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还都要他自己来。
他的语气很冷淡:“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烛火映出松枝傲然的剪影,她在别人面前向来是自信张扬、毫不拘谨的,可到了季子星身边,她的身板似乎就薄了一些,矮了一些。
沉默片刻,她才道:“少爷早些休息……属下告退。”
待松枝走后,季子星又看了一会儿天色。过了好一阵,才按动开关,巨大的博古架分成两半,书房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密室。
他走进去,里头的灯烛明明灭灭,在最中央有一块牌位,木质很古朴,字迹已经快要模糊不清。
季子星轻轻抚过牌位,在昏暗的灯光下,目光愈发幽深。
“显妣恒青岚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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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惊鹿在房里百无聊赖。
其实那日从石府回来以后,她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在夜深人静时被杀人灭口。虽然季子星安慰她不要紧,她也信他,可时不时还是会害怕。
小半个月过去了,当真一点事都没有,她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对自己的婚事上心。
她并非真的想成亲,只是不得不做好万全的打算。
最好的结果,是她能逃了——大婚当日新娘逃婚,说出去都令人笑话,加上两家这样大的名声,到时就不得不退婚。
迟惊鹿脑子笨,除了逃婚,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先逃了再说。
只是这样于她名声有损,闺阁女儿做出这种事,以后都是难嫁的,便是嫁了也会为婆家所不喜,想着法的贬低她。不过她顾不了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保住季府。
正冥思苦想,在纸上画着当天的线路图,丫鬟就踌躇着进来了。
丫鬟轻轻一福:“小姐,有贵客找您。”
迟惊鹿迅速把线路图攒成一团,扔到桌下,若无其事道:“什么贵客?”
今天爹进宫面圣,二姐去紫雾宫闭关修炼,三哥出去约会,季府几乎没什么人,否则也不该是先让她去接待。
丫鬟面有难色:“是凌王府的王爷和郡主……”
迟惊鹿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湖蓝的绣鞋踏在廊桥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迟惊鹿心虚地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袄褂,特意和那日去石府穿的不同。她没想到,凌决怎么真找到季府来了!
她心中害怕,原因有二——一是她无意中看到凌家父女在假山后做那下流事,本就已经是大罪一件,又听见他说布兵造反的事,恐怕他恨不得立刻把她给拔了舌头掐死在这里;二是迟惊鹿记得清清楚楚,原文中,正是季子星去刺杀凌决,却被凌决亲手射死在玄武门下。
原文中是这样写的:
【城墙上的男人眉眼阴郁,鬓若刀裁。他似乎没有真正高兴过,永远是冷酷的神色,却在看到季子星对他亮出雪刃时闪过一丝快慰。
杀他,他们都想杀他,带着不可磨灭的仇恨,拼了命也要杀他。
凌决眼看着不知疲倦的少年骑马冲向他,眼中满是愤怒的火焰,残阳如血,染得少年眼角都红了。他心里想,这孩子简直是不要命了。
他勾唇,拿起身边的弓,仔仔细细搭上箭,轻叹一声:“你输了。”
利箭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横过长空,精准无误地穿透了季子星的胸膛。
季子星从马上跌落,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透了半边天色。他不甘心,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却只能看着高大威严的男人转身离去,身后轻飘飘丢下一句——
“你太弱了。”】
这一路上她不可谓不忐忑,甚至后悔自己怎么就去假山上了呢?她虽然是镇北将军府上的小姐,可凌决是王爷,对于皇族来说,她身份再高贵,也只是蝼蚁。
她不知道季子星和凌决之间有什么刻骨的仇恨,非要用命做赌注。她只知道这个闲散王爷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无心朝政,相反,他狼子野心,是丛林中最会隐藏自己的猛兽,暗搓搓地潜伏在不为人知的深处。
凌决越强大,她和季子星就越弱小,就越可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一个敢联合首辅造反的人,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可是她又心存侥幸,万一凌决前来,是为了别的事呢?当时她跑的很快,等他追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他怎么可能仅凭一个背影,就认定是她?
或许她是在自己吓自己!
