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手持书卷的少年,他随意倚在马车里, 目不转睛。小帘外的晚霞时不时趁机钻进来,显得他更加俊俏出尘。
迟惊鹿恍惚想起上次同样府场景,还是她陪着季子星去府学考试, 那时天刚蒙蒙亮,他刻苦地念书, 她就在一旁仰面躺着, 透过小窗看外头将要升起的太阳。
那个时候她绝没有想到, 他们还会同乘一辆马车, 他还是同样地认真看卷, 她已经成了戚行肆的未婚妻,而季子星已经是大理寺寺卿, 受人尊敬。
他真的非常勤勉,这种时候还不忘翻阅案卷。
马车里有半条手臂高的卷宗, 都是年关时大理寺堆积下来的。放在底下人那里,怕是十天半个月都批阅不完, 季子星只在回府的路上, 便尽数勾完了。
放下最后一本案卷,季子星揉揉眉心, 轻笑道:“八姐在看什么?”
迟惊鹿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暗暗觉得自己太粗心, 赶紧摇头:“没看什么。”
季子星靠在硬塌上,就那么看着她,眼神和翻阅卷宗时一样专注,看得她脸红红的, 像外头的火烧云。
迟惊鹿败下阵来,眼前这位可是审讯一等一的高手,任何小心思在他面前都是无所遁形。
她低下头:“其实我刚才匆忙跑到前头,是有原因的。”
她把在假山那听到的都说了,只是没说看见的,凌家父女的那件事……她实在难以启齿,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季子星,更羞于说出口。
造反这种事,任谁听了都会惊慌失措,甚至吓得发抖。迟惊鹿现在心绪未平,因为在小说里,造反的是季家,被灭的也是季家。造反这顶帽子,扣在谁头上,除了死没有别的可能。
季子星的反应并不像她想象中的慌乱,反而镇定异常。
他淡淡道:“八姐,这件事你还同谁讲过?”
迟惊鹿:“没有,只跟你讲了。”
老天鹅,这事儿她敢跟谁说啊?
季子星微微点头,撩开小帘瞧了一会儿,外头残阳如血,漫天的赤红铺天盖地,如同猛兽要把世间一切都吞没。
他垂眸,放下车帘,对她说:“我知道了。八姐,这件事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即便是爹也不行!”
迟惊鹿愕然:“为什么?”
难道不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吗?这样正义的一方就有更多助力,大家团结起来,打败要造反的人呀。
季子星的薄唇勾起似有若无的笑,那表情活生生就是嘲讽:“谁知道了,谁就有危险,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看迟惊鹿有些迷茫,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像一双大手安抚她:“八姐,不要怕,你告诉了我……做得很对。”
迟惊鹿:“那我告诉了你,你岂不是也很危险?”
冷风吹过,扬起他飞扬的发梢。季子星笑得很淡然,让迟惊鹿佩服这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你相不相信我?”
这话他以前也问过,那时他要去考学,就问她:“八姐,你相信我吗?”
迟惊鹿莫名心安了些:“我相信你呀。”
季子星这次笑得很温柔:“那就把一切都交给我,好吗?”
迟惊鹿抿了嘴,杏眼泛出微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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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果然风平浪静,季子星还是早出晚归,他成了寺卿,有更加重要的事去做,反而更加忙碌了。
只是季府不断接到送给迟惊鹿的点心和小礼,都是各官家小姐送的。迟惊鹿把帖子一个个翻阅了,大多是她不认识的,只有几个名字比较眼熟。
从前可没人愿意跟她搭上关系,现在……却是不同了。石家婚宴上,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新晋少贵季子星对他的八姐爱护有加,便说是非常敬爱也不为过。
季子星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让外人进门,于是心思灵巧些的,一转攻势,来讨好迟惊鹿,到处打听她的喜好,希望同她关系处得好些,能在季子星面前多说好话。
那些关于季惊鹿娇惯蛮横的评价,一夜之间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迟惊鹿看着一屋子的请帖和礼物:“……”
丫鬟帮她把请帖收起来:“小姐,这些点心……”
食盒有六七箱,摞成小山高。
迟惊鹿扶额:“把胭脂水粉都收起来,放到库房里,点心就分下去,你们吃吧。”
丫鬟笑道:“是。”
又说:“奴婢以为小姐不会收,要退还回去呢。”
