一阵子,最终算帐的时候,小满几个竟然炒了足足一万三千斤的花生,主力军小满分了二百四十块钱,夏菊花、红翠和王彩凤各分一百二,就连帮助烧火的张凤玲都分了五十。
本来夏菊花几个想让小满多分一些的,可她觉得自己拿两百多已经占便宜了,死活都不肯再多拿一分,还说要是大家让她多拿的话,那以后她就一个人炒花生,谁也不用给她帮忙。
而平安庄的工分值在那摆着呢,去年刘志全两口子自己拿着的分红钱是多少,夏菊花心里再有数不过,所以刘志全说负担得起,夏菊花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她就试图跟两个儿子媳妇讲道理:“你们手里有钱娘知道,可你们不是还得盖房子呢吗?这钱你们都留着,盖房子的时候弄四至些,比现在给我钱我还高兴呢。”
刘志全几个人就面面相觑,很想问问亲娘(婆婆),高高兴兴的时候,咋又提盖房子这么扫兴的话题。乐乐没啥概念,刘保国却总听自己爹娘嘀咕,不能搬出去住的话,一下子嚷了起来:
“奶,我要一直跟着你住,我不盖房子,不搬家。”
那可由不得你。夏菊花笑着跟他说:“你爹和你二叔两个辛苦脱好了砖、打好了瓦片,要是再不烧的话都被雨水给浇的不能用了,那多浪费?”
也是哦。刘保国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夏菊花乘胜追击的说:“再说现在乐乐还小,能跟你爹娘住在一起。等她长大了,是不是也得自己住一间房?等你长大娶媳妇呢,住哪儿?”
一屋子人都沉默了。刘志双最先不满的叫了一声:“娘,你就这么不愿意让我们跟你住在一起嘛?”
夏菊花肯定的点头:“对,我天天看你最烦了。”
刘志双完败。
他们娘两交谈一句接着一句,别人根本插不上话,直到刘志双垂头丧气的败下阵来,小满才慢悠悠开口说:“娘,你说你参加博览会,能有人给你照相不?要是照了相,你可得带回来。”
包括夏菊花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因为这话跟刚才夏菊花与刘志双的对话内容相差太大了,小满是咋说出口的?
刘志双很快反应过来,感激的看着自己媳妇,心里直给媳妇拍着巴掌。他算是看出来了,对付亲娘就得小满这样,不管亲娘说的是啥,小满就说她自己的,管你咋想的呢。
哪怕看着小满的大肚子,夏菊花也不可能不接她的话,只好说:“谁知道呢,一块去的人多着呢,肯定还有领导,照相也得给领导照。”
她上辈子看电视看多了,领导去哪儿都有好些拿着照相机的人跟着,走到哪儿有人拍到哪儿。而跟着领导的那些人可能会有被照进去的可能,可是单独的就没有了。
听到夏菊花回答小满的问题,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刘保国却已经问起他关心的问题了:“奶,博览会上都有啥,东西跟咱们家的一样吗?”
夏菊花笑了:“奶也没去过,不知道都有啥。要是有啥跟家里不一样的,给你们买回来好不好?”
乐乐马上用小手拍打夏菊花的手:“给乐乐买,买裙子。”
刘保国的要求跟他妹妹不一样:“奶,我想要木仓。”
夏菊花点头答应着他们,见乐乐打起了小呵欠,就让儿子媳妇们领着孩子回屋快睡觉去。两对夫妻见夏菊花没再让他们把钱收回去,连忙带着孩子走了,生怕夏菊花再想起来让他们把钱拿回去。
夏菊花不是没想起来,而是想的越来越明白了:上辈子自己一味的付出,结果出力不讨好,那还不如现在两儿子想孝顺的时候就接着,等将来又跟上辈子一样,自己想起他们还有过孝顺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后悔绝望。反正她也拒绝过了,是他们非得硬塞给她,再推让的话就有点儿让人寒心了。
夏菊花有时总结自己这辈子跟上辈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对儿子儿媳妇以及孙辈都看开了,只忙自己的事儿就好,别的事儿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就行。
这里头最重要的还是对得起自己。
夏菊花翻了翻自己的衣裳,发现这几年虽然做了几件,可那样式在平安庄穿穿还行,出门的话就有些不合适了。
于是她带上钱,直接到县城给自己置办了两套成衣,颜色自然是她这个年龄能接受的浅褐和深宝蓝色,样式也不再是立领对襟,而是小翻领斜插兜。裤子依然有些肥大,可是裤线笔直,穿上后很有工作女性的干练。
非得用自行车专门送亲娘进县城的刘志双,在夏菊花试衣裳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还是他亲娘吗,咋跟印象里那个总是不自觉弯着腰、拱着肩膀、黑黄面庞、布衣上老有一层浮土的娘差距那么大呢?
