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刘二壮不说也得说了。在夏菊花疑惑家里有什么事儿,让王彩凤非得抱着刘保国来找自己的时候,听到刘二壮艰难的说:
“供销社主任说了,上次你炒的花生县供销社很满意,所以想让你再炒二千斤花生。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彩凤她堂姐带着东西一起过来了。”
夏菊花一下子知道刘二壮为啥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她给供销社炒花生,是按斤得补贴,实实在在落在自己的口袋里。给生产队编席却不一样,得先教会这些妇女,然后每天得到的只有五六个工分。
没上过学的都会算这一笔帐。
生产队长刘二壮也会算,还算得很精明——供销社主任说了,如果一个月内能交上二百张席,就直接给生产队现钱,卖的好的话过了年还会跟生产队定。一张席足足多出五毛钱,刘二壮傻了才不同意。
他可以同意,夏菊花怎么办?两千斤花生同样不是小数目,炒起来得费力气、看火候,同样需要年前交到供销社。大嫂哪儿来的时间即炒花生又教别人编席?!
从生产队的利益出发,刘二壮当然希望夏菊花教会所有人编新花样。可是从夏菊花的角度呢?一直觉得对夏菊花和两个侄子有所亏欠的刘二壮,真没有立场让夏菊花放弃替供销社炒花生。
就在刘二壮不知所措的时候,夏菊花开口了:“我这两天晚上多炒一会儿花生,白天教大家编花样。”
“嫂子。”刘二壮有些感动,张了张嘴没说出口。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管他再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知道刘二壮为啥为难,也就知道王彩凤为啥来找自己,夏菊花跟刘二壮打了个招呼,上前接过刘保国,跟着王彩凤快步回家——王彩霞是王彩凤的堂姐,大小算是娘家客。人又帮过夏菊花的忙,连炒花生的活也是因为她才得到的,夏菊花当然不能怠慢了王彩霞。
“你来也不说一声,我要是早知道就在家等着你不去上工了,倒让你等着我,多不好。”
王彩霞听了一笑:“我们主任本来还想着你们生产队活多,晚两天再把花生给你送来。今天见了你们生产队长,听说你跟着编席呢,觉得还不如让你替供销社炒花生赚钱,就让我给你送来了。”
说着,她指了指已经卸到仓房门口的几个大麻袋说:“都在这儿了,出库的时候我替你看过了,一斤份量都不少。”
夏菊花连忙拉着她往正房走,边走边说:“要是别人送来我得当面称称,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中午别走,就在家里吃饭。”
王彩凤还想推让,夏菊花悄悄跟她说:“咱们是实在亲戚,我不跟你客气。可还有人家赶车的老板儿呢,总不能让人家总是白帮忙。”以后跟供销社打交道少不了,请车老板儿帮忙也少不了,正该现在就打好关系。
上辈子夏菊花不懂这些,这辈子就得从头学起来。
第29章
夏菊花一说留饭主要是为了招待车老板儿,王彩霞反而觉得跟她的关系又亲近了不少,回头看了看车老板儿(当地对赶车人的称呼),就不再跟夏菊花客气,反而帮着她招呼人一起进了正房。
给人倒了水,问了问家里收成,话就说开了。夏菊花听说车老板儿也姓夏,还笑着跟人家论了论本家,才让王彩霞跟车老板先坐着,她出来跟王彩凤商量中午吃什么。
“杀只□□。”夏菊花有些心疼的说:“把那只三年的芦花鸡杀了,等开春的时候娘再抓几只小鸡,不耽误你做月子。”
“娘,我做月子吃一只鸡就够了。”王彩凤听到婆婆现在就替自己打算月子里的饭食,挺感动的说:“等抓了小鸡都养着下蛋。”
“对了,一会炖完鸡再炒个鸡蛋,把白菜心杀杀拌个凉菜,另外再炒个土豆丝,应该够了吧。”来客了,怎么也得四个菜才象样。
“那饭呢?”王彩凤听着直心疼,可屋里坐的是自己堂姐,她虽然说不出来,却着实体会了一把什么是痛并快乐。
中午刘志全和刘志双两口子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菜,王彩霞和车老板儿也由夏菊花陪着,坐在桌前。刘保国面前的碗里,盛着夏菊花给他挟的鸡翅膀,两只小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小嘴还凑到碗前不停的给鸡翅膀吹气,希望快点凉了吃到嘴。
孙红梅一见坐着的王彩霞,脸就有些想往下拉,刘志双及时看了她一眼,硬生生把她拉下去的嘴角扯到水平线上,强挤出笑来跟王彩霞打招呼:“姐来啦,好长时间没见姐了,家里都挺好的?”
