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裳那味道,夏菊花觉得常桂花说五爷正在剃头,实在婉转了些,自然不好刨根问底,便问自己关心的问题:“七喜前天跟我说,今天小鸡都该出壳了,出完了没有?”
常桂花带着她往五爷的正房走:“你看看,可不是都出来了。我爷这回一共孵了三百只蛋,只有二十三个是坏蛋,没孵出小鸡,剩下的都孵出来了,一个个毛嘟嘟的爱人着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正房,常桂花拿出两个白大褂来,递给夏菊花一件,自己把另一件穿上:“我爷说了,进西屋必须穿白大褂。”
看来五爷高成功率孵化出小鸡的事实,让家里人都对他更信服了,哪怕他不在跟前,常桂花也严格按照他的要求行事。
按章程办事夏菊花自然不反对,几下穿好白大褂,随着挑帘的常桂花一进西屋。一进屋,满耳都是鸡仔叽叽的叫声,但见整面炕上都是黄乎乎毛茸茸的小鸡,有的已经站得很稳当的啄着席上泡好的小米,有的还站不稳,一动一个趔趄,却顽强的向小米前探头……
“这么多。”夏菊花是真佩服五爷,这二十多天是咋过来的。
常桂花也很骄傲:“可不是,我爷这下子得把全大队都震了。一只老母鸡抱回窝,最多也就出个十五六只鸡仔,可我爷一下子就孵出二百七十多只来。”
姐妹,你说的话很容易引起歧意,你知道吗?
夏菊花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笑出声来,破坏了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威严,强憋着笑问:“五爷说没说这次的小鸡咋分?”
“你看那头,”常桂花指着炕梢被草帘子单独挡着的小鸡给夏菊花看:“那三十只是头一天孵出来的,已经养了两天,我爷说给你。再剩下的我们几家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
“还剩下的那七只,我爷说给七奶吧,七奶一个人不容易,让她养几只鸡解闷也好。”常桂花有些惋惜的看着炕上一会跑到东一会跑到西的小鸡仔,恨不得都留在自己家里。
现在天气正是小鸡成长的好时候,一个月下来小鸡就能长出硬羽,养到上秋就能下蛋。这些小鸡哪怕有一半是母鸡,一天得下多少蛋,能卖多少钱!
不过常桂花很清楚,能一户养三十只鸡,已经是夏菊花打了集体所有、社员代养的擦边球,再想多养就是给夏菊花找麻烦了,所以再心疼也按着五爷的计划,把分配方案说的明明白白。
“菊花来了呀。”五爷也穿了一件白大褂进屋了,嘴里跟夏菊花打着招呼,眼睛一直看着小鸡仔。他身后跟着刘大喜,只向夏菊花点点头打招呼,眼睛盯的是五爷的背影。
夏菊花则认真的打量着五爷:
本来就瘦的五爷,现在脸皮都耷拉下来了,身子好象也比她出门前又佝偻了一些。头倒是新剃了,露出雪白的头发茬,看的夏菊花眼睛都酸了:“五爷,你说你这么大岁数,咋还跟那些人置气呢。就算是跟他们置气,也不该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
五爷总算把目光从鸡仔上收回来,转向夏菊花发现她眼圈红了,情知她是心疼自己,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我也不是跟那些人置气,嗯,是有点儿置气,不过不全是置气。当时我就想,就算家家户户的老母鸡都抱窝,一窝也出不了三十只鸡仔,你的想法不就得打水漂嘛。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那五爷说啥也得让你想法成真。要不以后你再说话,别人不信咋整。”
虽然老人家说的轻描淡写,夏菊花心里还是感动:“三百个种蛋,你得费多大工夫找呀。”
“瞎操心。”五爷看着夏菊花笑了:“我们家别的不多,就是人多,一人找上十个种蛋,也能凑二百个。”
夏菊花能听不出来五爷故意不让她操心吗,听出来了。正因为听出来了,心里的感动就更深了。不过她知道老人家想听的不是她的感谢:“那敢情好,你这一孵小鸡,可省了我的事儿了。我听桂花说你已经给我留出来了,那我可就不客气都拿回家去了。”
“拿把,快点拿走。本来我还想给你送一趟,你拿走了省得我跑一趟。”五爷指挥着常桂花找来一个大篮子,在篮子底儿垫上点草,一只一只把小鸡捡到篮子里。
趁这个空,五爷问:“我听七喜说前几天你病啦,那时候正是当紧的时候,我也没去看你,现在好利索了吧?”