还有他亲娘的脸,不知啥时候变得白了,衬上一双淡定的黑眼睛,身体溜直的往那一站,看着就那么精神。
“娘。”刘志双冲亲娘直接竖起大拇指:“你一穿这衣裳,说你是在县里上班都有人信。”
夏菊花理都不理贫嘴的小儿子,而是问售货员:“这两身衣裳咋卖?”
售货员从来没遇见谁一下子买两套衣裳,尤其买的人最初的打扮一看就是农村来的,所以迟疑了一下才说:“两套一共是三十八块七毛。”
夏菊花把换下来的衣裳拿在手里,要看看有没有瑕疵。售货员和刘志双都以为她心疼钱,不等售货员说话,刘志双已经说了:“那你给包起来吧。娘,这衣裳我给你买。你刚才穿着多精神。”
自己也没说不买呀?夏菊花又看了刘志双一眼说:“昨晚你不是给我钱了嘛,咋还给我买。我自己有钱。”说着掏出四十块钱递给售货员。
售货员十分庆幸自己刚才话说的慢,要不现在就尴尬了。所以她给包的很精心,生怕露出一点来被蹭脏了。
“夏队长,你来供销社咋没找我呢?”林主任突然出现在夏菊花身后,跟她打起了招呼,让售货员更庆幸了。
见到林主任,夏菊花也挺高兴:“我就是买两件衣裳,听说你已经升主任了,怕你工作忙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林主任听了笑的更灿烂了:“啥主任不主任的,都是为你们平安庄服务的。这都快中午了,咱们去吃口饭,边吃边说?”
夏菊花连忙拒绝:“不了,大队还有一摊子事儿呢,我走之前得交待好喽。”
林主任是真心想请夏菊花吃一顿饭——郑主任去地区供销社上任之前,已经告诉他地区供销社向县委推荐了他接任。郑主任说的明白,所以推荐他,就是因为他与平安庄的关系一直很好,而薛副主任对平安庄的夏菊花,那是非常看重的。
于是当林主任再一次货真价实当上主任,他认为夏菊花功不可没,单吃一顿饭根本表达不了他的感激之情。可夏菊花一直推让,态度很坚决的不肯占林主任的便宜,他就很无奈。
那位售货员小声提醒新上任的主任:“林主任,刚才夏队长买了两身衣裳,我觉得可以再买一双皮鞋,那样穿出去更精神。”
林主任听了大以为然,一定让售货员马上拿过一双皮鞋来,让夏菊花试一试。乌黑锃亮的皮鞋,有两厘米左右的小跟,穿上之后夏菊花觉得有点儿硬,可包括刘志双在内的所有人都说好看,夏菊花也就买下了——林主任不让她掏钱也不行。
最后林主任很无奈的把夏菊花母子送到自行车前,遗憾的说:“夏队长,你看你咋这么客气呢。这要是让郑主任知道了,该埋怨我没做好工作了。”
夏菊花被他逗乐了:“咱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多吃这顿饭就好了,不吃这顿饭,下次你去平安庄我就不理你了?”
林主任也笑:“那好,那等你回来了我再给你接风,到时候你可不能再不给我面子了。”
夏菊花应了一声,跟刘志双一起向林主任告别后,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回了平安庄,结果家里还有一群妇女等着她呢。
没别的,现在编组织的订单都完成了,下一批订单要等到供销社参加完博览会后,再根据情况调整。大家可算闲下来了,又有夏菊花要去羊城参加博览会的事儿,当然得聚到她家来。
赵仙枝坐在炕沿上,身边坐着的是安宝玲和常仙草,正大模大样的跟两人说:“队长这回得坐火车去,听说那玩意可快了,一跑起来几天都不带停的。”
“真的,那得喝多少油呀。”孙招弟觉得有点儿心疼,平安庄耕地、播种的时候都用拖拉机,烧的柴油可不少。火车跑几天不停的话,得够种多少年地了。
张翠萍告诉她:“火车不烧油了,人家烧煤。”
烧煤也让人心疼呀,平安庄烧的那些砖用的煤,可都是夏菊花用人情才买到的。
大家就此歪楼,生生把话题从夏菊花出行的交通工具,扭转到了她为平安庄做的那些事儿上,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直到夏菊花回来还没住嘴。
“你们不在家好好做饭,上这儿编排起我来了。”夏菊花自己听不下去了,不得不出声提醒她们,自己回来了,评功摆好可以停止了。
第119章
赵仙枝几个坐着的连忙站起来:“队长,你回来了,听说你去买衣裳了,买啥样式的,快让我们看看。”
不看肯定是不行,夏菊花直接把衣裳拿出来,又被逼着当着大家的面换上,一下了把众人看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赵仙枝:“队长,你这衣裳买的太值了,多少钱呀,明天我也去买一身去。”
“你还不知道多少钱,咋就知道值不值?”夏菊花真是服气她了。
赵仙枝理由可充分了:“管它多少钱呢,队长你穿着好看就是值。好家伙你这一穿,谁能想到你快五十了。”
会不会说话?时常忘记自己年龄的夏菊花,忍不住瞪了赵仙枝一眼,发现人自己正捂着嘴,两眼眨巴着求饶似的看着自己呢。
自己选出来的编席组长,夏菊花还能有啥办法?只好告诉她:“两套一共三十八,你明天去买不?”