王彩霞是当售货员的,早练成了看人说话的本事,对孙红梅笑的比对自己堂妹还亲近:“可不是好长时间没见了,红梅还是那么利索。”
刘志双因为买肉的经历,对王彩霞的印象十分好,笑着接话说:“姐可别夸她了,她这人就听不得人夸,一夸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听起来是句玩笑话,夏菊花咋觉得说的这么在理呢?当着客人还得骂刘志双:“又胡说八道,你们几个还不快洗手去。”
王彩霞和车老板儿都看了三人一眼,发现他们洗手动作很自然熟练,并不是当着客人装出来的干净,心里对夏菊花一家的评价又高上一层。
有客人在,除了刘保国这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想吃什么就指什么,家里人都默契的挟土豆丝和拌白菜吃,炖鸡肉和炒鸡蛋要留给客人。
就这车老板儿在回去的路上还跟王彩霞说:“你这个堂妹嫁的不错,婆婆能干不说,还认亲。”一般只是儿媳妇的堂姐上门,炒个鸡蛋就不错了。
王彩霞有意给夏菊花卖好,笑着回答:“人家可不是认我这个亲戚,是看在你面子上才炖鸡的。”
车老板儿连忙摇头:“我就是一个赶车的,哪儿值当人家特意给我炖鸡吃。管饱饭就不错了,人家还是拿你这个亲戚当娘家客。”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心里分别想着下回来拉炒好的花生时,给夏菊花带点儿什么东西补上这顿饭的情儿。
平安庄编席的妇女们,这两天也恨不得拿出点儿东西来,好好感谢一下夏菊花。
为啥不感谢人家?一张席供销社提价五毛,生产队给她们记工分就每天多记两个,等于一天让她们多挣两毛钱,算下来比春种秋收时挣的不差啥了。
春种秋收时活多重,现在坐地场院里只是动动手就把钱挣了,可都是夏菊花编出新花样带来的。如果还不觉得夏菊花好,有良心吗?
如果跟自己的利益不冲突的话,大部分人都不会昧着良心装成看不见谁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场院里编席的妇女就是如此,现在她们嘴里夸着的夏菊花,连夏菊花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不认识也得认识,每一个单独来向夏菊花请教的妇女,不先夸她两句,都不好意思把问题问出口,夏菊花只好无奈的接受了这种相处模式。
夏菊花觉得不适应,妇女们一开始也很忐忑。毕竟夏菊花刚来编苇席的时候,很有几个人想等着看她的笑话,也附合过李常旺家的说法。要是夏菊花是个报复心强的人,教花样的时候故意说错一点儿,或是问一遍就不耐烦了,自己学不会怎么办?
所以得夸夏菊花,狠狠的夸她,夸的她不好意思藏私,夸的她顾不上编自己手里的席子,夸的她留在场院里别回家,方便大家随时请教。
夸着夸着,大家发现夏菊花虽然话不多,说之前总有点小小的停顿,好象在心里想着说出口的话合不合适,可她真不藏私,说出来的话一句是一句。
说完也没别的废话,低头接着干自己的活,你要是没听懂重新问她一遍,她还会耐心的回答你,实在还听不明白,她会让你看她是怎么编的,看多长时间都没问题。
一下子,夏菊花竟成了场院里最受欢迎的人,安宝玲看着都服气的说:
“嫂子,我还以为上次她们托我跟你说,让你编慢一点,你会对她们的意见,不愿意教她们呢。毕竟这手艺没谁愿意白教给人。”
安宝玲说的没错,不提前几天妇女们隐隐排挤夏菊花的事儿,就说手艺,除了自己家的闺女媳妇,就没有跟夏菊花这样无私教给别人的。老话说的好,艺多不压身,也就是现在啥都归集体,要是往前数二十年,谁有点儿手艺都当成传家宝一样藏着怕别人学去。
夏菊花不在意的一笑:“我一个人能编几张席,大家一起编才能完成供销社的订单。再说了,生产队不是每天给我多记两个工吗,我不亏。”
亏与不亏,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称,否则这些老娘们看着夏菊花不管编多编少,一天稳稳记八个工分,早把生产队吵翻天了。
安宝玲看着向她们坐的地方走来的李常旺家的,声音有意提高点儿,笑着说:“咋不亏,你又不稀罕这一天八个工。”要是嫂子留在家里炒花生,一天咋也炒它个二百多斤,挣上两三块钱。八个工满打满算才多少钱。
李常旺家的听到安宝玲的话,脸上就有点讪讪的。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安宝玲这话是冲着她说的。因为当初刘二壮在场院里宣布夏菊花会教给大家新花样,所以每天得给她记八个工的时候,李常旺家的又嘴快的提出过质疑。
等见识了夏菊花编出的花样,又听说夏菊花重新接了给供销社炒花生的活儿,李常旺家的后悔死了,这两天一直不好意思单独向夏菊花请教。
可是席上编字,多一根苇皮少一根苇皮看得非常明显,向跟夏菊花学过的人学,总是讲不清楚——那些妇女知道该怎么编了,为啥那么编、怎么把苇皮藏的严丝合缝还不会在用的过程中露出来,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李常旺家的问的人耐性还不大好,问了不到三遍就烦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呢,你还是问夏小伙去吧。”说完就不理她了。
为了不耽误进度,李常旺家的下了好大决心过来找夏菊花,听到安宝玲的话能不讪讪吗?这两天来找夏菊花问问题的人多,夏菊花也没抬头看过来的是谁,一边编席一边问:“咋啦,哪儿还不明白?”
