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仙枝的嘴里,唐书记就是一个见财眼开,看不得平安庄过好日子的小人,一来编织组除了挑拔她跟夏菊花的关系、挑夏菊花的毛病、想占平安庄的便宜,那是一句好话都没说过。
“他以为我看队长脸色不好,是对队长有意见呢?对,我就是对队长有意见,生气她拉不下脸来,对啥人都客客气气的。就这样的玩意,你对他客气他越蹬鼻子上脸,我能不生气吗?”
赵仙枝的最后陈词,好悬没把唐书记气吐血。合着刚才他是在自做多情,会错了赵仙枝的意,人家都把脸摞在明处了,他还以为自己快得逞了。
最大的耻辱没过于,赵仙枝还把话当着他的面挑明了。挑明了不说,还直接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自己的小心思人家早知道的一清二楚,就是拿他当猴子一样耍呢。
有心想跳出去跟赵仙枝理论,黑压压的人群吓住了唐书记的脚步——现在他平安走出平安庄的指望,唯有刚才还妄图拿下的夏菊花。
这是怎样悲哀的人生。
唐书记深呼吸,再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更加诚恳:“夏大队长,我想我们之间真的有些误会。我这个人脾气比较直,想到啥说啥。也是觉得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发现问题应该及时拉拉袖子提个醒,有啥让你觉得误会的话,还请你多原谅。”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夏菊花平静的看着唐书记的表演,目光转向李科员:“李科员,你觉得唐书记进平安庄编织组后说的话,哪句没说清楚,哪句有容易引起人误会的地方吗?”
李科员吱唔了一会,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唐书记刚才信心太足,说的话太满,句句字字都清楚明白表明了他的意图,说夏菊花误会了他的话,不过是缓解尴尬的一种措词,具体哪一句李科员哪说得上来。
既然说不上来,那大家就在这里僵着好了。夏菊花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水来才发现早凉了,便起身倒掉,给自己重添了一杯,慢慢喝了起来。
李科员快急疯了,用力拉了一下唐书记的袖子,示意他天已经不早了,再不离开平安庄,他们的中饭没着落不说,说不定晚上都得被困在这间屋子里。到时候人家平安庄人多,轮班回家休息都行,他们两个干冻一宿,那还不成冰棍了。
唐书记理解了李科员的意思,刚才夏菊花的那几句话,也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更清醒的意识到,眼前这个农村妇女,并不怕他这个国家干部、县供销社书记!
有些仗势欺人的人就是这样,当别人尊重他的时候,他以为天是老大地是老二他就是老三,可当人不拿他当回事的时候,他才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啥可让人生畏之处。
“夏大队长,”唐书记一下换了脸色,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刚来平德县不了解情况,犯了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错误。你有啥地方不满,尽管批评我。”
“不过我在供销社还有一堆工作要做,一直留在平安庄,会耽误工作的。你看,你能不能跟社员们说一说,我们供销社对平安庄并没有啥恶意,都是为了平安庄更好的发展……”
变脸之快,语气之恳切,真让夏菊花叹为观止。可她今天下定决心要把事情捅出去,并不是唐书记暂时的服软就能打动得了。
当她不知道唐书记心里打的啥算盘吗,不就是想着先离开平安庄,再向上级告状,给平安庄扣上几顶帽子,最好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吗?
夏菊花喝完杯里的水,看了唐书记与李科员一眼,终于站到敞开的门口。议论纷纷的社员们见到夏菊花的身影,都纷纷叫大队长,关心的问她好不好,有没有被那两个供销社的人气着了。
刘力群站在人群外围高声告诉夏菊花,李长顺已经往公社打了电话,把有人来破坏平安庄生产的情况,向张书记汇报了,估计一会儿张书记就会来处理。
屋里的唐书记一听,脑门上的汗止也止不住,他咋就成了破坏平安庄生产了?可他不敢跟夏菊花一样站到门口,就怕激动的社员窜上来揍他。