夏菊花点头说自己好多了,又把自己去羊城干了啥,签了多少纺织品订单,以及除了两千块钱现金奖励外、得了啥奖励,因为那些贡献给平安庄通了电、白得两台联合收割机等等成绩,都跟五爷说一遍。顺道也把粉条厂还没建好,已经确定了供应部队的情况,也说了。
别人学给五爷的,总不如夏菊花这个当事人亲口说出来,更让五爷高兴:“好,你让志全和志双两个去供销社上班就对了。当爹娘的,可不就是过孩子。他们过好了,你也就放心了。”
对于五爷的误解,夏菊花没有纠正。反正做为亲娘,她现在做的在谁眼里,都是替两个儿子铺就通天大路了,以后哪怕她不再跟他们往来,人家骂的也只能是刘志全和刘志双。
“更何况,有他们两个在地区和省城,咱们的消息都能比别人灵通一点儿,想买点紧俏货也能容易些。”五爷又补充了一句,倒把夏菊花说愣了。
还得说五爷最了解夏菊花的心思,虽然这辈子她仍要扎根平安庄,却知道日后社会要飞速发展,只有快人一步掌握信息,才能走在别人前头。
所以夏菊花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平安庄的摊子铺的不小,要是没点信息来源,谁知道哪天就让人家把咱们给替代了。让他们兄弟两个出去看着点儿,哪怕有人要顶替咱们的产品,咱们也能早一步想好应对的办法,或是提前想好该换啥样的产品。”
“各家各户注意了啊,各家各户注意了啊。”门外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夏菊花听出是常会计的声音:“变压器已经合闸了,变压器已经合闸了。各家拉一下自家的电灯,看看亮不亮。拉一下自家的电灯,看看亮不亮。”
真的通电了?屋里的人对视一下,一齐向门口走——拉电的时候西屋在孵小鸡,五爷怕人来人往耽误孵蛋,没敢安灯泡,可是东屋已经把灯泡装好了。
五爷一马当先到了东屋,看看从顶棚垂下来的灯泡,又看看西墙靠门处的灯绳。他站在那里,别人都进不去屋,却也没有一个人催五爷。
老人慢慢抬起手抓住灯绳,又看了灯泡一眼,轻轻拉了一下,没拉动。仍然没有人提醒五爷应该加一点力气,大家都静静的等着。
五爷迟疑了一下,抬眼再看灯泡一下,手上微微用了点力气,就听吧嗒一声,灯泡突然射出强烈的光芒,夏菊花觉得比她在羊城、省城或是地区见过的所有灯泡都亮堂。
虽然现在还是半下午,这闪亮到人心里的光芒,连阳光都衬得暗了几分。
“亮了,真亮了。”五爷喃喃。
“是亮堂啊,哪哪都能照着,耗子窟窿都看得清楚。”刘大喜声音里带着喜悦。
“嫂子,你说咱们连电灯都点上了,是不是也成城里人了?”常桂花一脸喜气,问了夏菊花这么一个问题。
夏菊花笑着点头:“将来咱们的日子,一定比城里人过得还好。”
“那是,城里人不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嘛。现在咱们平安庄通电了,大队部肯定得接电话,电灯电话不就全了。至于楼上楼下,等咱们订单都完成了,让大喜多脱些土坯烧烧,咱们也盖楼,想盖多大盖多大,比城里人住的还宽敞呢。”
刘大喜:为啥干活的总是我?
五爷看了长孙媳妇一眼:“你见哪个庄户人家盖楼房了,咱们平安庄大队连瓦房还没一家盖呢。”
常桂花还在看着灯泡:“以前咱们还没想过通电呢,现在不是连电灯都点上了。爷,你等着吧,等我跟大喜盖了楼房,单给你留两间孵小鸡,那地方肯定比西屋宽敞。”
夏菊花看着常桂花,想不明白她咋就敢想盖楼房的。常桂花总算把目光依依不舍的从灯泡上收回来,正碰到夏菊花探究的眼神,不由问:“嫂子,你咋这么看着我?”
“我就想知道,一般人都是想盖瓦房,你咋一下子就想到盖楼房了?”
常桂花撇下嘴:“还不是过年的时候我领着孩子进城买布,孩子头一回进百货大楼,觉得新鲜多上下两趟,好几个城里人都笑话孩子们没见识,上个楼梯乐半天。当时我就想着,我再起房子就起楼房,我孩子想咋上楼梯咋上楼梯,想上几趟上几趟。”
谁也没想到常桂花还有这样的经历,夏菊花不由说:“放心,你们家肯定能盖起楼房来。”
刘大喜也点头:“明天我就开始脱土坯,等夏洼大队的砖窑闲下来就烧砖。”
盖楼房自然不是只有砖那么简单,不过夏菊花不会在这个时候扫兴,相反,她觉得刘大喜和常桂花有这个心气挺好:凭啥农村人就不能盖楼房,上辈子最后几年,平安庄几乎家家都起了二层小楼,这辈子提前盖起来不是更好?
带回家的一篮子小鸡,受到了保国和乐乐两个孩子的热烈欢迎,超过了他们对电灯的兴趣:夏菊花住院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见过医院的电灯了,家里的电灯跟医院的没啥区别,当然是毛茸茸会跑会叫的小鸡更让他们欢乐。
“娘,难怪你说孩子们得长见识。”王彩凤对此乐见其成,对于搬到省城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夏菊花笑了:“这才哪儿到哪儿,等进了省城,你也领着他们上上公园,去动物园看看,里头的东西比村里见的多多了。”
“奶,动物园里都有啥?”保国听了果然感兴趣,缠着夏菊花让她说动物园里是不是也有马和牛。听说那里没有马牛还很不屑,认为那样的动物园没啥用:“老虎能拉车吗,狮子能犁地吗?”