“两套就三十八呀,咱自己买布做能做四身。”赵仙枝一下子算明白帐了,心疼的说:“队长,还是等你从博览会回来,把衣裳借我当当样子,我让我嫂子帮我做一身吧。”
大家都被善变的赵仙枝逗乐了,全都放下了对夏菊花要出远门的担心。
的确没有啥可担心的——在平安庄人眼里,夏菊花已经近乎无所不能的存在,他们觉得就没有夏菊花干不成的事儿,别人出门不放心,夏菊花出门还能不放心?
这一次夏菊花先是坐汽车从县城到了承平地区,被郑主任接上之后,当天两人就坐火车到了省城。说起来可笑,上辈子夏菊花只在电视里见过火车,坐,还是两辈子以来头一次。
见她一直望着窗外,郑主任怕她晕车,问:“夏大队长,你头晕吗?”
夏菊花摇了摇头说:“不晕。”
“不晕就好,从省城到羊城,咱们还得坐两天多的火车呢,要是晕车可遭罪了。”郑主任觉得很庆幸:一般没坐过车的人,长时间看着窗外很容易晕车,夏菊花这么看都不晕,那再坐两天多应该也没事儿。
有时候人真不能庆幸太早,在羊城下成之后,看着吐得天昏地暗的夏菊花,郑主任就是这种感觉:一开始坐着不晕,咋后头又晕上了呢?
夏菊花顾不得跟他解释,自己晕车是因为火车上的人太多,站起来就没有再坐下的地方,空气又太浑浊,加上她一直担心自己内兜里的钱,所以坐车的这两天多,根本没咋合眼,不晕才怪呢。
现在夏菊花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嗓子里一阵阵酸涩搅得她吐了又吐,脑子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忽悠忽悠象还坐在车上一样。明明脚蹲在实地上,可身子就是觉得还在晃。
“郑科长,我看还是送夏大队长到医院看一下吧。”同行的人看着夏菊花煞白的脸,有些担心的对郑主任提议。心里还对夏菊花生出一些反感,想不明白领导为啥非得让这么一个农村妇女跟着参加博览会。
看吧,刚到地方就把自己折腾的站不起来了,当着这么些人吐了又吐,让人知道是L省的人,不是给省里抹黑嘛。
这样给省里抹黑的人,让她来博览会能干啥?
郑科长听了觉得有水处理,忙问:“夏大队长,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
夏菊花此时已经吐无可吐,晃悠着站起身子摆了摆手:“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如果她的脸不那么苍白,身子不跟着打晃,郑科长都要相信夏菊花的话了:“不行,我看你站都站不稳了,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夏菊花却坚持不去医院,就是晕个车去啥医院,还不如躺着睡一觉管事儿呢。
对她的执拗,郑科长还在地区供销社当主任的时候,就领教过了,现在也不跟她争辩,替她拿起一看就是农村人用的包袱,伸手想扶着夏菊花走。
刚刚吐过的夏菊花,觉得自己胸口、嗓子还憋着一口气,站起来深吸了两口空气才缓解过来。看着地上一片狼籍,拒绝了郑科长马上就走的提议:“郑科长,”夏菊花随着别人一样称呼:“我得把这儿给人打扫了,要不谁看不见踩一脚咋整。”
“车站里有打扫卫生的。”最先提议让郑科长带夏菊花去医院的人,有些不满的说:“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一会儿看到就给扫了。”
夏菊花看了那人一眼,没说话,眼睛已经四处撒嘛着找起扫把来。等她从一位打扫卫生的老太太那里好容易借来了扫把,发现跟她一路来的人,除了郑科长外,一个个脸上带着嫌弃站得老远,还不停的拿手扇着,一副生怕自己被熏着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