夏菊花伸出手,用力向下压了几次,才把嘈杂的声音给压下去,她大声对社员们说:“来人是县供销社的唐书记,说是来到平安庄调研的。刚才仙枝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他觉得我不配管理编织组,更对我在粉条厂和将建成的方便面厂,担任职务有意见。”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有人会跟唐书记的想法是一样的。既然一会儿张书记要过来,正好可以征求一下他和公社的意见,大家对我有意见的都可以当面向张书记反应。”
“如果都跟唐书记是一个意见,那我就离开编织组,离开粉条厂,甚至离开平安庄都行。反正我两个儿子都已经搬到城里了,养活我这个老婆子应该没啥问题。”
“听他放屁!”赵仙枝头一个不干了,指着屋门就骂开了:“队长你不配管平安庄,不有谁配管?他觉得自己管得好,让他来,别拉着我们平安庄的人下水。今天我还把话摞到这了,你要是不管了,我也干不下去了。都交给他,让他自己编那些订单去吧。”
“对,队长都不干了,我们还干啥,能干啥,让他漏粉吧。”
“让他自己盖方便面厂吧,咱们回家种地。”
大家的骂声一下子大了起来,唐书记在屋里面站都站不住了,李科员不得不扶着他。两人尽量往屋里退缩,都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来过平安庄。
现实是没法改变的,他们愣是在屋里窝了一个来小时,夏菊花即不回头看他们,也不制止社员们的怒骂。直到齐小叔与张书记一起出现,跟来的李长顺才大声吆喝着让大家不许再骂人,该回家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
可惜现在社员们骂出了真火,哪怕是李长顺的话他们也不听了,直接围住齐小叔与张书记,就要他们一个说法,夏菊花还能不能当平安庄大队长,编织组、粉条厂、方便面厂的事儿,还归不归她管。
要是仍归她管,那屋里的两人就得处理了,要不他们怕这两人离开平安庄之后,给平安庄或是夏菊花穿小鞋。要是不归夏菊花管,那更好说,大家就地散伙,都重新种地,啥国际友人的订单、啥支援部队建设,都让供销社书记自己干吧,他不是能耐嘛。
齐小叔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夏菊花,提高声量向平安庄的社员们证,夏菊花同志工作能力突出、一心为公,平安庄大队除了让她管,交到谁手里县里都不放心。
屋里听到齐县长到来,升起一丝希望的唐书记,在齐小叔说完之后,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他本以为自己是地区供销社下来的,齐小叔为了与地区供销社搞好关系,也得站在他这一边,没想到竟然直接否定了他的做法。
哪怕县供销社与平德县政府没有直接领导关系,可供销社想出成绩,与当地政府之间还是要友好合作的——人家政府掌管着一县的民生,供销社的话语权终归只在内部好使。
一旦与县政府的关系僵了,想出成绩无异天方夜谭。
人家的土特产不卖给你,或是另外组织货源绕过供销社,以前在其他地方不是没有发生过,最终上级连各打五十大板都做不到,县里一点事儿没有,当地供销社直接大换血。
唐书记能来平德县当书记,在地区供销社也是抱上了一位副主任的大腿,才得到的机会。如果真跟平德县把关系搞僵了,正与薛副主任竞争正职之位的那位副主任,为了得到平德县的支持,一定不会保他。
说到底,副主任也同样只在地区供销社有些能量,跟一县政府相比,并没有太多有优越感——别人给面子,当你是地区领导,不给面子的话,地区供销社又不是没有正职,有问题请正职解决就好。
“齐县长,”唐书记心里发毛,声音颤抖着在屋里跟齐小叔打招呼:“我觉得夏大队长可能有些误会,可能是我自己表达的不清楚,可能是……”
夏菊花第一次回头来看了唐书记一眼,生生把他的所有可能都给瞪回去了。
本来因齐小叔的表态情绪有所缓解的社员们,听到唐书记的声音后又鼓噪起来,几个愣头青更是越过人群,要进屋抓唐书记出来,好接受平安庄社员的惩罚。
夏菊花的威严就在这时候显现出来,齐小叔和张书记带着的随员没能拦住的几个愣头青,没靠近夏菊花就已经放慢了脚步,等夏菊花看他们一眼,几个人都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人家口口声声说我组织人围攻国家干部,你们是生怕这屎盆子在我头上扣的不牢实是不是?”夏菊花冷冷的看着几个人,开口把吓得哆嗦的唐书记本想日后用来攻击夏菊花的话说了出来。
气得唐书记在屋里直咬牙:有了夏菊花这句话,日后他但凡再说一遍,都会被人认为是强词夺理,更严重一点会让人对他的人品产生怀疑——人家夏菊花替他拦下了围攻的人,他还说是人家组织的,还有点良心没有!