安宝玲噗嗤笑了一下,低头编自己的苇席不看李常旺家的了,李常旺家的就是觉得她的耳朵竖的高高的,等着看自己给夏菊花服软呢。
服软就服软。李常旺家的觉得自己这是能屈能伸,开口把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夏菊花心里想了一下,没发现李常旺家的脸色不停变化——她以为夏菊花有意给自己难堪,不想轻易告诉自己呢。
刚想讽刺夏菊花两句,再硬气的说一句我不问你了,夏菊花又开口了,把李常旺家的问题解释的十分详细,还让她看自己是怎么处理两个苇片接茬的地方,李常旺家的真是脸红一阵白一阵听完的。
等她一走,安宝玲就忍不住笑了:“嫂子,我更服你了。”
见夏菊花不解的看着她,安宝玲强忍着笑小声说:“你是没见李常旺家的脸色,都快能染布了,那红的青的,看着就好看。”
夏菊花也笑了,她发现两辈子的安宝玲都是有啥说啥的性子,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性子,应该是刘三壮没让她受太大的委屈。在孙氏手底下能把媳妇护到这份上,刘三壮也是个能耐人。
安宝玲见夏菊花光笑不说话,知道她就是这么个不好背后说人的性格,也就低头专心的编起席来。
不想没过一会儿,李常旺家的又凑了过来,还把自己编的席一起拿了过来,气的夏菊花边上的人直瞪她——供销社订的是铺在炕上的大席,可不是随手拿着编的小玩意,占地方着呢。
李常旺家的凑过来,别人的地方就有些不够使,得给她腾地方。现在场院里谁不想离夏菊花近点,问问题好方便点儿,当然不愿意让李常旺家的得逞,不瞪她瞪谁。
要不说李常旺家的脸皮厚呢,就跟没看到别人瞪自己一样,四下里赔着笑脸求饶:“我学的慢,离夏小伙近点儿多问问,多问问。”
“常旺家的,我咋听着你不是想问刘嫂子,是想找麻烦呢?”被迫挪地方的有李常满家的,跟李常旺家的是叔伯妯娌,两家一向不大对付,最看不惯李常旺家的天天说嘴挑是非,一下子挑出她的错来:
“想向人家学手艺,不拿东西也就算了,咱们大家一样白学。可这嘴是不是得客气着点儿,张嘴就叫人家的外号,你这是想学东西?”
李常旺家的想着离夏菊花近点儿,自己嘴甜点儿,跟她时不常的多说两句话,这关系不就拉近了,夏菊花也就不好再计较自己曾质疑过给她多计工分的事儿,再问问题夏菊花的停顿说不定都没有了。
李常旺家的觉得,安宝玲可能不愿意别人比她跟夏菊花更好,说不定会拿话点自己,谁知道安宝玲没说什么呢,李常满家的倒站出来了,气的她也瞪起眼珠子:
“我那是叫惯了一时没改过来,刘嫂子都没说啥你叭叭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说谁是狗呢?”李常满家的也不是吃素的,把苇片往地上一扔,站起来冲着李常旺家的就过去了。
夏菊花无奈的放下自己手里的苇片,向两人说:“你们俩吵吵啥呢,一会儿二壮听见了过来骂你们一顿,这么大岁数了好听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高,听起来也没多厉害,却一下子让李常满家的和李常旺家的都住了嘴,两人一起看向重新捡起苇片的夏菊花,都一句话不说的坐了下来。
“快编吧,有不会的快点问,我编完这张就先回去了。”夏菊花见场院里的人都往她们这边看,又说了一句就不再出声,大家竟然听话的忙活起来。
安宝玲觉得自家大嫂真是一句顶刘二壮十句,冲着夏菊花比了比大拇指,夏菊花好笑的瞪她一眼,竟让安宝玲觉得大嫂对她比所有人都亲近。
能不亲近吗,这可是她亲嫂子。安宝玲美滋滋的想着,直到看到场院边上站着的孙桂芝,这份高兴劲才散去不少。
“嫂子。”安宝玲叫了一声却没抬头,小声提醒夏菊花:“这两天孙桂芝就跟娘和二哥说,她也想来学编席呢。二哥那儿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你小心点儿。”
“咋哪儿有便宜都有她呢。”夏菊花听了难得的吐槽一句,偏让李常旺家的听见了,高声问了一句:“谁,谁想占刘嫂子的便宜,嫂子你告诉我。我还不信了,我们编席编的好好的,给生产队增加收入呢,凭什么让不相干的人来占便宜。”
她这一嚷嚷,场院里编席的妇女们又都抬起头来,孙桂芝直接被所有人盯上了。被一个人看还没啥,被十几个人盯着看,还是防备的看,孙桂芝这么厚脸皮的人也招架不住。
“看啥看。”孙桂芝今天是想来看看学编席能不能浑水摸鱼,没想到被李常旺家的叫破了,有些恼羞成怒的对着场院里的人嚷嚷:“就编个席,还怕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