迟惊鹿的目光落在一盘香膏上,那是成色极好的膏,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不是最好的香阁是不会有的。
她轻声道:“既然她们都送上门来了,不收也太不给面子。”
想想那些官家贵女也是费尽心思。现在季子星是香饽饽,谁都愿意往上贴,那她就替他收了,不过是偶尔在他面前提几句,对她来说不难。
再说她们送的这些东西,对她镇北大将军府来说,也并不能算得特别名贵,女儿家礼尚往来罢了。
家里有人仕途顺利,这些往来都是自然的,迟惊鹿一开始不习惯,现在也慢慢习惯了。再说季子星到现在还没有传出和哪家小姐走得很近,迟惊鹿也想帮他看着点,虽说霓珠公主似乎对他有意,可凡事都有个万一,皇家的事可说不准。
金陵这么多高门贵女,总有一个他能看上的。
丫鬟又递上来几张请柬,也是官家女们的邀约,无非是请她吃饭喝茶,看戏聊天。
迟惊鹿翻了几张,都不大认识,就随便选了一张:“就这个吧,正月十八。”
丫鬟笑笑,把剩下的都拾掇了:“是,小姐,奴婢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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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上街去买了些东西,等天色接近傍晚的时候,一个鲤鱼打挺又翻到隔壁宅子里了。
掌风对八小姐这种行为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还运功助了她一臂之力,让她翻得更灵巧好看些。
迟惊鹿一直觉得季子星的宅子里冷清异常,那天她在石府看到一些很高大的树木,寻人问了名字,买了一些种子过来。
鹿角漆,颜色、形状和火炬有些像,长出来的枝叶是大片大片浪漫饱满的火红色,特别好看。
迟惊鹿蹲下身,吭哧吭哧挖了个小坑,把种子埋进土里。
她对掌风说:“你去端碗水来,我浇一浇。”
掌风得了令,立刻下去了。
迟惊鹿蹲在小坑旁边等,天色渐渐晚下去,只剩最后一缕阳光。
她四下看看空旷的院子,想起心理学课上教授曾经教他们的:“从心理学上讲,心思简单的人,更喜欢用各种物品填充自己所在的空间,心思复杂的人则相反,他们对场所的干净整洁有着自己的要求。”
迟惊鹿回想起以前去季子星屋子里的时候,就很干净,东西很少,但都很有用。
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并不受宠爱,所以没钱置办,可他成了寺卿,书房还是那么单调,多余一丝装饰都没有,院子里也是。
非要说有的话,她送的荷花能算一个。
不过他虽然喜欢冷清,却不阻止她装点他的院子。就像上次送他花,他是不怎么喜欢花的,可还是找了最好的瓷瓶装起来,放在书房里,只要回府就能看见。
他好像对这位姐姐有着无限的耐心和关怀,甚至是顺从。
想着想着,宅子的门开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大步迈进来,裙角生风。
她穿了军装,嘴角平稳,神情坚毅。长发高高盘起,一丝不苟,非常利落。
迟惊鹿抬头,恰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迟惊鹿不由得愣了一下。
女子步步生风,从小丫头身边走过。她并不停留,只是微微侧脸,目光在迟惊鹿满是泥巴的脸上停留了几瞬,夕阳下她脸颊的弧度非常好看。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小丫头,走到侍卫面前,语气冷冽:“九少爷呢?”
第63章 他俩如出一辙,看着温和……
小侍卫不大敢抬头看她:“松枝姐, 大人尚未回府,估计要等晚上了。”
又说:“您不是在柳州……”
松枝微微垂眸:“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面见九少爷。”
小侍卫有些恭敬:“那还要请您再等等。”
松枝点点头, 往后院去了。
暮色四沉,鸟儿归巢,一点点风吹草动, 就掀起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飞禽走兽都要回家。
后院的侍卫们正在精炼技艺, 一只只利箭射出, 直中靶心。
季宅的兵卫都是练家子, 身上很有些功夫, 和普通的侍卫不同。他们大多出身军营, 意志顽强,身姿矫健, 带着一股狠劲。
看见松枝进来,却都停了动作, 领头的侍卫拱手道:“松枝姑娘。”
松枝笑笑:“别管我,你们继续练啊。”
侍卫们不说话, 领头的先开口了:“早就听说松枝姑娘百步穿杨的威名, 今日您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让我们开开眼界, 实在是不够意思。”
他们很少见到松枝,只知道她在外头替季子星办事。她功夫好, 脑子又机敏,在季宅地位很高。
松枝笑得很爽朗,她脸上少有女儿家的娇羞,倒是和男子一样干脆, 也不推拒,便说:“行,那我给兄弟们献丑了。”
她走到院中,顺手从高架上拿起一把长弓。那弓很沉,寻常男子端着都要费些力气,在她手里却乖巧地像只猫儿。
“嗖!”