更要命的是,夏菊花如同知道他想法一样,继续对那几个愣头青说:“是,哪怕我现在拦住你们,人家也能说我是在演戏,是在县领导面前卖好。可人心里都有一杆称,别人心里咋龌龊我不管,可咱们平安庄的人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公社一直支持咱们平安庄,县里领导一直帮助平安庄,这份情平安庄不管从老到小,都得记在心里。今天齐县长和张书记亲自来了,我相信他们会给平安庄一个公道。”
“今天齐县长和张书记要接人走,只要有一个人拦着,那就是我夏菊花这个大队长没当好,也没脸再当这个大队长。”说完,夏菊花把身子一让,直接露出房门来,大有愿意进就进,愿意咋地就咋地的意思。
几个愣头青都不敢说话了,他们的爹娘就上前,直接拧着耳朵把人给拉走了。不过拉走之前,几个当爹娘的都走到门前,冲着屋里各自吐上一口唾沫:“呸,要不是看大队长的面子,让我儿子打不死你。”
齐小叔心里直给夏菊花鼓掌,杀人诛心,说的就是夏菊花刚才的行为。
眼见夏菊花发飙,社员们一个接一个退出编织组的院子,离开几步都停住,直直等着事态的发展。妇女们却没离开,夏菊花一离开房门,就被赵仙枝拉到了一边,一起看着齐小叔与张书记进了屋。
齐小叔进屋啥也没说,张书记更是黑着张脸,见唐书记与李科员两个已经能站起来了,闷声问:“唐书记是吧,看来你对我们红星公社的管理有很大意见?不如这样,咱们先回公社吧,回公社我再认真听取唐书记的批评。”
唐书记当然巴不得马上离开平安庄,可张书记这话可不中听,他结巴着替自己辩解:“张书记言重了,我只是供销社的书记,哪能对红星公社的工作指手划脚呢。”
张书记黑着脸点头:“哦,原来唐书记是供销社的书记呀,我听人学唐书记的话,还以为你是县委书记呢。”
唐书记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求助的看向自己唯一熟悉的齐小叔。
齐小叔的脸色比张书记好看不了多少:“咱们先到红星公社吧,那里打电话方便。”
往哪儿打电话,齐小叔没说,可唐书记心都颤了两颤。大意了,今天真是大意了,他咋就觉得凭自己的身份,稳压夏菊花这个农村妇女一头呢。而他刚履新时与他谈笑甚欢的齐小叔,看来并不如他预想一样,因为干部身份天然站在他这边。
发现事情严重性的唐书记,坐上齐小叔的吉普车之后,一直喋喋不休的检讨自己工作太过急燥、方法过于简单、情况掌握不全等等失误,就是不提自己向平安庄提出供销社要分走编织组一半利润的事儿。
可齐小叔来前已经得到了张书记的汇报,张书记的消息又是从李长顺那里得来的,自然把所有不利于平安庄的情况,都说了个全,还能听信唐书记的一面之词?
是,他跟唐书记没有直接领导被领导关系,可有人可以直接领导唐书记。到了红星公社之后,齐小叔当着唐书记的面,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地区供销社正主任办公室,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问清楚,地区供销社是不是对平德县有什么看法?
听着电话内容的唐书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想接过齐小叔的电话,却被人一眼给定在那里不敢动了——久居领导岗位的齐小叔,身上的气势不是刚升到领导岗位的唐书记能抗衡的,只好流汗听着正主任在电话里,不停向齐小叔道歉。
齐小叔话说得很客气,承认正主任本意应该不是要对平安庄不利:“毕竟夏菊花同志对全省供销系统的贡献,别人不清楚,地区供销社从上到下心里都应该是有数的嘛。”齐小叔对电话那头打了个哈哈,问:“所以我才纳闷,咱们唐书记是刚到供销社上班吗?”
唐书记再次腿软,他哪是不知道夏菊花其人,正因为知道他才要找她的麻烦——跟薛副主任竞争正职的那位副主任,觉得夏菊花取得的成绩,都是薛副主任为了宣扬自己有识人之明,特意夸大的,这次唐书记到平德县,应该戳破薛副主任吹的牛皮。
如果能把平安庄编织组攥到手里,对副主任扶正之后更有利——现在人人都知道平安庄编织组是薛副主任发掘出来的,哪怕副主任扶正之后也不能抹杀。可把平安庄编织组掌握在平德县供销社手里就不一样了,那是给薛副主任心口上来一刀,不怕他因为资历等原因,不服刚扶正的副主任管。
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夏菊花在平安庄的威信这么高,社员们如此发自内心的拥护她,让唐书记种种挑拔都成了笑话。
现在人家平德县从上到下,都对唐书记有意见,哪怕他再当这个供销社书记,工作也别想开展了。
唐书记接话筒的手,是颤抖的。他想得出正主任会跟他说什么,在听到话筒对面要求他立刻回地区述职的时候,还是眼角泛红。
一个大男人,拿着电话手抖个不停、嘴角哆嗦、眼角还有可疑的液体,说实话齐小叔与张书记还真是头一次见。他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眼前这位唐书记,是谁慧眼识珠推荐他来当平德县供销社书记的?
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
如果说想害他,其实平德县供销社有夏菊花的编织组和粉条厂在,还是很容易出成绩的,谁想害人是把人推到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要说帮他吧,难道那个推荐人真不了解唐书记的性格吗?让他来平德县,是生怕不把平安庄的副业搅和黄吧?
齐小叔与张书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决心:谁要把平安庄的副业搅黄了,谁就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敌人。
远的不说,平安庄拉电、修路,带动途经的大队,跟着挣了多少工钱?粉条厂的红薯是部队协调的,可人家首先协调的就是平德县的红薯。有了这一季红薯的收成,整个平德县有均增收十多块钱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