看着孙子明明一脸渴望,却强撑着说村里的动物比动物园的东西好的样子,夏菊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小子到底比乐乐大了几岁,已经明白搬家就要离开平安庄,所以想出种种理由,以证明他不需要去城里长见识,想留下来呢。
上辈子的事儿这辈子终究没有发生,几年下来夏菊花哪能只记着上辈子的事儿——有那个记仇的工夫,不如把日子过得比上辈子好,不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来得实在。
于是她对保国说:“城里的小朋友们也没见过牛拉犁、马拉车,所以你去了新学校,不用觉得自己是农村去的,不如别人,知道吗?”
保国刚才看小鸡的兴奋劲都没了,闷闷的说:“知道了,他们肯定也没见过刚孵出来的小鸡。”
“对,他们没见过。不管是谁都有见过的没见过的。没见过的咱们找机会见一见,是不是下次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
保国用力点点头:“嗯,我去见过了,回来都告诉奶奶,奶奶也都知道是咋回事了。奶,我们搬家是不是就是你给我找的机会?”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夏菊花轻轻摩挲摩挲保国的头发:“是,你有要会多出去见一见,奶盼着你跟乐乐两个走的远点,再远点,见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王彩凤的娘听的一愣一愣的,眼见着外孙子由兴奋到沮丧又到兴奋无缝转换,向夏菊花竖起大拇指:“亲家,你可真会教孩子。”
不会教能咋办,也不能把孩子给扔了。夏菊花看着跟刘保国一起玩儿的乐乐,心里更明确这辈子与上辈子是不一样的:上辈子乐乐在娘肚子里没养好,这么大的时候刚学会走路,话也不会说几句,可不跟现在似的小嘴一刻也不停。
不光自己家与上辈子不一样,平安庄也与上辈子大不相同,电都提前通了五六年,夏菊花不能不替自己骄傲一下。
“队长,外头来了三辆汽车,说是给你送苇杆的。”赵仙枝的大嗓门打断了夏菊花的回忆,她猛地站了起来:“今天就送来了。”
“可不是。”赵仙枝笑的开了花:“你说说你办事这利索劲,刚跟我说完苇杆这两天就到,结果现在就送过来了。”
“哎,你们家哪儿来这么些小鸡仔?”赵仙枝话说到一半就被叽叽叫的小鸡吸引了:“我还说我们家母鸡抱的这窝,先让你养呢。”
“这是五爷孵出来的。”夏菊花不得不拉起看小鸡的赵仙枝:“不是说苇杆送来了嘛,还不快点看着卸车去。”
第138章
运苇杆来的是承安地区供销社,跟平德县所属的承平地区是两个地区,在这个年代说得上路途遥远。陈秋生自然要亲自出面,请三位司机到生产队喝茶说话,又从漏粉房叫来壮劳力帮着卸车。
刘二喜几个还挤兑赵仙枝呢:“赵组长,你天天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咋一卸车就想起我们来啦。你们这半边天是不是要塌呀?”
“革命分工不同,这个时候再不用用你们,我怕你媳妇嫌你没用,直接把你给蹬了。”赵仙枝的话张口就来,倒把刘二喜说了个大红脸。
人多力量大,没用两个小时,三大车苇杆就全都堆成了高高的苇垛,看的赵仙枝合不拢嘴:“这下好了,就算是都用苇杆也能抵一阵。”
安宝玲却觉得不能放弃用麦秸:“我倒觉得用麦秸编装饰挂和小东西顺手。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批苇杆送来呢,这些还是留着编席吧。”细水长流才是过日子的真谛。
“这个好说,你们回去准备钱,咱们得先把帐给人家结了。”陈秋生过来提醒赵仙枝。
“红翠呢?”赵仙枝就让人去叫红翠。原来从去年开始,编席组因为赵仙枝要不时自己出去采购苇杆,还要每月给妇女们发超过定量的补贴,便自己立了一套帐,每月收到的货款只按定量数上交给生产队,剩下的钱则由编席组自己收着,年终的时候再统一上交生产队。
本想让张翠萍管帐,张翠萍却自己推辞了,最后是红翠跟姐姐红玲学了一段时间,成了编席组实际上的会计,得找到她才能拿到编席组的钱。
不一会儿,回到生产队的陈秋生,已经跟来人把帐算明白了:三车苇杆一共三万五千斤苇杆是三百五十块钱,三辆车的运费倒要九十块钱,加在一起是四百四十块钱。
算完帐打头的陈姓司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陈队长,咱们都姓陈,五百年前是一家。今天没提前打招呼就把苇杆送来了,是老哥没把事儿办明白。按理说应该提前让你们生产队有个准备,可是领导催的急,老哥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