她努力走得慢一点,可到底也还是走到了前厅。
高大冷酷的男人已经坐到了主位上,身边是看不清神色的凌晚。
迟惊鹿深吸一口气,缓缓低身一福:“小女季惊鹿,给王爷郡主请安。”
第64章 有他在,谁敢动她?……
迟惊鹿低着头, 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王爷郡主身份高贵,寻常丫鬟不能近身。季府的丫头都被打发在厅外,此刻只有他们三人, 还有凌晚身边的大丫鬟青荷。
青荷已经将厅门关上,屋里一下子便暗了。
随着这对不速之客一起到来的,还有黑压压的乌云, 瞬间淹没了金陵的天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可以看到凌决的长靴, 线条坚硬而凌厉。暗红的麒麟霸气冷酷, 绝非凡人能靠近, 似乎下一刻就要腾云驾雾, 直入云霄。
“季惊鹿。”
迟惊鹿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 他的声音阴沉,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他并没有让她起身, 她只好一直弯着膝盖。
冬天穿得本就厚重,一直屈膝不起, 只感觉小腿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小丫头的身形都有些摇晃。
凌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神很淡漠。
他想起来了, 这丫头他十年前就见过。
那时候她还小,脸蛋粉扑扑的, 一双眼睛非常水灵。是季护龙带着她,把小人牵在身边, 冲高台上的皇后娘娘拜服。
凌决半开玩笑地笑着道:“长大了必是个美人。本王问你,可想做娘娘身边的人?”
季惊鹿还没反应过来,却被季护龙轻轻一带,护在身后。他彼时还不是镇北大将军, 地位没有今日这样显赫,却对王爷拱手道:“小女笨手笨脚,头脑也不聪慧,恐怕不能入了娘娘的眼。”
凌决本就是随意逗她,这个玉面小人看着就可爱,没想真让她进宫。季护龙这样紧张,倒是让他没想到。
季府的孩子他多数都见过,从没有一个让季护龙这样神情紧绷的,好像她随时都会被抢走,他必须稳稳护着她似的。
凌决那时候便多看了她几眼,这一看不要紧,越看越觉得眼熟。
倒是像极了他见过的那个女人,一样的妩媚,媚中却带着几分不可磨灭的英姿,实在是柔中带刚,让天下间最有权势的盛祁州也不能免俗,一眼就沦陷进去。
陶霏。
凌决的手微不可察地捏紧了,陶霏已经死了,和盛祁州一起葬身在那片白色的雾光中,他们的女儿也没能幸免。他计划周密,绝不会有差池,不该多想的。
他生性多疑,还是似有若无地问道:“这样好看的丫头倒是少见,出身又不错。等过几年来找本王,本王愿意给她安排亲事,世家子弟,任她随意挑。”
凌决朝钻在季护龙身后的小丫头笑笑:“你说,好不好?”
季护龙垂眸,语气沉稳:“多谢王爷抬爱。只是小女已经同人定了娃娃亲,祖辈传下来的,年及十八就嫁娶。”
这倒让凌决大感意外:“有这事?和哪家?”
季护龙:“城北戚家。”
凌决眯眼:“翰林院学士戚无命府上的公子?”
“是。”
这也说得通,既然已经定了婚事,自然是不愿意让女二抛头露面,再进宫的。凌决又暗中差人去查,果然这两家是有亲事在先的。
是他多虑了。
没想到,那日在假山上偷窥的丫头,竟然就是季惊鹿。凌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在季府这几年安分,季护龙虽然功勋卓著,但从不涉政,一心埋头打仗,皇帝让他去哪儿,他二话不说就冲锋陷阵。给他奖赏,他便受着,不给,他也绝不多话。
季府的几个公子小姐,没一个能干的,一个个连书都念不好,看得出季护龙压根没想让他们继承自己的将军衣钵。
唯一一个高中的探花季子星,从小体弱多病,考的又是文官。
凌决神情柔和了些,开口道:“起来吧。”
迟惊鹿心里早就问候了他家祖宗十八代,听到这话,才柔弱地起身:“谢王爷。”
凌决又问:“知道今天本王为何来找你?”
竟然这样直接。他专挑季府几乎没人的时候来,不就是要抓她问个清楚?回答得不对,什么下场都有可能。
迟惊鹿看了一眼男人有力的手,那手掌似乎已经起了茧,分明是练兵练出来的,恐怕他轻轻一用力,自己就要命丧黄泉。
她权衡了一下,干脆道:“不知,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凌决不说话,迟惊鹿也没抬头,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焦灼和不安。
凌晚坐不住了,纤长的手指拍在梨木扶手上,玉镯子磕出了清脆的声音:“季惊鹿!你别装模作样,那日在假山上的是不是你!”
迟惊鹿心跳得剧烈,他们竟然真认出来了。她想了想,努力稳住呼吸,恭恭敬敬又做了一个福:“是我。不过王爷郡主请放心,小女那日身子不适,只想着快些回家休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她抬头微笑:“多谢王爷关心。”
坦诚,坦诚是保命最好的方法,既然他们知道了,她也没办法隐瞒,不如表明自己的立场。
凌决目光沉沉,带着茧的指腹摩挲着嘴唇,他在思考。凌晚却是恼羞成怒,不快道:“父王,我看不如别留后患!她明明听见了!”