利箭划破长空,竟是射空了,远远不知落到哪里去。
她既不瞄准靶心,也不瞄准远处的树干,简直就是乱射一气。
领头的侍卫神情有些尴尬,正要打圆场,松枝却勾唇,借着第一支箭的响声,激起丛林中鸟儿狂飞,干脆利落地再拉弓放箭,直接射了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雀。
而射穿小雀的箭,竟直直追着第一支箭而去,从箭尾中心插.入,硬生生将第一支利箭劈成两瓣。
这哪里是百步穿杨?那雀儿可是随时在飞的。在场的才知道这是开了眼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松枝已经把沉弓递给了身边的侍卫,笑着道:“在外头许久不练,生疏了,兄弟们见笑。”
她转身去前院等季子星了,这时一个侍卫才对新来的说:“我没说错吧?这回你可要信了,咱们松枝姑娘,那可真算得上是个人物……”
季子星回府已是深夜。得知松枝孤身回了金陵,他脸色不大好,沉步走进了书房。
松枝正端坐,注视着博古架上的花瓶。那是一个上好的瓷瓶,里头插着几株蟹爪兰。她看得入神。
松枝觉得自己还算了解季子星,虽然他经常让她捉摸不透,可在偌大的季宅里,她自觉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了。季子星向来不喜欢花草,更别提这种大红大绿的颜色,艳俗至极,听他身边的人说,这瓶里本来插的是荷花,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他完全不是有耐心对待花草的人。
刚搬来的时候,后院原本有不少花,都被他下令除去了,连根拔起,竟是一支也不留。
那时松枝还劝他:“少爷,花花草草显得温馨,不如留一些?”
季子星冷冷道:“无用的东西就该除去,留着做什么?”
她不由得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地上蹲着个小丫头,穿着鹅黄的亮色,还挂了墨绿的香囊,那种搭配倒和瓶中盛开的蟹爪兰一样,明亮又扎眼,同出一辙。
松枝忽然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她是季家军营出身,一直陪伴在季护龙身边征战,极少呆在金陵。季护龙将她派给季子星,她就跟着了,这父子俩的性情有很大不同,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像——看着温和敦厚,实则雷霆手段,在大事上是绝对的果断。
她崇拜这样的人,并且自以为了解,她觉得在季宅里,不该有那小丫头,她和这里格格不入,和季子星也……完全不同。
“没有我的命令,你居然自己回了金陵。”
沉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季子星眼神冰冷,“松枝,你应该知道这样做有多么危险!”
松枝垂眸,掩盖了心中一点点自私的想法,拱手道:“少爷,实在是有重要的事,必须面见你才能说,交给别人……属下不放心。”
屋中灯火通明,透过白色的纱窗,隐约可以看见夜空中悬挂着清冷的月亮。
季子星站在桌边,清俊挺拔,右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你是说,这几个州的驻军总兵全部都换了,还谎报了各州进贡给宫里的粮草?”
松枝点点头,深色的军装映衬得她的背影格外诱人:“没错,属下照着您的指示去查,发现这些州从几年前开始就有异动,驻军兵马编制每年都变,但其实总的来说是增加了。”
季子星冷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肯定早就有所打算,到现在已经有了根基。”
他忽然想起那个粉色的毛球,惊慌失措地朝他滚来,她在马车上吓得愣神,神情凝重地对他说:“我日,季子星,他们要造反!”
松枝观察着季子星的神情,发现他居然翘起了唇角,便问:“少爷可是有主意了?”
季子星敛了唇,长眉下压,凝重了起来:“不能急,现在要等。”
松枝开了口,还想要说点什么。季子星却已经背过身去,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那个男人……
季子星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权倾天下,所有人都顶礼膜拜的内阁首辅恒均,终于给他等到了。
十多年前的仇,他忍耐了那么久,早就越烧越烈,如同燎原。
恒均是不可撼动的,像一匹上好的丝绸,牢不可破。而他现在抽出了一根蚕丝,接下来便是翻天覆地的毁灭。
他知道松枝想问什么。他季子星一个新晋探花,现任大理寺寺卿,为何一直要盯着内阁不放。
就算查出真相又如何,他有能力同内阁抗衡吗?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他对身边一切人都没有信任到那种程度。他们只负责帮他打探消息,偶尔做事,并不能真正对他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