迟惊鹿一笑:“我听见什么了?”
凌晚瞪着她:“……你!”
她恨恨地一甩长袖,带出一股艳丽的香气。
凌决的眼神在听到那声“别留后患”后,凛冽地刮了一下。凌晚这话虽莽,但却不无道理,对于潜在的威胁,到底不如根除来得安心。
她既已经听见了,只有死了才能彻底闭嘴。
迟惊鹿将男人眼中细微的变化尽数看在心里,心跳慢了一拍。
凌决缓缓起身,高大的阴影盖住了迟惊鹿的视线。他走到小丫头面前,并不出声。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迟惊鹿上挑的杏眼带了一丝清冽的妩媚。她和陶霏真的太像了,眼睛,嘴唇,还有那种明明害怕却硬挺着的神情,好像一只顽皮的小动物,你咬它一口,它也伺机给你挠一下,心思百转千回,总要讨回一点才好。
凌决的手不由自主地掐起小丫头的下巴。
迟惊鹿此刻却是实实在在感到了害怕。
眼前的男人心思阴晴不定,也不知道有什么心理疾病。他的目光很冷,是看不到一丝怜悯的冷,让她遍体生寒。
窗外狂风大作,快要正月的冬日,竟然打起响雷。
迟惊鹿的下颌被掐出红印子,粗粝的指腹强势地按压着娇嫩的肌肤,她几乎快要哭了,一半是疼哭的,一半是吓哭的。
凌决却不肯放过她,一把掐住她纤长的脖颈,将她撞在了墙上。
迟惊鹿后脑勺重重挨了一下。
她已经喘不上气,憋的小脸通红,偏偏凌决似乎不打算马上杀掉她,只是一点点收紧,一边施虐一边看她的反应,眼里刮起了凌冽的风雪。
杀,还是不杀呢?
“季惊鹿!”
雕花木门被撞开,寒冷的狂风卷入,吹起小丫头乌黑的长发。发丝散落间,是季子星沉着脸大步走进来,青荷想要伸手去拦,竟被他反手甩了一个趔趄。
他竟是直接唤了她的名字。
凌决手一松,迟惊鹿大口大口喘气,勉强站稳。
再晚一分钟,她估计就原地升天了。
等她咳完了,眼中已经全是朦胧的眼泪。她抬起头,季子星并没有抚着她的背帮她舒缓,而是挡在她身前,她看不到他的脸色,只听他沉沉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凌决微微一笑,丝毫不觉得尴尬:“季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本王来季府,八小姐出来接待,我只不过同她开个玩笑。”
季子星冷声道:“她是女眷,不该出来招待客人。王爷来了该通知我一声,便是爹不在,季府却不是没人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虽然搬了出去,却还是季府的公子,季惊鹿的弟弟。
欺负她,他第一个不答应!
凌决毫不掩饰地打量了季子星一番,笑笑:“季护龙真是捡了个好儿子。”
当年季家收养季子星,说是在路边捡的,众所周知。却没人想到这野孩子如今竟是大理寺寺卿,正三品大员了,谁敢小瞧他。
迟惊鹿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季子星虽是新升的寺卿,可他到底是个官场新手,升得太快不过是因着朝廷正缺人,根基不稳,和凌决比起来,身份地位更是差着。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和凌决正面抗衡。
这也是为什么他得知凌决在外养兵的消息,却不能轻举妄动。
迟惊鹿赶紧上前:“王爷,正如小女所说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大可放心……九弟,王爷他只是同我闹着玩的,你不要误会了。”
凌决目光幽深,这小丫头倒是很识眼色,不像外头说得那样蠢笨。他本就没想真杀她,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给她点教训罢了。
他不想把季子星牵扯进来。这位探花如今正得圣宠,又听说是霓珠公主看上的人,保不齐以后怎样飞黄腾达,凌决不蠢,还不至于把季子星现在就放到对立的阵营里去。
朝中多少人想要拉拢季子星,他的风头早已大大盖过了石丞落和程一奇。凌决也想过过段时间找他探探口风,试探他的立场,只是突然遇到了季惊鹿这事,就耽搁了。
既然如此,那便给他一个人情,按下此事……不追究了。
凌决笑着道:“是误会一场,本王来的不是时候,下次等两位季大人都在时,再来叨扰。”